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利亚斯把车停在路边,眼下夜阑人静,街道上已无行人。他缄默少顷,伸出一只手,搭在卡尔的肩膀上;他的触摸很轻,且迟疑不决。
“卡尔奇恩,”他低语,慎重地给卡尔起了个新昵称。叫小名确实是个与人拉近距离的好办法。“感到不知所措是正常的。这一切都需要你去消化。你不仅仅是从失忆中恢复过来,你还在努力应对两个迥然不同的现实。”
卡尔的身躯瘫软在座位上,身体因无声的抽泣而痛苦不堪。他三下五除二解开了安全带,感到被束缚。“我真的不是你所认识的那个爽朗的青年,我是阴沟里的老鼠……继续开车吧;不要挡了其他车辆的路。”
引擎再次轰鸣,埃利亚斯驶着汽车回到道路上。卡尔的脸颊上泪水已经干涸,留下咸咸的残留物。哭过之后反而冷静了不少,他双臂抱肘,摆出一张臭脸。
骤然明白不是周围人给他带来了痛苦,而是他自身给他认识的人送来了痛苦,他是个负担。比如,就目前这个状况,没有他的话,埃利亚斯·瓦格纳还能快快活活地与好友在酒吧和俱乐部喝个小酒、唱着歌呢,而不是在车上难熬地听个歇斯底里的人发神经。
“埃利亚斯,”他决定为缓和紧张局面作出努力,“我很抱歉。你不值得遭受这样的对待。”
“没关系,卡尔。你经历了很多。无论如何,一切都会过去的。”
卡尔握紧拳头,又松开。“不,不是这样的。我不该冲着你发火。你没做错什么。你只是想帮忙。你对我这么好,收留我、带我去玩,缓和我的病情,还说要带我去吃好吃的……我不该心安理得地享受你的好,还对你大呼小叫。”
“没关系,真的,”埃利亚斯重复这句话,强调它。“我们都有自己的时刻。此外,我不希望你把事情憋在心里。谈论它,即使大声喊出来,也比让它恶化要好。”
他打住了,让他们之间暂时保持静默。“听着,”他细声细气,“我们可以按照你的节奏来。也许这些去人多的地方有点过分。我们明天尝试一些不同的事情怎么样?也许去二战博物馆,再看一场你应该感兴趣的战争电影?或者在公园里安静地散步?”
感觉都不咋样,卡尔对这些都不怎么感兴趣。博物馆枯燥无味,都是看些他认识的玩意儿;看电影,同样没有任何吸引力,它们纯粹是浪费时间与精力。至于公园……大自然对他来说毫无慰藉。
但如果这能让埃利亚斯安心,他可以忍受。他得弥补刚才的过错。“它们听起来都很棒,”他说道,试着让语调听起来轻松一点。“你决定吧。”
眺望窗外,城市在慢慢变老。卡尔把头靠在车窗上,听着埃利亚斯分析去哪里是最合适的——博物馆首先被排除掉,至于去电影院看《战争与和平》?无聊,俄国佬拍的东西能有什么好看的。最终他们“愉快地”决定明天去公园溜达一会,就一小会儿。
很快就回到了家。卡尔还得住在埃利亚斯家好一会。毕竟他在柏林并没有落脚点,得赶快找个工作,赚钱马上搬出他朋友家了……他是一个没有过去的人,是别人生活中的过客,不要总是麻烦别人;并且,卡尔不想私生活的一举一动都被他人审视,这让他浑身不自在。
“医生说把事情写下来可能会有帮助。你的想法,你的感受,任何想到的事情。”
卡尔考虑了一下。将自己杂乱无章的想法用语言表达出来似乎是一件令人畏惧的事情,该怎样去写?那有什么好写的呢?他的痛苦没什么好描述的,许多人认为他平常都是在无痛呻吟。“可能吧,”他无所谓,“我该从哪里开始呢?”
