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4月3月7日,天气晴,生日。
他的目光落在铺位上一个小小的包裹上。一个生日礼物,稀见的玩意儿。
卡尔小心地拆开它,里面是一张照片,角落已经磨损了,上面是一位表情放松、金褐色头发打卷儿的女人和他幼年时的自己,都穿着传统的巴伐利亚服装。那是他的母亲。自从他那次发作后,他们已经几年没有好好说过话了,上军校和参战后更是这样。一阵歉疚感袭来,随后郁愤将自疚冲刷殆尽。他不是来这里伤感的,还有,正如他一直想的,他是正确的一方。
五年,整整五年啊!他在战争中度过了五个年头,而今天就是他的二十六岁生日了,可他感觉自己并没有成熟稳重多少,他还像个小学生一样纠结这、纠结那的呢。
去年的生日和前几年的一样,是一件可怕的事情,蜷缩在东线一栋潮湿、被炸毁的建筑物里。他的“蛋糕”——由小黑面包和香烟头制成的怪物——是真家伙的拙劣替代品。然而,今年又返回法兰西休整,驻扎在相对温和的法国,情况有所不同。正常生活的表象已经恢复。
推开小餐馆的玻璃门,里面,三名士兵占据着角落的桌子,卡尔远远就瞅见汉斯这个讲故事的人,正在向餐桌上的每个人讲述他上个月险些没躲过一个俄罗斯狙击手的故事——“子弹直接穿过了我的钢盔,”汉斯宣布道,并戏剧性地轻敲了一下他的头部,“但多亏了我们亲爱的小鱼仔,”他朝弗里施做了个手势,“及时警告了我,我还活着!”
弗里施挺起胸膛,享受着大家的关注。“我只是在履行我的职责,中士。”
汉斯·海因里希,他永远充满活力的朋友,第一个发现了卡尔。
“卡尔!”他喊道,挥舞着大杯啤酒。“你来啦,寿星!来,坐!”
才发现他吗?他来得有点儿迟了,但都是朋友,看他们也没什么大反应,应该没事吧?穿梭在零星的餐桌之间,汉斯这位金发美人挥动着手臂向他打招呼,差点把他们的啤酒弄翻。
“嘿,卡尔。”两个新兵中比较拘谨的菲舍尔犹豫地向他打招呼。
另一个新兵弗里施,则兴高采烈。“终于来了!我们都开始以为你迷路了,或者是有了一个漂亮妹子来陪伴你呢,”他大声说道,一个大大的笑容占据了他的整张脸,看起来傻傻的。
妹子?想多了,没有那种事。卡尔对女人不感兴趣——当然,对男人也不感兴趣。他想不通为什么同伴都喜欢找个女人玩,尤其是连里那个出名的花花公子,最喜欢吹嘘自己在每一个占领区的战绩了。
“我们在讲战争故事呢——菲舍尔认为他可以比我喝得更多!”汉斯老是乐呵呵的,一句句话语像一袋弹珠泼在地上一样噼里啪啦地弹出。
菲舍尔的脸涨得通红。“不,不,长官!我只是说——”
“看到了吗?”汉斯的声音盖过了菲舍尔结巴的声音。“他已经认输了!现在,坐,坐!我们还有庆祝活动要做。”
“抱歉,我来晚了,”卡尔说着,拉出一把椅子坐下。“准备的时间比预想的要长一点。”他无意识地挺直了背,摆出了一个更加正式的姿势。
汉斯向前倾了倾身子,压低声音,用一种密谋的语气说:“我们刚才还在讨论在哪里花你的生日奖金,寿星!河边有一家可爱的小咖啡馆,供应最精致的糕点……”
“精致糕点?以一个士兵的薪水,海因里希?拜托,现实一点。”弗里施把右手搭在椅背上。“别担心,我们不会让你失望的。我们把我们的口粮凑在一起,给你买了一些更厉害的东西。”
桌子的中央放着一个小的包装好的包裹。好奇心大起,卡尔小心地解开它,露出了一瓶深琥珀色的液体。标签上印着“法国干邑”,有些磨损。
他惊讶地笑了起来。“哇,伙计们,你们真的下了血本。这肯定花了一大笔钱!”
