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小混混不应该打扰你,小堂弟。”
卡尔看着那个身材高大的亲戚。莱施特本来就肩宽,穿着军装显得更加魁梧,他忍不住在他的目光下稍微挺直了身体。
“其实我一直都对付得了他们,只是我不想。”
“也许吧,也许不能。但知道有人支持你总是好的。”莱施特从下蹲的姿势切为俯身,与卡尔平视着。“在学校里过怎么样?”
“还是老样子,”卡尔不想详细说明每天遭见的糟心事儿。“为什么我们名字是一样的?”
卡尔·莱施特脸上的笑容短暂地消失了。“呃……这个,家族传统。你的名字是你祖父的,我的名字是我的。”他清了清嗓子,卡尔可以看出他是胡诌的。
气氛突然尴尬了起来。
“那么,你最近在忙什么,施瓦茨?”
可不能告诉这位战争英雄堂哥他关于大规模投毒的计划了,否则肯定又要挨一顿批评。卡尔最讨厌被批评了,他明明是对的那一方,为什么要被教训?他永远都是对的。
“……就只是学校的一点小事情而已。”
“你在学什么有趣的吗?”
卡尔迫切地想转移话题,冲口而出第一个想到的事情。“老师问我们活着的意义。”
“这是一个大问题,小堂弟。你怎么说?”
卡尔用鞋子瞎踢着石板地面,腿前后来回荡着。“我不知道。存在,真的重要吗?我已经尽我所能去生活了。”他嘟哝着,回忆起同学们的嘲笑。
他那十六岁就上了战场的好堂哥在那眨眼间变得严肃起来,不再带有笑谑。“人生不仅仅是存在,卡尔。它关乎找到你热衷的事情,你愿意为此而奋斗的事情。”他伸左手进口袋里,拉出了一面破旧的小旗子。“对我来说,就是这个。保卫我们的国家,保卫我们的人民。这就是我人生的意义。”
卡尔盯着旗帜,它是上黑、中白、下红的,与现在的国旗黑红金不一样。这是哪来的旗子?它意味着什么?
莱施特把旗子按放回口袋,他的右手仍然放在卡尔的肩膀上。“你会找到自己的人生意义,卡利,继续寻找吧。”他站起身来,高大的身影投下一片长长的阴影。“你先走吧,我答应你妈妈从面包店买些新鲜面包。”
“好。”
寂静之家,一如往常。他的母亲,一个瘦弱的女人,似乎永远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很可能正在精心打理她的花园。他的父亲,一个通过恐惧而非爱来赢得尊重的男人,会一直待到很晚才回家。
“有人在家吗?”
没有回应。
他们估计都出门了。他看了一眼挂在墙上的古董大钟,发现他回家的时间已经远远超过平常。
有点饿了,但他才不会指望母亲有时准备的那些精致的大餐,他只想要一块简单的面包和一句好话,但这很难做到吗?他的家人,难道说点关心人的话就会被剥下一张皮吗……他决定今天暂时不要计较这些,好心情可不要被这些事影响了。
他从柜台上的篮子里拿起一条面包,外皮仍然温暖。当他撕下一块时,一张皱皱的纸片引起了他的注意,半藏在其他面包下面。
小心展开纸片,他的心跳加快了。那是他兄弟埃里克的字迹,纸条上的字母故意写得歪歪扭扭的,又大又幼稚,让人难以分辨写了什么。他花了些时间才读懂那些字——“猜猜谁又考了数学考试的满分?傻子。”
臭小子。卡尔撕烂了这张纸条。这个爱炫耀的弟弟最好马上暴毙,带着他的奖杯立马下地狱,掉进第四层地狱,在普鲁托斯的注视下,用巨石与其他一样贪得无厌的人互相碰撞。
没有了胃口,随便吃了一点就回到房间,抓起一本深爱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溜到花园里看书去,果不其然,望见了他的母亲弗里德丽克在照顾那些花儿——他不明白,明明可以叫园丁来定期打理花园,可母亲就喜欢自己来收拾这些难搞的植物。
“卡尔,”她打招呼,她的语气愉快但疏远。这和她对待客人的问候是一样的,礼貌但缺乏热情。“你回来得真早啊。”
早吗?一点都不早,天都快黑了,这是没有看钟表时间还是怎么回事儿?或者是说他是个若有若无、不起眼到引不起半点儿关注的东西?他看着自己的母亲,试图在其身上寻找一丝母性的慈爱。
“放学了,母亲。”他回答说,用正式的“母亲”,而不是“妈妈”。
“你父亲和埃里克去看了瓦格纳歌剧,”弗里德丽克用花道剪剪下绣球花,把花摆在一块绣着丝边的布上。“他们要到很晚才回来。”
“有什么我可以帮您的吗,母亲?”
