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圣节,当然,卡尔不会装饰自己的家,然后坐在门口等待英国小崽子们成群结队地来敲门找他要糖果,更不会把自己打扮得奇奇怪怪的,去大街上与人们嬉笑打闹。
但这勉强算是个不错的日子,他可以大方地把尖尖的獠牙露出来,把裹尸袋扔到自家庭院,路过的人们也只会赞赏道具的精美,看不出真假。如果他在这个日子里穿上军服,本色出演,把自己扮成一个钠粹吸血鬼,会不会有人举报他呢?
十月下旬的夜晚,卡尔一如既往地孤身一人。他在前几日慷慨地给埃莉诺·温莎放了半个月的假,老是让别人听他诉苦确实挺不容易的,而且他可不想再经历那种吵架后再见面的尴尬感觉了。
屋子里一片漆黑,只有暗弱的月光透过窗户洒进来,被他坐在飘窗前的身影阻挡。苍白的脚被覆在木地板上的白地毯的毛绒环住,卡尔曾试图用工作、书籍、音乐来填补空虚,但似乎没有什么能平息空虚。
楼下骤然传来一阵敲门声,把他从这种愤世情绪中解救出。脚步声、笑声、孩子们尖锐的叫声。一阵烦躁袭来。他不想听到这些,不想被提醒他缺少什么。
肯定又是那群小孩,他已经连续拒绝过他们好几年了,怎么就喜欢咬着他不放呢?卡尔本想着装作无人在家,但那阵敲门声越来越大,好似不把门敲烂就决不罢休。
竟然需要他亲自去拒绝?好吧,如果这次不能做到把那群小混蛋恐吓到痛哭流涕、再也不敢来打扰他,那么他就把他未转化为吸血鬼之前,日日戴在脖子上的银十字架重新佩戴上,并把它紧紧攥在手中,感受皮肉被割破灼烧的感觉。
卡尔欠起身来,故意放慢脚步,仿佛每一步都是一次反抗。透过猫眼,他瞧见五个小小的身影,裹着从绿色恐龙到女巫的各式服装,年龄看起来都不大,只有十二三岁的样子——是不是年纪再大点就会不屑于这种把戏了呢?他们嘴里还抱怨着什么:
“你确定有人在家吗?我们敲了很久了,都没有回应——看!灯都没亮……”
“肯定有人!我不想再把我的巧克力输给你们了。”那个一直敲打卡尔家门、穿着黑白卡通骷髅服装的小孩嘟囔着。
是在拿巧克力打赌他会不会开门吗?臭小鬼敢这样拿他取乐?本来寻思要不要勉强享受一下人类互动的卡尔,刹那间就恼火了起来。他抓起他珍藏起来的瓦尔特P38手枪——这个老古董——便打开门去。
夜晚的冷风扑面而来,夹杂着孩子们兴奋的叽叽喳喳声。他们挤在一起站在门廊上,都提着装零食的怪异容器,满怀期待。
“不给糖就捣蛋!”
他们异口同声地叫嚷着,真没礼貌。卡尔盯着他们的奇装异服看了一会儿,脸上露出既恼怒又好笑的表情。“走开。”他淡淡地说。他会给他们最后一次机会。
孩子们交换着疑惑的眼神。“但今天是万圣节!”骷髅服男孩抗议道。“糖果是我们应得的!”
“干吗这么理直气壮?你为什么有这个权利?”
“因为今天是万圣节!”他重复道,向卡尔举起了他的南瓜形篮子,里面装了不少的糖果饼干,还有少量的巧克力。真的会有蠢货纵容这些野蛮儿童么?“万圣节大家都会发糖果!”
卡尔的耐心快要耗尽了。“我不管今天是星期几,”他说,“这里没有糖果。现在,赶紧滚开!”
