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
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三日后。
离歌醒了过来。
她像是做了一个长长的噩梦,梦里的她跟一个白发飘扬的素衣男子合力与一只黑魆魆的怪兽恶战,缠斗了很久不见胜负。后来,怪兽受伤逃跑了,白发素衣男子也身受重伤,她焦急的喊他师父,背着他消失在画面中。梦里的画面变得支离破碎,越来越混乱不堪,她猛的睁开了眼睛。
她带着疑惑不解的眼神打量了一下四周,确定自己是在某客栈房间内后,她又抬起左手,看了一下自己的手腕,伤口已经消失了,只有一个淡淡的疤痕。
她记得清清楚楚,她被蜚兽偷袭,受了重伤跌入巫江。然后便人事不省昏了过去,后面的事情便不记得了。她是被什么人从蜚的魔爪下救了出来?还帮她疗伤了?
“我怎么会在这里?是谁救了我?”她喃喃自语。
老仆推门进来,看到离歌已醒,惊喜道:“姑娘,你醒了?”
离歌撑起身子,对老仆道:“老伯,是你救了我吗?这是哪里?”
“这里是巫山脚下的青石镇。你现在在镇上的客栈里。是我家家主救了你,你已经昏迷了三天三夜了。”老仆道。
离歌挣扎着坐起,试图下床,道:“那我应该谢谢他。请问他在吗?”
“姑娘莫慌,你刚刚醒来,伤体未愈。老奴先给你预备些饭食,先吃点东西吧。家主外出了,等他回来,我立刻来告诉你。”老仆道。
离歌点了一下头:“也好。有劳了。”
镇上的成衣铺子。
翊把大概尺寸告诉店老板,让其帮忙挑了两件现成的素色女装,然后拿着衣服离开。
老仆送来两套衣服。离歌蹙着眉,拿不定主意的看着面前摆着的两套衣服。过了一会儿,她挑了一身杏色的,将身上的脏衣服换了下来。换衣服的时候,她有些疑惑的看到自己胸口有一道淡淡长疤,她想了想,记忆一片混沌。她记得自己受了很重的伤,老仆说被他家主救了起来。可是,受伤前她在哪里?她在做什么?她是谁?
她当时伤的很重很重,救她的人是如何让她在这么短时间就恢复的这么好的?
即便她是神族,伤口也不可能愈合的如此之快啊?
她越想越糊涂。
她换好衣服,正待出门,刚打开门,便看到一身黑衣的涂山翊站在了门口,俩人打了一个照面。
翊打量了一下她,道:“你好。”
“你好。”离歌打量着他,“你是?”
“在下青丘涂山翊。”他对她行了一礼。
离歌赶忙回礼。
“是你救了我?”
“是。”
离歌不好意思道:“我正要去找你,想当面跟你道谢。你救了我,这份恩情我会还的。只不过……我可能是受伤的缘故,有些事暂时想不起来了了。很是抱歉。”
“姑娘不用放在心上。碰巧遇到,举手之劳而已。”翊淡然回应。
“我的伤好的实在是太快了。不知道公子是怎么给我疗伤的。我也许不该多问,但如果因此令公子耗费良多,我也该归还报答你才是。”离歌踌躇了一下,道。
“我是长年做药材生意的。手里有现成的灵药可以治疗外伤,加上姑娘是神族,用了这些药好的快也是正常的。不用太放在心上。姑娘在巫江上空行云布雨,救治困于大疫中的百姓,令翊佩服。翊只是略尽绵力而已。不值一提。”翊回答。
离歌疑惑不解,说:“什么行云布雨?”
翊突然意识到她刚才说过因伤暂时忘了一些事情,于是道:“你再调养一些时间,身体再好些,估计这些事就都记起来了。”
离歌只得点头:“好。”
翊看着她娇俏的面容,眼神似有些懵懂。不由得心神一动,“我让仆人去准备饭食了。你先用饭。如果还有什么问题,吃过饭后再慢慢问我吧!”
