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他感觉他好像只鼹鼠,向下探索,躲避光亮和一切生命形式的跃动。
1934 年慕尼黑的冬天,街道上积雪融化,在那冬阳下。卡尔低着头,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出教室,下楼,到外面。坐在阶梯上看雪景,感受冷风刮到脸上头晕发昏、不清醒的感觉。
看着自己呼出的白气化作一团团白雾,而白雾几乎瞬间就消失在寒冷的空气中。一棵孤零零的、多节的橡树站在中央,在苍白的天空映衬下,树枝只剩下骨架。曾经洁白无瑕的雪地,如今已变成泥泞的雪泥,每走一步,他的靴子都会被浸上层泥水。
同龄的其他孩子成群结队地追逐嬉闹,只有他是独自一人。跑过去光跟他们聚在一起有什么鬼用?这样也融不进他们的小圈子,只能站在一旁看他们有说有笑。所以,还是不要自讨烦恼好。
一颗雪球从他耳边呼啸而过,在附近的砖墙上爆炸开,但没有造成伤害。卡尔没有搭理。然而这只会让那些沉浸在低级趣味的傻子们变本加厉。这次雪球正中他的后背,然后是一阵刺耳的笑声。
寒风刺痛着他裸露的耳朵。即使穿着厚厚的外套,他还是感到一阵寒颤。蓄谋已久,卡尔心知肚明,只要拔出绑在小腿上那把短匕首(一个他表哥莱施特送他来防身的礼物),然后冲向他们,挥刀,一切霸凌都将结束,一劳永逸地结束这种折磨。
他环顾四周。其他孩子,一小群,都笑得前仰后合,脸因为打雪仗和寒冷而红彤彤的。他不相信他们是不小心的,他更愿意相信他们是故意的,因为找个人恨能感到一种恶毒的、叫他咬牙切齿的快感,一种恨意蔓延全身的快感。一切只是因为想象仇人是如何被他虐待和杀害,能让他从中获得快感。
想到那把匕首,想到那冰冷的薄片贴在腿上,卡尔顿时暖和了起来。他幻想着钢铁在阳光下闪耀,想象着他猛扑过去时,他们脸上露出惊恐的表情。
一个尖锐的声音,夹杂着愉快,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快看施瓦茨!他要扮演骑士了!”
笑声愈演愈烈。太多不必要的话像是场灾难,这里有太多愚蠢又奇怪的脸。烂笑话,聒噪的笑声到处都是,他并不觉得好笑,好笑的是这帮社会蛀虫的恐慌。
卡尔拉上裤腿,抓出匕首,大步走向他们。瞅见刀,人群懦夫般惊叫着散开。只有泽维尔除外,他是这群男孩中跑得最慢的一个。他绊倒了,摔在雪泥上,头磕到地面。
他似乎就是那个刚才对卡尔叫唤的人。匕首的尖端悬在这孩子惊惧地瞪大的眼睛上方,然后卡尔把刀身按在他的右脸颊上。
“笑啊,你快笑啊,怎么不继续了?那不是很好玩吗?”他每说一句,就把刀片往下压一点。“快点、快点、快点——”
男孩的口半张着,似乎是因过度的惊吓,他一直压着嗓子,发出微弱的呻吟声,像张破损唱片,断断续续的,难听到极致。直到一条血线蜿蜒而下,划过脸颊,他才在眼泪中扯出一个丑陋的笑容,哈哈几声。卡尔几乎把耳朵贴到他脸上才能听到。
“大点声!”
泽维尔强颜欢笑,把声音提高,发出的笑声又难听又生硬。
卡尔仍然没有满足,又抓了一把脏雪,像搓冻伤病人一样搓泽维尔的脸颊,最后把它塞进他的嘴里,堵住了那一大串恶心的呻吟。“记住这场教训,别天天跟那帮傻瓜玩,你认为我不知道那些事你都有参与其中?错啦,我全都知道——你哭什么哭?别哭哭啼啼的了,回家也别告诉你的家人,如果你敢告状,那么……”
“放……我……走。”男孩吐出雪,呜咽着。
“你活该。”
把沾污的手往泽维尔的冬衣上擦,直到它变干净为止。卡尔站了起来,整理好衣服。“滚开,”他怨恨地说,“别再出现在我面前。”
泽维尔慌忙逃开,捂住脸颊,白色的脸颊上露出一抹红痕。
上课铃声响起,卡尔把匕首塞回原处,手心体温在冷冰冰的金属上滞留。他把手插进口袋,走向下一堂课的教室。一步,一步,又一步,数着步数,确保自己的脚尖是朝着正确的方向,脚跟是平稳地落在地上的。
终于,到达目的地,他长长舒了一口气,悄悄地坐回座位。教室里像往常一样,充斥着课前闲聊声,他完全插不进话。
一个高大威严的身影大步走进教室,他那棱角分明的五官和锐利的蓝眼睛让人毫不怀疑他的权威。是瓦尔德先生,一位以严格著称的新历史老师。
“安静!”他高声喊道,声音回荡在教室里。叽叽喳喳的中学生们立刻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这个威风凛凛的人物身上。瓦尔德先生左眼睛框着一副金边单片眼镜,扫视着教室,他的目光在卡尔身上停留了一会儿,是这样吗?卡尔有点不确定。
“今天,”瓦尔德先生开始讲话,“我们来深入探讨一下我们光荣民族的历史。德意志民族拥有丰富而自豪的文化遗产,这些文化遗产塑造了历史的进程。而德意志的力量、他的坚韧,这些都是我们民族的基石……”
终于进入正题,瓦尔德滔滔不竭地讲述德国历史,德国英雄和胜利的故事层出不穷。讲的时候,他还不时掺插入一些他的个人看法和感情,不时宣扬德国优越性以及潜伏在德国境外的邪恶。卡尔感觉这不像一堂讲课,更像是一场热情澎湃的演讲,老师宛如现在万众崇拜的元首一样去演讲。
接近尾声时,瓦尔德的声音变得激动起来,“谁是那些试图破坏我们伟大的敌人?弱者,劣等者!德意志孩子们,永远记住,真正的力量在于纯洁和纪律!”