“无论你觉得哪里舒服,都可以。也许可以从你记得的事情开始,哪怕是碎片。写写那个士兵,写写你在事故发生前的生活。然后,写写今天,写写那所爵士俱乐部,写写维罗妮卡,还有这个……我。”
他轻声笑道:“也许把这些都写在纸上,你就能开始理解它们了。”
“我尽量吧。”
深更半夜没有什么喝咖啡的心情,睡个好觉是目前他们需要的。
“水?”埃利亚斯举起一只印有卡通大草莓的杯子。
“谢谢。”
卡尔双手接过,饮了一口。不去思考那些问题的话,待在这里挺好的,有人照顾,但想到要无限期地住在这里,他心里很不舒服。并且怎么可能有人能宽容地允许外人永远住在自己家里呢?与朋友一起住的新鲜感很快就会耗尽的。
“再次感谢你收留我,不过我知道我不能永远待在这里,我还没有那么厚颜无耻。”
“但现在你需要一个住的地方,是不是?你总不能露宿街头吧。你的病还没好,你得专注于让自己好起来,这才是眼下最重要的。我们以后再想办法。”
卡尔知道埃利亚斯说得对。他根本没法独立生活,更别说应付找工作和找公寓的复杂情况了。然而,依赖感让他很恼火。
“但我不想成为你的负担,”他坚持道。“我需要找份工作,开始赚钱。我不能就呆在这里靠你养活。当然,这段时间我不会在你家白吃白喝。我会帮忙做家务,想办法做出贡献。”
他也没啥和平时代所需要的才艺和技能,普通工作需要有战斗能力与军事技能吗?还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找到一丝出路呢。
感觉还是继续当兵好啊,毫不犹豫日常服从命令就足够了,长官让他干嘛就干嘛,指哪打哪。他可以考虑加入联邦德国国防军了。
埃利亚斯莞尔一笑。 “卡尔,别担心自己会成为负担。你是我的朋友,这才是现在最重要的。找工作和找房子可以等到你感觉更好、头脑更清醒的时候再说。此外,我认为如果几个星期内碗碟还没洗完,世界也不会崩溃。”
压力立即消失殆尽,卡尔如释重负,但新的担忧又困扰着他。“但你的生活怎么办,埃利亚斯?我是不是打乱了你的日常生活?在我在这里的时候,你不能邀请朋友来家里做客,或者与女孩们约会吗?”
“这里空间很大,而且说实话,最近这里有点安静。此外,有伴儿对我也有好处。”埃利亚斯站累了,坐回到皮沙发上。“这是互利互惠的合作。你有地方住,而我……嗯,至少有有趣的谈话。”
“有趣的谈话?你是说听一个失忆的疯子滔滔不绝地谈论钠粹和战争吗?”
“确实如此!”他带着一丝顽皮的笑容答道。“并不是每天都能走进教室学习历史,即使现在有点混乱。”
玩笑缓解了紧张的气氛,卡尔那天头一次感到了一丝希望。事情最好不会变得那么糟糕,否则他的对生活的希冀将会被敌人迅速歼灭,他会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绝望。未来值得考虑,未来还有路要走,但现在,他唯一要关注的就是变得更好。
尽管卡尔暂时重拾乐观,但他的求职之路却令人沮丧。他四处奔波,在报纸分类广告中艰难寻找,每次被拒绝,他的心情都变得沉重。他所拥有的技能——服从命令、忠诚不二、精通武器——在平民世界似乎毫无用处。
翻阅一张张拒绝信,沮丧的情绪折磨着他。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遗物,一个在现代德国没有立足之地的旧时代的遗物。
他成功获得的少数几次面试都以迅捷的失败告终。 他发现自己对面试的随意风格感到困惑,面试官问的都是开放式问题,旨在评估他在军队中从来不需要的“软技能”。 他简短而直截了当的回答似乎让面试官感到困惑和不舒服。
没有人愿意要他,也许是他太心高气傲想要刚来就有一份好工作,也可能是他太废物啦。在医院里的时候,安德烈斯·弗里德里希说他在大学是个成绩优异的法语生,可他“失忆”后,那些法语知识几乎忘得一干二净了,只有战争记忆中一些书上学来的蹩脚法语,完全不够用。
由于急需用钱,卡尔做起了日结工,跑去一家咖啡厅做起了服务员。活了这么久,第一份工作竟是端盘子送水,这令他感到烦闷。
现在他最爱干的事儿就是下午下班时去公园的长椅上,呆滞地、一动不动地凝望某一处地方——湛蓝天空、生长于铺路石之间的缝中的杂草,还有、还有随便什么地方,反正到了天黑他就会宛如行尸走肉一样走回家。
一个礼拜天的夜晚,街道上阒无一人,卡尔正无精打采地靠坐在长椅上,双手叠放在腹部上,腿伸得直直的。该回去了,他在这里发呆了一整天——礼拜天不用上班,这一天几乎所有商店都不营业,不过用发呆的方式浪费生命已经是他的常态。
卡尔颤颤巍巍地站起,起身的那一刻他的头晕乎乎的,眼前发黑,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也叫他双腿发麻。他差点摔倒在地,但他竭力维持直立姿势。
慢吞吞地步行回去,他远远地瞅见前方有个酒鬼,右抓个酒瓶子,像个迟暮老人一样步履蹒跚地走在路上,每一个步伐,脚都落在令人意想不到的位置。
他起初并不关心这个,但随着他慢慢接近,他发觉那个醉鬼有点眼熟。那头红发,还有其他外貌特征……他妈的,这不是当初那个骚扰他的恶臭同性恋吗?