离歌的确还有一堆问题问他。但她一时也没有头绪。于是又点头说好。
两人面对面站着,竟一时无言。
璟和小夭藏在暗处,本来在认真看着白泽的过去回放。
璟突然揉了揉眉心,看上去有些迟疑。
“怎么了?”小夭问他。
“怪怪的,觉得眉心好像有什么东西跳动了一下。”璟犹疑道。
刚说完,俩人就对上了眼,眼神中皆是惊讶。两个人都清楚记得,璟的眉心里藏着一缕他先祖的灵识,这缕灵识一直无知无觉,似在沉睡一般。它刚才动了?是这缕灵识要醒了吗?
“咱俩不能再等了。”小夭蹙眉道。
再等下去,即便他俩还能飘在那里没有消失。璟先祖那缕灵识,也会变得不耐烦了。它跳动的那一下,也许就是对他俩的督促。两人对望一眼,下定决心一般,彼此点了一下头,随后,他俩虚浮的身体化为两道流光,飞向彼此的宿主。
长身玉立稳站如松的翊,突然觉得后心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身子一晃。
几乎是片刻之间,他淡漠疏离的眼神就变了。他的眼底涌上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他盯着眼前的离歌,表情变得越来奇怪。
离歌疑惑的看着翊,他好像瞬间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怎么回事?
她的身子也突然微微一晃。仿佛被什么撞了一下后心。她赶紧稳了稳心神。
“公子,你没事吧?”她问。
“没事。”翊嘴上说着,看着她,心思已经转了千百下。
“你受伤前的事情,全都记不起来了吗?”他问。
“我只记得自己被蜚兽打进巫江,之前的想不起来了。”离歌道。
翊松了一口气。当年他也这么问过她,她也是这么答的,他却没有太当回事,没想到在这样的境况下重逢,她虽然还是说出了同样的话,他听上去却不是当年的感觉。
他思索片刻,说道:“你的身份,我也正在找人打听。等打听出眉目,我会差人给你家人报个平安,再送你回去。不用担心。眼下这几天,你就先住在客栈里。我在镇上找了一处院子,收拾好了你再搬过去。在找到你家人前,请暂居在那里吧!”
“真是不好意思。”离歌有些不安,道:“让公子费心了。”
翊深深看了她一眼,道:“举手之劳。姑娘不必放在心上。”
蜚兽又消失了。
更奇怪的是,正在肆虐的瘟疫也消失了。那些因染疫头痛、呕吐、捂着肚子打滚的百姓,一夜之间恢复如常人,闭门不出的人家开始打开家门上街,大街上行人渐渐多了起来。坊间开始流传,说神女求取了玉山的瑶池水,在巫山行云布雨,消灭了瘟疫。蜚兽作妖不成,所以就隐匿了。据说,望帝大喜,已经着巫师在皇宫外殿大张旗鼓做了一场祭祀大典。
离歌也听到了这个传闻。她对翊道:“他们说的是真的吗?神女真的用瑶池水救了百姓吗?”
翊看着她,道:“这些百姓就是你救的。当日行云布雨的就是你。等你记起来,就知道自己做过什么了。”
离歌难以置信,说:“怎么可能?我竟然一点印象都没有!”
“你的确忘了很多事。”翊道,“不过,有些事,我也是才知道的。正打算告诉你。”
“什么事?”离歌问。
翊有些拿不定主意的看着她。
“我这次来巫江,不仅是贩卖药材,还要找一个人。就是我那个未过门的妻子。”
他终于开口。
离歌好奇,就问他:“那你找到了吗?”
“找到了。正打算告诉她。又不知如何开口。”他说。
“公子既然已经找到未婚妻,可算是喜事一桩,如何还说不得?”离歌疑惑不解。
翊看着她,不说话。
她跟一万年前的那个她不太一样。
那时的她,醒来后虽然暂时也失忆,不知道自己是谁,从哪里来,但在他化身狐狸为她疗伤的时候,她一度清醒过,甚至试图阻止他。事后他说他愿意对她负责,娶她为妻,她却一口拒绝,说自己今生今世不打算嫁人。她说她要回玉山,去接任王母之位。
她一心一意的要回去做她的王母,仿佛玉山对她存着天大的诱惑。为了打败和收服蜚兽,她不惜去骗西陵氏那个傻子,哄他拿出四象镜借给她。当年的她,没有把跟她的男女之情放在心上,她后来同意嫁给他,也并非多么爱他,而是履行她和他之间的婚约而已。
如今再次见到她,她看上去却不似当初那么无情,她表现得更多的,是失忆的懵懂迷惑。
是他的视角变了,导致的她看上去不同,还是白泽存储的过去发生了偏差?
