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听到呼啸而过的声音,是火车,是火车的坚硬冰冷的轨道,黑梦,又是黑梦,什么时候才能醒呢?醒来就会好吗?
长路漫漫到法国,感觉可以为此改编英国佬的歌《漫漫长路到蒂珀雷里》了。路途中,他喜欢用睡觉来度过这漫长的旅程——白天在睡觉,晚上也在睡觉。偶尔在日落时分惊醒,发觉身周竟空无一人,寂然无声,他会觉得无比孤独,好像世界上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睡觉做梦和幻想是他唯一的解脱。卡尔喜欢书里一个人物——卡尔干诺夫(真是太巧了!他也叫卡尔)。在书里,他尽跑来跑去,不停地幻想。他说:干吗要过真实的生活,还不如幻想的好。可以幻想出极快乐的事情来,而现实生活却是沉闷的。
接下来是贝恩——一个满怀青春热情的新兵。卡尔一透露自己的老兵身份,贝恩就向他提出了一大堆问题。害怕?他一点也不害怕!他已经准备好战斗,证明自己,晋升!他脑子里充满了生动的梦想——幻想着勇敢、被认可、迅速晋升为军官,以及战争结束后与一位美丽的法国女人手挽手凯旋归来。
面对爱做这种白日梦的新补充炮灰——不行,先不要这样说,应该是——斗士,卡尔自然乐意打破他的狂想:“每个人都做好了‘准备’,直到他们看到自己的第一个朋友被炸成碎片。战争总能让你失去战斗力。”
随后黄昏降临,像个小偷偷走了残存的日光,将车窗染成忧郁的色调时,卡尔终于回到了属于他的营地。
“噢,你回来了,卡尔!”汉斯·海因里希兴高采烈,啪啪地鼓着掌,洋溢着由衷的喜悦。
是的,他回来了。“我不在的时候有什么有趣的事情发生吗?”卡尔铺好自己的床,为自己倒了杯水喝。
“只不过是和游击队的疯狗发生了几百次险情,还差点因为炖菜的质量变差而发生叛变。”
为了饭菜而叛乱?真是见了鬼了。“你说这是要在俄国还有可能。但在法国也能……?”卡尔说,“你们不怕被处决吗?”
“哎呀,危急时刻,必须采取紧急手段,我的朋友,”汉斯打了个响指。“但说真的,当你的肚子咕咕叫得比敌人的枪声还响的时候,要找到战斗的意志就越来越难了。”
“我想,这是又一次对厨师们烹饪暴行的光荣反抗吧?”
“没错!显然,土豆煮得太烂了,可以当做弹药。想想看!满肚子伪装成食物的石头,这是对我们胃的侮辱,更不用说对我们的牺牲了……当中尉介入时,这些人正准备冲出厨房。他承诺要对厨师进行‘调查’并‘严厉训斥’。”
“真该把那些法国佬枪毙了。他们是故意给德国军人们吃这种泔水的。”
在火车上已经睡得够够的了,现在他精神抖擞,感觉都可以通宵两天也会不犯困了。那么,又该如何打发这段时间呢?也许他应该加入‘土豆反叛大军’,找点刺激——真是太、太、太无聊了,当他处于和平之中。如果幸运女神能一直眷顾着他,保护他不受伤害,那么他十分愿意从此过上天天杀人放火的日子……只是找点乐子而已,仅此而已。
“告诉我更多,”卡尔说道,“谁是主谋?他们有什么计划?”
汉斯是个捣乱积极分子,开始详细讲述。他列举了最直言不讳的抱怨者,描述了他们的秘密会议,甚至在下次晚餐时悄悄透露了“攻占厨房”计划的传闻。显然,这些愤愤不平的士兵已经秘密策划了好几天,现在仅需一个领导者的带领便可开始行动。卡尔专心听着,批判的头脑需要足够的批判,计算着潜在的风险和回报。
夜色渐深,他们与一众士兵聚集在一起。卡尔感到异常地情感高涨、思维奔逸,什么畏怯、害羞统统消失——噢,又发病了。他站在高处,甚至开始“演讲”了起来,并且不断地打手势,就像那位领袖。
“同志们,我们都受够了!”他高声喊道,“我们每天都冒着生命危险,面对敌人的炮火和恶劣天气,结果却吃到了这些……这些……垃圾!”他指着厨师们的住所,远处隐约可见小房子的微光。
“我们的诉求很简单:吃得好、吃得饱饱的!现在,我们不是可以用烂泥喂养的动物,我们是为了崇高的目标而奋斗的人!吃个好饭是一项基本人权,即使对士兵来说也是如此。”
人群中传来一阵赞同的低语声。叛乱已经苏醒,一头沉睡的野兽从沉睡中醒来。德国人的高效就从这里体现——闪击厨师行动迅速开启,他们像模像样地称之为“黑牛计划”(因为他们想吃牛肉了),甚至还有一面临时“旗帜”——用刺刀串起的三个土豆。他们每经过一个士兵营房,队伍就壮大一圈,人数稳步增加。