“你真是个坏蛋!”男孩毫不气馁,妄图推开卡尔,作势要走进房子。“除非你给我们糖果,否则我们不会离开!”他大声宣布,决定开始捣蛋计划。
其他小崽子被朋友的勇敢所鼓舞,纷纷效仿,嚷着“坏蛋”这个单词,小脚在地上轻轻踏步,一副跃跃欲试的姿态。卡尔站在门口,带着怒气和难以置信的心情看着这场入侵。
“你他妈的是想死啊?”他想从后揪住男孩的衣领子,但只抓到了这卡通骷髅连体服的布料,他只好转而抓住男孩的脖颈儿,把人提溜回他跟前。“想死,那我成全你——”
枪口抵在男孩的额头上,借着月光,他看清了那只手臂抓着的手枪,还有那血色瞳孔,与微微张开的口里的尖牙。
“……我的妈呀!”
小崽子一下子像狗一样嚎叫起来,但又不敢乱动,涂了黑白色颜料的脸皱巴巴的,扭出尖叫的模样。
那四个小孩吓呆了,一动不动,呼吸都顿了下来,他们去扮成木桩子想必更为专业。卡尔松开捏住后颈的手,从他们的糖果篮里抓了一把零食,随便瞥了眼,把不爱吃的甘草糖挑出,其余的全部装进自己口袋里。
“好了,快点滚吧,趁我还没有改变主意之前。”卡尔松手的时候还推了下那个呆滞的小混蛋,随后果断砰地关上大门,全然不理那群眼瞧危机解除而怪叫着逃开的小孩。
待他们全部滚开,卡尔检查了巧克力包装纸,鲜艳的彩纸上面印了奇异的万圣节图案。看来是节日特供。他撕开包装,几口就把它嚼碎,留在嘴里静等含融。甜丝丝的,也不至于太过甜腻,看来这就是他们对打扰别人生活的赔偿了。
吓唬小孩不是什么能吹嘘的事儿,但他确实成功用他的武器抵挡了英国佬的秋季攻势。
已经没有睡觉的心思,他要出去逛逛。卡尔打开一丝门缝,往外扫视几眼,确认这个社区的街道上已空无一人才出来。果然把家搬到这里来是个正确选择,就连过节都没什么人出门。
这个鬼地方没啥好看的,要逛就去闹市区里看看,看今日份傻瓜英国人们的傻瓜打扮,然后随便享用一些美食,尝个味道后,就把它们全部吐掉。
卡尔把手搭在方向盘上,指尖轻轻敲击,嗒哒声在车内响起。在夜空中飞行显然更加方便,可他要去的可是人多的地方,所以还是开车更为保险。
懵懂无知的小孩才喜欢把自己打扮得奇奇怪怪的,大人已经趁机敛财,以万圣节为卖点来宣传自家产品;虽然这里还是有一些幼稚的成年人在搞怪,真可笑,他居然瞅见一个打扮成耶稣受难像的年轻人,背后竟背着一个大十字架。
“老兄!你要来点糖不?”
“谢了。”
有个浑身糊了假血的“僵尸”发糖给他,卡尔下意识接过后,那个人便嘻嘻哈哈地走开了,继续向过往行人分发一小袋糖果。无趣,又是美国佬的扭扭糖,到底是谁在生产这种垃圾甘草糖啊?他把糖扔进附近的垃圾桶里,边走边回忆自己有没有把车停好。
“米歇尔先生——”
好吧,熟悉的声音逐渐靠近,最后停留在他身边。是的,又是温莎,他不明白,伦敦有这么小吗,以至于每次出门,埃莉诺·温莎都能恰巧碰见他?他不信有这么巧合的事情。
“怎么了吗?”埃莉诺比他矮不少,他每次都得低头看人,并且也只能看见戴着帽的脑袋。“你不装扮一下自己吗?在万圣节,年轻人都爱玩这一套。”
“你也没有把自己打扮成钠粹军人啊,”埃莉诺莞尔一笑,她仍然是那套西装造型,没有变。“我不怎么喜欢穿那些怪怪的服装,还有,你那最后一句话说得好像你已经不再年轻了似的。”
“我不是个小孩子。”卡尔老感觉埃莉诺把他当成一个问题少年来对待了,这点让他很不爽。
“当然不是,”她有些好笑地说,“但有时候,很难记住这一点。”
“我很高兴你终于开始明白了。”
“我一直都明白。不过,你看上去确实比同龄男人年轻得多,尽管资料显示你已经27岁了。但你的外表好似在告诉我你才18岁。”
真傻,资料是他伪造出来的,但他不会说的;18岁那是上辈子的事了,或者也许就在昨天。时间对他来说已经失去了意义。
而且,吸血鬼在外貌上永远保持青春状态是个现实。“别傻了,”卡尔答道,不习惯别人夸奖他,当然,被夸也是件值得高兴的事儿。除非夸他的人是敌军士兵。“我也不需要心理学家告诉我我的年龄。”
“你瞧,你又开始自我防御了,”埃莉诺打了个鼻涕,显然在深秋时节穿得单薄不是个好选择。“你每次感到不舒服的时候都是这样吗?”