翊突然想起,自己是借着璟的虚体进入了过去的自己,所以灵识才得以苏醒,记忆得以复活的。而面前的离歌,她却什么都不知道。没有她自己的灵识来唤醒她,她还是万年前的她,与他是完全不同的。他已经知道的事情,此时的她还一无所知。
既然如此,这一次的重逢,就应该他说了算了。他看着离歌,心里有了计较。
“你其实就是我未过门的妻子。”他说。“不过我们俩之前没见过面。是当年你我的父母做主定的婚事。我也是刚刚才打听到你的身份。按照日子算来,我们下月就该举行婚礼了。我这次来西蜀,就是来跟你成亲的。”
他面不改色的说完后,离歌惊讶的看着他。也太离谱了?怎么会这么巧?救她的人竟然是她未婚的丈夫?
“我怎么一点也不记得自己有婚约?”她说。她是失忆不是失智。她满脸狐疑。
“你也许因为某些原因并不知道这个婚约吧。以后会有人告诉你的。”翊一脸笃定和淡然。
“那我的家人、父母呢?”离歌问。
“你爹娘早已经过世了。你在这里已经没有家人了。”翊说道,“我已经派人去找合适的宅院,找好了我们就搬过去。临时先住在这里。”
“我没有家人了?”离歌喃喃自语,心里说不出的难过。她又一次看向翊,这个男人难道是她现在仅存的准亲人了吗?
翊好像知道她想什么,说:“你不用担心,我会好好照顾你的。我们成亲后,我会带你回青丘。我想你会喜欢上那里的。”
离歌总觉得哪里不对,但她也说不清不对的是什么。百思不得其解后,只得作罢。
翊紧锣密鼓的准备婚礼。
离歌也习惯了他的进进出出,两人一来二去,似乎变得熟悉了一些。偶尔,翊也会带着她外出,去布料铺子、家具铺子,让她挑选一下她自己中意的布料和家具。过了不到十日,翊在镇上找的宅院便被打扫一新,搬进了新的家具。离歌便跟随他,搬进了新家。翊找了一个新的年轻的家仆,跟着老仆一起做事。给离歌找了一个年轻婢女,伺候她起居。离歌刚开始不习惯身边跟着个婢女,后来想想,反正快要跟他成婚了,也就随了他去。
自从瘟疫非常神奇的消失后,染上病的人一夜之间都换了个人一样,个个神清气爽。青石镇上又热闹起来。翊与离歌的婚事也一日日近了。
可是,她的心里,也是一直有些疑惑的。她不明白,她好端端一个待嫁女子,怎么会招惹到蜚兽,跟它打起来。翊也不愿意多聊此事。翊只淡淡告诉她,等她恢复记忆后,她就什么都明白了。
离歌连连做梦,梦到了一只白色狐狸。青丘的九尾白狐。它俯到她身上,为她舔舐伤口,温热的舌头像火苗一样一遍遍抚过她冰冷的身体,渐渐让她恢复了温热。她还梦到它为她疗伤后变回了人形,踉踉跄跄离开了房间,去了另一个房间调息解毒,他吐了一口黑血,歇了大半天才缓过神来。这些画面离歌像是亲眼目睹一样,等她醒过来,她去问了翊的老仆,老仆人说的跟她梦里看到的一样。她知道青丘狐狸是怎么让她的伤口快速愈合的了。她颇觉尴尬羞赧。但翊待她如故,仿佛早忘了这档事儿。
成亲前一日,翊过来找她,告诉她晚上会有两位不速之客来找她,让她准备好迎接。夜晚,戌时末,翊陪着离歌站在院中,一男一女果然不期而至。
走在前面的是一位面容姣好、冷若冰霜的中年白衣女子,跟在后面的男子年岁看上去跟她相仿,一头白发,一身素衣,五官英俊却面色苍白,似有伤在身。
白衣女子看到站在翊身边的离歌,冷笑道:“神女的日子过的真是逍遥,据说明天就要跟身边这位郎君成亲了?”