厨师们的住所出奇地无人看守。他们可能因为“烹饪”而精疲力竭,在里面睡得很香。一名士兵熟练地关掉了灯,屋里一片漆黑。叛军只带着餐具和一股怒火,向毫无防备的厨师们发起了进攻。
一片混乱。锅碗瓢盆碰撞在一起,人们互相辱骂,煮过头的土豆和烂番茄像导弹一样在空中飞来飞去。厨师们措手不及,寡不敌众,很快就被制服了。卡尔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他宣布了他们的要求:要么提供更好的食物,要么就滚出去。
厨师们惊慌失措,结结巴巴地辩解说物资有限,定量配给严格。但他们的话语被士兵们的不满之声淹没了,他们的声音与卡尔的情绪如出一辙。“土豆起义”正如火如荼地展开。
骚乱就像是把一颗石子扔进平静的池塘,涟漪向外扩散,最终惊醒了大半个营地,引来了好奇(也略带好笑)的旁观者。上级虽然最初对士兵的大胆行为感到可笑,但最终还是进行了干预。他们承认投诉的合理性,但对任何进一步的不服从行为发出了严厉警告。
这几天来,卡尔一直心绪不宁——他担心,担心他要是被军官追责了怎么办,然后送上军事法庭?他完全不想承担后果。然而等来的不是少校的传唤,而是收拾行囊全体部署向诺曼底行军的命令。
感觉这就像做梦一样,他煽动士兵闹事,怎么可能会一点惩罚都没有?卡尔收拾了自己少得可怜的行李,焦虑比背包还要重。休假之后,体验到了久违的和平的滋味,他就不愿再去打仗了,虽然留在家乡会让他更加不安,但谁会讨厌过得安逸点?
漫不经心的旅行到了无法回头的地步。在一个法国小镇内行军,突然一声枪响打破了清晨的宁静,像妖精的哀嚎一样划破长空。他们遭受伏击,它来得毫无征兆。全体士兵散开队形,找到任何可以提供掩护的掩体,训练有素地展开战斗。
该死的法国佬。卡尔躲在一个外墙刷了白漆的屋子后面,端着MP40冲锋枪,手心已经渗出一丝汗水。他往前迈一步,将自己藏在房屋花箱后面,透过红色鲜花与绿叶寻找目标。一缕浓烟从附近一辆燃烧的卡车上冒出,烧焦味刺鼻。
游击队员神出鬼没,从墙后探头射击,脸上抹满灰作伪装,手中的武器喷出火焰,手榴弹像水花一样绽开。子弹在石头上反弹,碎片在卡尔的头上飞来飞去。
他从附近的窗户看到一闪而过的动静,一个身穿黑衫的人影,枪管闪闪发光,一目了然。肾上腺素激增,暂时消除了折磨人的焦虑。卡尔举起冲锋枪向目标射击,MP40以短促、可控的点射方式喷出子弹。被击中的人儿从二楼窗户跌落,瞬间失去战斗力。就算没死,也跟死了没什么区别了。
卡尔转移阵地——以寻求更好的视野——飞快地穿过街道,蹲下躲在一辆翻倒的推车后面,推车的木框架上布满了弹孔。一次又一次扣动扳机,MP40 乓乓地射出子弹,火药味充斥着他的鼻孔,令人陶醉。
举起,瞄准,开火!有条不紊,又是几个死亡的敌人,蠢猪法国佬,像个靶子一样傻傻等着被人开枪打死。但是,天哪,真是快乐,试想这次战斗结束后又能给他手中的这个老伙计增加多少个光荣的击杀数?
于日光之下,卡尔看见离他有二十米左右远的楼房后方有个人忽然冲出来,拧开木柄手榴弹的盖子,拔出引线,在他击毙他之前,他已经把手榴弹抛出,扔向了卡尔。
“手榴弹!”
手榴弹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有人大喊提醒他,他下意识地从地上爬起,但还没走出一步,一只强壮的手臂就勒住了他的腰,用惊人的力量将他向后拉。
卡尔踉踉跄跄,被及时拖拽到掩体后,那只手一松开他就摔在地上,双手肘支在地面喘不过气来。
“趴下,你这个白痴!”是汉斯·海因里希的声音。他大吼一声,把卡尔的头按在地上,他尝到了泥土的味道。这时手榴弹爆炸了。
爆炸声似乎震撼了大地,弹片飞洒,掀起的泥灰盖在他身上。震耳的声音令他耳鸣,就像耳朵被棉花堵住了似的,听到的声音都非常沉闷,听不清声,一时之间晕头转向。
一颗不知是石子还是什么的东西打在他的左眼上,脸颊也被划伤。疼痛使他的手掌飞到脸上捂住眼睛。
左眼已经睁不开,勉勉强强打开右眼,眼前的世界一片模糊,烟雾和灰尘混杂在一起。他伸出空闲的另一只手,手指抚摸着脸蛋上粘稠的湿润。血。他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