卡尔没有理会她,他的注意力被一群打扮成超级英雄的人吸引住了。他们正在摆姿势拍照,脸上洋溢着一种热情。这真是一个可悲的景象。
“真是壮观,”她指着人群说道。“人们真的为万圣节拼尽了全力。”
对这些把时间浪费在这种无意义活动上的白痴,卡尔心里有一种无声的鄙视。
“你看上去玩得很开心。”埃莉诺观察着,眼睛闪闪发光。
“你为什么这么说?”
“你笑了。”
卡尔的笑容消失了。他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微笑,他只是在旁观这个疯狂的世界。
“那些人太搞笑了,作为一个观看小丑们表演的观众,我怎能不去发笑呢?”他咕哝道。
埃莉诺笑道:“随你怎么说吧。”
“你看起来也挺开心的。”
“是的,”她倒是大大方方地承认了。“看到人们放松下来,玩得开心,我感到很高兴。”
“人们都是白痴。”
埃莉诺挑起眉毛。“你不是吗?”
“我与众不同。”
“为何如此?”
“我不知道。”
“所以,你是说你比其他人都优秀?”
卡尔不想进一步详细阐述自己的优越性。生而为高贵的雅利安人就是他的精神所在;就这样说吧,德国日耳曼民族就是比盎格鲁-撒克逊民族优越,不过他不需要向无知者解释什么,也不想浪费时间。“我不是这么说的,”他辩解。“仅是说我不需要随波逐流。”
“不,不用这样说;你的确与众不同,”埃莉诺靠近,一只手搭在他的右肩上埃莉诺。似乎察觉到了卡尔的不适——他的身体在微微颤抖,她把手放开了。“因为你是一只吸血鬼。”
卡尔面无表情,心里却咯噔一下。她怎么可能知道?他审视着她的脸,想看看她脸上是否有惊恐或厌恶的神色,但一无所获。
“你在说什么?”
埃莉诺耸耸肩。“只是猜测,”她轻声说道。“你的脸色总是那么苍白,而且似乎很怕阳光。另外,你似乎永不衰老。”
她知道多少?她一直在调查他吗?“这是荒谬的指控,”卡尔微微抿嘴,竭力保持平静。这是几十年来的头一次,似乎被受害者以外的人发现了。他没遇见过这种事。“我也是人,和其他人一样。”
“真的吗?那你怎么解释镜子里没有你的影子?”
好吧,他已经忘记了这件事。他太专注于控制自己的情绪,以至于忽略了这个至关重要的细节。“这只是光线的错觉。”卡尔说。
“是吗?好啦,就坦白说吧:我曾无意间撞见你吸一个女孩的血,你完完全全杀掉了她。那是一个雨夜,你还记得吗?”