就在这时,忽然有个人闯进教室,大叫一声:“对不起,我迟到了!”然后他气喘吁吁、又同时大摇大摆地溜到最后一排座位。路过卡尔的时候,他还拍了一把他的桌子,然后才坐到座位上。同学们的注视对他来说就是一盏盏聚光灯。
是迈克尔·埃尔南德斯。他又迟到了,并且神气十足,不知道他是如何做到不被劝退的。埃尔南德斯这个美国家庭搬来慕尼黑不久后,小埃尔南德斯就转进了这所中学上课。然而他每天都吊儿郎当的,不学无术,大多数德国孩子不爱跟他玩,不过他对此也毫不在意,混到放学就算是解放了。
他的到来打破了瓦尔德先生一直保持的有序安静的课堂环境。孩子们纷纷转过头,窃窃私语声响起。卡尔没有什么大反应。他已经习惯了这个吵闹的美国人。
“埃尔南德斯,”老师的声音响起,充满了反感,“请解释一下你迟到的原因。”
迈克尔对即将来临的暴风雨毫不在意,他随意地耸耸肩。“睡过头了,先生。”
“睡过头了?你就说这些吗?这是历史课,小埃尔南德斯,这不是操场。我们在这个教室里有标准,守时就是其中之一!”瓦尔德敲打三下讲台,用食指与拇指调整下眼镜框,随后把双手支在讲台上,似乎冷静了一点。“况且现在都快放学了你才来。”
“很抱歉,瓦尔德先生,我来晚了。我的鞋带出了点问题,”迈克尔指着自己的脚,脸上带着一副假装那十分严峻的表情。“它们缠在一起,我不得不花时间去跟它打架。”他用一口带有浓重美国口音的德语回答。他是故意的,他的德语明明很好。
系个鞋带怎么可能要用一节课的时间?几个学生窃笑起来,瓦尔德先生狠狠地瞪了他们几秒,他们立马住嘴。“啊不对,不对!不仅如此,我的自行车链条也掉了,我花了好久时间才把它修好!”迈克尔又急忙补上一句。
然而瓦尔德不再愿意听他解释。
“放学后去校长办公室留堂,十分钟,埃尔南德斯。现在,保持安静,注意听讲。”
“哎呀!行吧。”
迈克尔瘫坐在座位上,像个瘪了的气球一样泄了气。被留堂意味着要做更多作业,放学后和卡尔一起玩的时间也更少了。他斜眼瞅了卡尔一眼,希望他能同情他,但这个德国人依然面无表情,皱着眉头盯着课本。
在接下来的课堂时间里,迈克尔·埃尔南德斯坐立不安起来:他的手不时碰到书本或铅笔,在纸上涂鸦,偶尔和旁边的男孩小声讲笑话,扰乱课堂秩序。瓦尔德先生会用严厉的目光瞪他一眼,但迈克尔总是表现出悔恨,尽管缺乏诚意。老师的斥责似乎像子弹从坦克上弹开一样,从他身上跳了出去。
当铃声终于响起,标志着课程结束的时候,卡尔感到一阵轻松。同学们早跑路了,瓦尔德也在整理教材,尚未离开。卡尔注意到他正用一种难以捉摸的表情盯着他。是怀疑还是不满?
卡尔收拾好书本,急切地想逃离教室。但当他背起书包时,迈克尔粗粗笨笨地迈步过来,脸上挂着莫名羞怯的笑容。“嘿,卡尔。”他嘟哝着,把右脚搭在身边的课桌腿上。
“留堂。”卡尔简短地回答道,推开他,朝门口走去。他的心思一直被刚才训斥他人的快乐支配着,没有心情去听迈克尔一贯的混乱友好。
“是的,关于那件事…… ”迈克尔匆忙追随在他后面。“你能向瓦尔德先生解释一下我的自行车吗?告诉他这是一场真正的链条灾难?拜托,伙计,你不想让你一个人走回家,对吧?”
他开始讲述他在上学途中发生了什么——有在骑自行车时与一只流浪松鼠“玩命”的遭遇,以及他脚卷进车子后轮,为挣脱枷锁而进行的复杂(可能是虚构的)战斗。
虽然挺有趣,但卡尔还是拒绝了。他转过身面对他,语气出奇地平静。“不,埃尔南德斯。你自己惹的祸。你应该承担后果。”
“好吧,好吧,”迈克尔也无所谓地耸耸肩,承认道。 “那么,十分钟后再见?”
“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