卡尔的情绪死灰复燃,怒从心上起。操,既然他被他逮到了,那就别怪他不客气了。径直上前,卡尔冲上去二话不说,对准男人的后背直接就是一脚,一下子就把他放倒,随后抓起他的衣服下摆往上一撩,盖住他的头、遮住视线,防止他看见是谁袭击他后,直接火速开启单方面打架斗殴。
爆锤敌人脸部,卡尔左右开弓,拳拳到肉。即便男人惨叫着试图护住自己脸部,但掩住头的灰色T恤衫仍然很快染上血污,不用多看都知道这人的鼻梁骨都给他打断了,脸肯定也肿了起来。烂醉如泥的废物男同哪敌得过一个怒火中烧的士兵呢?
“去你妈的,死基佬,”卡尔破口大骂,“这就是你乱搞的后果。耶和华必纪念你们的罪孽,追讨你们的罪恶。”
他唰地直起身来,开始玩起“踢球”来,猛踹男人的头颅,就像曾经他拿敌军俘虏找乐子一样,不留情面地殴打着。
一脚一脚又一脚,还不够解气,卡尔最后一脚使劲踩住男人的下面,狠狠地碾压,再踢上几下,他一脸享受地听着脚底下的人捂着下面、扭得像白蛆打滚后发出的那惨烈无比的叫声;眼下卡尔只恨自己今天没有穿军靴来,不然这杀伤力能更强。
感觉差不多了,结束这简单的小教训,看这个肮脏不堪的同性恋还敢祸害正常人不。卡尔玩了个尽兴,工作的郁闷暂时退散,取而代之的是报仇之后的餍足。
他理了理衣领子,手指随意地梳理几下头发,把自己的形象恢复得差不多后,他走离了这里,把奄奄一息的男人抛在脑后。感觉这几个礼拜的厌食感似乎也好了不少;他认为他现在能狂吃三大块维也纳炸猪排、喝五瓶各种口味的气泡水。
有点饿了。与醉汉的相遇虽然不愉快,但却让他从工作后的昏昏欲睡中清醒过来。他加快了脚步,急切地想回家翻冰箱,然后将每日的伙食费交给埃利亚斯——他的这个老朋友就是不愿收取他任何费用,但他硬要把钱给他。他不怎么想欠别人人情,虽然埃利亚斯只愿做做样子,勉强拿取一点小钱。
埃利亚斯四仰八叉地躺在沙发上,肚子上放着一碗吃了一半的爆米花,抬抬手就能抓起一把吃。电视上静静地播放着一部关于亚马逊雨林的纪录片。
“嘿,”他打招呼,“今天仍过得不太顺心吗?”
“哪里啊,我今日过得可谓是好——极——了!”
“是吗?你中奖了还是怎么的?”
卡尔一屁股坐到沙发的另一端,夸张地叹了口气。“差不多吧。几日来,我设法避免了被开除,奇迹般地熬过了端着沉重的托盘、应付饥饿的顾客的艰苦工作,刚才甚至还遇到了一位决定把公园当成私人厕所的和蔼可亲的绅士。”
埃利亚斯笑了,把爆米花碗放在咖啡桌上。
“听起来像是一次疯狂的旅程。不过,我不会把它称为中彩票。”
无聊的日子就这样过去,卡尔终于攒够了钱租房,且他攒钱路上一直在寻找何处有廉价房子出租;拿到钱,签了合同,他几乎是立马搬出了埃利亚斯的家,丝毫没有犹豫。不用受人摆布的感觉是极棒的。
去沃尔特面包店买了几块白面包做晚餐吃,卡尔偶然路过柏林墙,意外发现满是涂鸦的墙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道不大不小的缝隙,可以窥视到对面。
对墙的另一边感到好奇——东德是否像传言那般穷困潦倒呢?他走近裂缝,蹲下,把面包袋放在地面上,双手扒住墙,眯上左眼,用右眼向对面的世界望去,
透过柏林墙的裂缝,可以看到东柏林的一小部分,看上去并不起眼——天空下是一排灰暗的建筑物;过往的行人都在专注自己的事儿,没有人注意到他——当然,那几个巡逻的东德国家人民军也没瞅见他。东德军服比西德军服好看多了,它们也更类似于第三帝国的军服。
没什么好看的。正当卡尔打算离开之际,他瞥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他呼吸一滞。那张熟悉的脸……他怎会忘记?曾与他在战场中同甘共苦数几年的战友,他怎能遗忘?
“汉斯!——”
汉斯·海因里希是真实存在的,不是幻想的产物!卡尔对那个端着步枪、侧着身子,眼神乱飘偷偷开小差的东德士兵——不,应该说是他曾经的战友——大声疾呼。
时间似乎慢了下来。
那个人回头望来。
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