“别担心,卡尔。我们都出了钱。再说,”弗里施搓搓手。“我们认为你可以用一些东西来让你在听了所有关于东线的故事后暖和起来。”
卡尔的微笑稍稍消失了。提到东线总是会唤起一大堆不愉快的回忆。然而,他很快强迫自己挤出一丝微笑,不想破坏庆祝的气氛。
“谢谢大家,”他真诚地说。“这太棒了。真的。”
汉斯举起他的酒杯祝酒。“祝卡尔!愿他看到更多的生日,愿胜利很快属于我们!”
碰杯庆祝后,汉斯又闲不住了。“所以,菲舍尔,”他叫着,拍拍年轻士兵的背,把菲舍尔从沉思中惊醒。“告诉我们,作为一个新兵是什么感觉?还有战场恐惧症吗?”
菲舍尔被这一碰吓得畏缩了一下,他的目光转向卡尔,然后回到自己的盘子上。“是的,下士。”他喃喃道。
“战争就是勇气和荣耀!一旦你尝到胜利的滋味,你就会成为天生的战士。”
1931年3月7日,天气阴,生日。
卡尔在这半年里,学会了期待学校的放学铃声,他的脚步加快,带着新的目标走回罗森费尔德-布兴贝格社区。冲去埃尔南德斯家庭,迎接他的是新鲜出炉的曲奇饼的香气(他们总是在烤东西!)以及一片喧杂,但不知何故叫人感到高兴,也叫他被这些事物吸引住,像飞蛾扑火一样爱上它们。
并且,他也学会了驾驭美国式幽默,迈克尔和琳达之间不断的调侃,以及外号为“老爹”的詹姆斯那充满房子的大笑。
然而埃尔南德斯家的温暖并不能完全将他与现实隔离开来。学校仍然是充满嘲讽和推搡的雷区,他的弟弟仍然被奉为黄金标准,他父亲的不赞成像乌云一样悬在他的脑袋上空。
在这个阴郁的星期六晚上,不可避免的风暴来临了。卡尔轻车熟路从后门溜回家,浑身被蒙蒙细雨弄得湿漉漉的,他悄悄地脱掉鞋子,还沉浸在与迈克尔玩接球的下午的余辉中,新鲜出炉的面包香气(在施瓦茨家是一种稀罕物)似乎还紧抱在他的衣服上。
真糟糕,玩得太开心,竟忘记把今天他生日的消息告诉给埃尔南德斯一家人,不然他肯定能收获一个巨大而又漂亮的生日蛋糕……哎呀,要不要回去告诉他们呢?他想要一个像他们家一样的蛋糕:三层高、白白的奶油糊在壁上,并且有蓝莓果酱打顶儿!肯定好吃……或许也可以插上个小旗子?
“卡尔。”
“怎……怎么了,父亲?”
卡尔僵住了,抬头看见他的父亲霍尔格,屹立在身前。他的心急速地跳动着。一刹那,他知道自己惹上了麻烦。他编造的那些谎言——“和同学一起课外学习”,“帮肖尔兹夫人做园艺”再也站不住脚了。
“解释一下你自己:你去了哪里?”
“我,呃……我只是……”
想找借口,但在这样的情况,他无法撒谎,不能对他父亲撒谎。
“别对我撒谎,孩子!”霍尔格向前迈了一步,带着威胁的意味。“我们接到了邻居肖尔兹夫人的电话。显然,你一直在与那些……那些美国人交往!”
果然!他就不应该相信那个女人的,真是个坏蛋,但他也不是很聪明,居然傻傻相信一个不太熟悉的人的话?——“放心,孩子,我不会告诉你父亲的……”肖尔兹夫人当初就是这样对他说,他天真地以为她真的不会告发他……再也不会有下次了。
“但埃尔南德斯一家都很好……”
“好?”愤怒的父亲那张脸拉得老长。“别天真,卡尔。他们不像我们。你不应该和他们交往!”
一股反抗的情绪突然在卡尔内心冒出头,这对他来说是极为少见的。“为什么不?”话语未加思索便从嘴里钻了出来,声音颤抖。“他们很友善,而且他们真的和我说话!”