他提议道,其实他讨厌做家务,但为了避免独自一人思考,他什么都愿意做。
“你帮我剪一点儿花下来,我要把它们插到花瓶里去,摆在客厅里肯定很美丽吧?修剪的时候你要注意一些儿,离芽不要太远也不能太近,尽量削斜角……”
后面卡尔几乎没有仔细去听。当他工作的时候,晚风中飘荡着一些谈话,又听到弗里德丽克在打电话了。在和谁打电话?在说些什么?是不是在偷偷说他坏话?他就知道会这样的。他停下双手,忍不住竖起了耳朵,听他母亲在电话里讲了什么。
“……是的,他最近看起来很孤僻。也许是学校的问题?……没有争吵,没有真正的问题…”她的声音渐渐消失,然后又提高了一点。“……他需要变得坚强,格特鲁德。这个世界不喜欢敏感的男孩子……”
后面的卡尔不想继续听了,连母亲也把他看作软弱而敏感的人,一个需要被塑造成他不是的东西的人。他就知道,早就知道了,又是在讲他!这个世界不喜欢敏感的人?谁需要被喜欢了?他不需要被怜悯,一点也不,他也不屑于得到他们的关心。
紧紧地抱着书放在胸前,作为抵御新伤痛的盾牌。每一朵精心照料的花朵似乎都代表着他家人令人窒息的期望,他们拼命想要让他融入的完美生活。
“我,呃,我不舒服,母亲,”他撒谎,“我想我回房间躺一会儿。”
弗里德丽克回头望向他。“你确定,卡尔?也许喝点甘菊茶——”
“不,不,谢谢,”他打断了她,急于逃走,话语一个接一个地涌出。“休息一下就行。”
他没等她回答,跑过母亲,冲上楼梯,退回到房间——他的庇护所,砰的一声关上门,声音像枪声一样响亮。他把书书面朝下扔在地板上,身体扑上床,讨厌的泪雾又盖住视线,他不想哭的。如果又被父亲看见他这幅德行,那么这个威严满满的男人嘴唇就会抿成了一条不赞成的线——“没用。总是沉迷在白日梦中。你什么时候才能有所作为?”
他不是拉斯科尔尼科夫,一个与自己的良心搏斗的、又有深爱着他的妈妈和妹妹的忧郁知识分子。他是卡尔·施瓦茨,不受欢迎的、隐形的、令人失望的。
噢,不,也不完全是,他,或许是和拉斯科尔尼科夫有一点相似之处的,比如阴暗、抑郁和脾气古怪?但他哪来的脸敢称自己像一个名著里的人物?他完全不配,他与这个虚构角色不同,他没有胆量反抗,没有胆量用斧头砍死讨厌的人。他被困住了,一只苍蝇被困在由身边之人编织的网中。
1943 年夏。
苏联的太阳无情地炙烤着无边无际的向日葵田。热浪中充斥着昆虫的嗡嗡声和远处炮火隆隆的回响。卡尔借着高高的向日葵丛的阴影,坐在地上喝水,他的SS制服被汗水粘在背上。把头盔放在膝盖上,金属表面反射着阳光,烫得足以在上面煎鸡蛋了。
“卡尔,你包里还带着陀思妥耶夫斯基吗?”
“早扔了。”
“你在干啥呢?”
“欣赏风景。”他向无垠的田野挥了挥手。
汉斯在他旁边坐下。“好几英里的向日葵,对吧?你也许会觉得过一段时间它们会变得无聊。”
“过一段时间,一切都变得无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