离歌并不认识她,迟疑道:“请问阁下是谁?我并不认识你。”
白衣女子直笑:“为了嫁人干脆失忆了,也是难为你了。你自己难道真的忘了,半月前还回玉山求我借你瑶池水来巫山行云布雨救你的乡民吗?”
“诺,”她往旁边一努嘴,“你师父你也忘记了?你行云布雨的时候还是他帮你结的法阵。”
白发男子看着离歌,眼底有一丝担忧。
“你还记得我吗?我是你师父玄冥。”他问。离歌摇摇头。她真的不记得了。
王母看向翊,嘴角有一丝嘲讽,“涂山翊,你觉得你明天真能娶到她吗?”
“这是我们父母当年定下的婚约,为何不能娶她?王母又要拆散一对是一对吗?”翊毫不客气的回答。
王母抿嘴一笑,说:“神女答应过我,借了她瑶池水,她可是要回玉山继任王母的。那还怎么嫁给你呢?她说了,如违此诺,甘愿受天雷地火之刑。喔,她五百年前为了她妹妹去采什么劳什子神药,私下玉山,受过此刑,差一点就魂飞魄散,如果不是她师父替她挡了二十道天雷,真的活不到今天。”
离歌听的稀里糊涂。她哪里还有个妹妹?她的父母不是早就故去了吗?啥时候给她定的婚约?王母从玉山万里迢迢来到西蜀,就是阻止她成亲?要她回玉山吗?
她怎么了?她究竟是谁?
她只觉得脑袋里嗡嗡作响。
太难受了。
翊用看透一切的目光,略带不屑地注视着王母。当年这个女人作妖的时候,离歌决然的随她而去,将两人婚约弃之不顾。这一次,还会如此吗?
“她的妹妹无法醒来,不就拜王母所赐吗?当年王母用尽一切手段,害神女父母离散,害的她同胞妹妹不能化形。怎么王母今日还能如此理直气壮的兴师问罪呢?”翊一派讥讽之色。
“涂山翊!休要对王母无礼!”玄冥急声呵斥他。
“没想到一只名不见经传的青丘九尾狐,也敢大言不惭来数落我了。”王母听完,心下大骇,面色一变后,又恢复如常,哧的笑了一声。
“不过是王母当年所作所为,有人知情,恰好告诉了我而已。王母敢做的,自然是不怕人说的。不必介意翊的言论。”翊扫了一眼玄冥,说道:“两位既然已经寻到神女,不妨明日吃了喜酒再走吧?”
“涂山翊,你们的父母早已不在世,你口口声声对外声称跟神女有婚约,可有信物凭证?”王母厉声问。
翊一挥手,掌心上方出现一个白雾缠绕的白色水晶球。
“王母还识得它吗?它就是离歌父亲当年送给我父亲的信物。”
王母当然记得!这是白雾灵石,是当年女娲大帝赐给凤族属下岐的神兵!它现在居然到了涂山翊手里!
王母咬着牙,狠狠瞪着翊。
当年离歌的父亲与涂山翊的父亲都是伏羲女娲麾下干将,在盘古大帝去世后,跟随伏羲女娲二帝东征西战,曾多次并肩作战,共同出生入死,亲如兄弟……两人婚后便缔结了姻亲,翊父赠予离歌父亲的信物是一对狐尾人偶,离歌父亲赠予翊父的是白雾灵石。
灵石仍在,狐尾人偶却早已不知所踪。
如果是万年前的他,定然是不会清楚这许多旧事的,那时的他跟现在的离歌一样,压根不知道王母的真面目。所以面对气势汹汹而来的王母,他一头雾水。最后眼睁睁看着离歌拂袖而去。
这一次,他不会让王母如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