反抗遭到了一记耳光。卡尔向后退去,手飞到脸上,在他父亲的手打到的地方出现了一阵灼热的悸动。泪水在眼眶里打圈圈,高大的男人在他眼里模糊。
“你不能这样跟我说话!”他的好父亲吼着他,他把他的头低了下去。“那些肮脏的美国人肯定不怀好意。他们正试图用他们堕落的方式腐蚀你,你必须立即停止与他们的一切接触。明白了吗?”
他怎么可能远离那个唯一一个有家的感觉的地方?怎么可能远离唯一对他好的人?
“我不!——我不——想——再听你的话了——”
卡尔的爆发只会进一步激怒他的父亲。霍尔格抓住他的胳膊,把他拽回房间,一把推走他,关上门,然后他听见了房门上锁的声音。他扑到门前发了疯地去拧动门把手,当然,结果都是徒劳无功的。重复了好几次,卡尔瘫倒在地毯上。
被锁在自己的房间里,凝视着冰冷、无情的墙壁。被困住了,是的,再次——被困在没有爱的生活中,在学校被排挤,现在又被禁止进入唯一能给他一丝温暖的地方。生日蛋糕和它甜蜜的承诺,成了遥远的幻想。他捂着胀痛的脸颊,情绪越来越激动。
随着门把手最后轻轻一转,卡尔双腿像果冻一样软搭搭的,没有力气。走向衣柜,搜寻着合适的材料——几条背带、围巾,再加上一条衣服,可以立马搓成一条绳子,干吗不叫这个世界少一条无用的生命,一个玷污世界美丽面容的祸害,一个用自己的卑鄙无耻使世界蒙羞的存在呢?
“废物,”他复读他听过的那些话,手发木,摆弄吊带。“一文不值的失败者。难怪连你父母都不喜欢你。”拧着绞绳,摆脱这种压抑的生活、摆脱这种持续的无能感的想法,带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感。啊,他就是这样一个偏激又脆弱的人,没办法,他就是这样。
一个临时的绳索可以在几分钟内制作出来,真好。他用颤抖的手指开始扭动吊带,打了一个又一个结,一丝不苟地将它们编成一根绳索。
忽然想起琳达·埃尔南德斯曾低声许下的承诺——“我们会为你做个蛋糕,卡尔,即使没有到你的生日。”不过都不再需要了,他们此时此刻有想他吗?他们有在关心他吗?可能并没有,快快乐乐的美国人在庆祝呢,少了一个麻烦的外国佬,这不是一件快活的事儿吗?
他不想再惹麻烦了。消失是找到安宁的唯一途径,只要一个最后的行为,就能消除周围每个人的负担。稍加调整,他就可以结束这一切了。今晚。就在这里。
事到如今,再退回去的话,那他岂不是很可笑?卡尔把绳子固定在墙上突出的钩子上时,他的皮肤感觉绳子很粗糙。只需一步,快速一拉 ,就可以像脱大衣一样脱开所有烦恼。
卡尔的脑海中闪现出他毫无生气的尸体的画面。会有谁?会有谁为他伤心难过吗?会有人为他哀悼吗?希望死后有人能给他举行一个安葬仪式来送别他并进行悼念。但是,主啊!他必会因对自己施暴而落进地狱,自杀就等于杀人……
不害怕了,不再害怕了,不会害怕了。
把头颅套进圈里,收紧绳结,脖子被绞索围住,绳索已蓄势待发。绝对不会有什么绳子断裂之类的意外发生了。
闭上眼睛。
屏住呼吸。
放松身体。
双腿弯曲,以跪姿自缢,他的视野游移,色彩渗入朦胧的漩涡中。绳子嵌入皮肤,一阵痛苦贯穿了他的身体。地板在倾斜,房间在缩小,几秒后万物又飞快地向他涌来,头脑发胀,感觉快要爆裂开来。但最后的会是,短暂而又幸福的解脱。
忽然,恐怖抓住了他,他最初的解脱感消散成一种求生的本能。他的身体拒绝完全配合,抓挠着绳索,手指抠进下巴与绳子之间的缝隙,脚像划船一样不停划着硬木地板,绞绳咬紧了喉咙。
濒死之际,他好像听见有人在喊他:
“卡利——”
是死前的幻觉吗?
应该是这样的吧。
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