“你撒谎。”
埃莉诺笑了。“我没有,”她说。“我亲眼看见了。”
卡尔感到一阵愤怒,夹杂着丝丝恐惧。他躲躲藏藏这么久、一直生活在阴影中是为了什么?为了平静的生活,小心翼翼地从不暴露自己的本性。现在,一切都结束了。
“你疯了,”他高声叫道。“你胡思乱想了,我看你应该多加时间给自己做心理疏导,你是这里病最重的病人,可你却成为了医生……而现在,我不想与一个疯子谈话。”
自暴自弃是生活必需品,只要清楚知道自己什么也干不好,就会坦然很多。卡尔焦躁地把手揣进大衣口袋里,依旧露出四指,竭力要保持心境平和。果然他什么都能搞砸,这不就是吗?粗心大意酿成大错,几乎把所有事都弄的一团糟。
要他来看,他最好以此为契机,逃避现实,立马自杀,死了一了百了,反正、反正他不想再过这种颓废不堪的生活了,是的,也不想隐藏自己的内在了……对,就是这样,自我了断……随着年龄的增长,他似乎越来越脆弱,因为他会过度思考才会痛苦,他什么时候才能不去想轻生?他什么时候才能摆脱自己?他是在害怕还是真的有胆子——去结束……结束自己……?
纷乱如麻的思想折磨得卡尔喘不过气来,头脑沉甸甸的,好像被针扎满般刺痛,感觉要停止思考;他无意识地用那僵硬的双腿迈步,最终倚在居民楼的外墙上,空白占据思维,意识逐渐模糊,卡尔撩起衣袖,掐住自己,指甲深深陷入肉中,可他几乎像感官被剥夺,什么感觉都没有,只是微张着嘴喘粗气,呼吸和话语又哽在口中,泪花在眼眶中打转。
卡尔抬头时对上的是埃莉诺包含担忧的双眼。她以前从未见过他这样。这个通常沉着冷静的男人现在明显很痛苦,他的身体颤抖着,眼睛里充满了惊恐、不安,还有一丝奇怪的解脱感,仿佛他的秘密终于变得难以承受。
她犹豫了一会儿,不知道该怎么做。她不想打听,但又无法忽视眼前的一切。最后,她走近了一步,把手放在了他的胳膊上。“对不起,卡森,”埃莉诺凝视那因接近崩溃而始终对不上焦的双眼,轻轻地把他的胳膊从那只受难的手上拉开,露出了他自己造成的深深的抓痕。“我——”
“我警告你,”卡尔低声快递地吐出这句话,几乎只是耳语。“别考验我。”
“别想着试图用那些假惺惺的话语来劝导我和感化我。还有我的所作所为不需要别人——特别是外国佬——来为我辩解、澄清,我知道我干了什么,但我也不会后悔,所以请别再洗掉我的人生污点……噢不,那也不算是我的污点,只能说是我的战绩……”他阴阳怪气地说。“你、你这个可悲的圣母玛利亚,你的下一句话是什么?是:‘噢你是一个经历了很多事情的复杂的人’还是‘我相信你身上还有善良的一面’呢?我告诉你,别痴心妄想了,我不会因为三言两语而痛哭流涕地为罪行忏悔。”
“你惊恐发作了。请听我说,你现在必须得缓解下来,你要——”
“除了伤害我的家人,我从来没有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抱歉。”
他开始胡言乱语起来,用自己的疯言疯语打断埃莉诺的帮助。他承认,他想让世界变得更好,让世上不再有他。如果没有他,那么他这个家庭应该是幸福美满的,他的父母和弟弟一直相处得很好,而他是扰乱者。
他尤其对他的母亲感到愧疚,其实她一直以来都对她很好,但他却没发觉,反而伤害了她,如今逃离战犯处决几十年,谁也不知道他的消息,也不知道他的母亲有没有病好,有没有傻傻地为他祈祷、祈祷他能平安无事,执迷不悟地幻想他还活得好好的。
“……那是我唯一的歉意。”
卡尔近乎疯狂地喊出来。
“我不去寻求原谅并且也不为所作所为忏悔,
不,我错了,我错了,
其实我渴求家人的原谅,
哦,我做不到,
该死,
这不应该是我,
这不能是我,
我又想到了家人,
你看,我并没有怎么哭,
但我伤害了对我最重要的人,
仅有的,对我最重要的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