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负罪感,可是没有罪,没任何罪。
生活没有出路,没有出路,没有出路,新的一天会很快逝去……
卡尔惊醒,周围一片漆黑,甚至因此可以养个猫了。迷失了方向,空气又浓又闷。黑暗得像一种有形的物质,像沉重的砝码压在他身上。他的心脏像一只受困的鸟一样撞击着胸膛。
慢慢地,一开始像是试探性的,感官开始重新激活。身体剧烈疼痛,特别是头部,和左手臂。他感觉自己要被压扁了。身处一个狭窄的空间,身体紧贴着坚硬的木头。恐怖紧攥他的心脏:他身在何处?他已经在这里呆了多久?
努力回想,一丝记忆刺穿了迷雾。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他脚下的地面塌陷了……然后什么都没有了。他肯定是被埋在被炸毁建筑物的废墟中了。冷汗濡湿了他的后背。空气!他需要空气!
绝望激发了他的力量。左手使不上劲,就用右手抓挠着上方的碎石,手在粗糙的木头上刮擦。木刺扎进他的皮肤,一种让他痛苦的疼痛,让他得以锚定现实。
“有人在吗?”
他嗓子干涩,声音嘶哑又难听,就像是小刀划过玻璃一样。
竖起耳朵,只听到附近某处有微弱的、有节奏的滴答……滴答……滴水声。
上方传来一声沉闷的撞击声,让他打了个颤。希望,一星微弱的火苗,重新燃起。“喂?”他喊道,“有人吗?”
又是一声撞击声,然后是一个遥远的声音。
“坚持住,我们来救你了!”
身体松了劲,一种强大的轻松感席卷了他,让他浑身颤抖。新的能量又涌入他的身体,他又竭尽全力地抠抓着木头,不顾一切地想把它撬开。木头刮擦的声音越来越大,最后,一丝光线倾泻而入,穿透了黑暗。
有力的手伸进了洞口,将他拉到了光天化日之下。拼命地眨着眼睛,直到它们适应了刺眼的阳光。贪婪地吸着空气,那味道是如此香甜和生机勃勃。
两个身影逐渐清晰起来。一个是汉斯,另一个是菲舍尔。
“卡利,你还活着!我们还以为我们要再次失去一个优秀的士兵了!”
不要叫他卡利。“水,”他开口,“我要喝水……”
“啊,水!快喝,喝得饱饱的,这儿多得是!”
菲舍尔拿出水壶,一只手揽住卡尔的后背,一只手拿水壶帮助卡尔喝水。清凉的液体抚慰了他干渴的喉咙,他急急地喝着,喝着,犹如饥饿的婴儿吮吸母乳,直到被呛到,眼泪流下。
左手臂好像骨折了,他抬右手摸摸额头,血,粘稠,且快凝固,但仍弄湿了他的手指。当世界重新聚焦时,卡尔注意到了周围建筑物的废墟,这提醒了他再一次死里逃生。
两人把卡尔送到了野战医院,途中,他又昏了过去,再次醒来已经到医院的小铺位上了,头上的伤和左手已经被包扎起来了,一张白中带了丝丝早已干涸的褐色血迹的床单松松垮垮地盖在他饱受摧残的身体上。
在卡尔对面,汉斯削着一个苹果。“你醒啦?”他说,把苹果切成两半,递出一大块,小的一部分留给了他自己。“喏,吃吧,你看起来像个鬼,我还以为你已经去瓦尔哈拉串门了。”
“不幸的是,还没有,”在这种地方哪来的新鲜水果?卡尔接过,咬了一口,还挺好吃的。“我们现在在哪?”
“在离前线几公里远的野战医院,”汉斯三下五除二就把苹果啃完了。“医务人员在入夜前把你救了出来。他们说你很幸运,被埋了也就脑震荡、头稍稍受了一点点伤,还有左手臂骨折了而已。肯定有守护天使在看着你。”
卡尔移开目光。守护天使?更可能是瞎猫碰上死耗子,还有顽强的求生意志,虽然他也不怎么想活了。“我昏迷了多久?”
瞬间为自己的想法感到羞愧——他怎能轻易死去?他还要继续为祖国而战。党,伟大的党啊!给了他寤寐求之的崇拜与赞美;第一次感受到自己的存在价值,还是在党中,所以,上帝啊,他还要多久才能重新投入战斗?
“也没多久,反正我们战斗一结束就立马跑去救人了,菲舍尔几乎要疯了,到处找你。”汉斯咂咂嘴,估计是又想吃水果了。“我们担心得要命。而刚刚你昏迷的时候一直嘀咕着猫和逃跑……”
真棒,看来还是有几个人挂念着他的。至于猫与逃跑?真是见了鬼了,他从来没怀念过西格丽德,逃跑更是没想过。“只是在一堆砖块下小睡了一会儿,没什么大不了的。” 卡尔试图坐起来时扭到,一阵眩晕袭来。
“慢点,”汉斯轻轻把他推了回去。“佩特拉医生说头部受了重击,就得好好休息。”
一位年轻的护士匆匆走进来,她穿着的浆洗过的蓝白细条纹护士制服,还有个白围裙,头上也戴了顶白色护士帽。
“施瓦茨中士?”她说道,声音干脆利落。“我需要给你换绷带。”
“只是一点小伤,医生。”卡尔嘟囔道,他讨厌显得软弱。
“小伤,”护士已经解开了像毒蛇一样盘绕住他头的绷带。“你的脑震荡比一个孩子从椅子上摔下来的还厉害,施瓦茨。要是你接下来一周都没有看到重影,那就算你幸运了。听从你的身体,士兵。我们需要你恢复战斗状态,明白吗?”
“好吧……”
“光荣地”在野战医院躺了好几天,卡尔浑身酸痛无力,汉斯也早跑路了,医院里没有老战友,没有人跟他聊天——不,跟护士搭几句话应该也算聊天吧?——也没有书看。
在自己的小床上辗转反侧,无聊折磨着他,这种无情的害虫比他在前线遇到的任何虱子都更让人无法忍受,几天的被迫不活动感觉像一个世纪那么长。瞥了一眼汉斯放在他床头柜上的书——一位被遗忘的作者写的蠢笨爱情故事——并没有让他精神振奋,窗外那一片蓝天也在哂笑着他被囚禁的命运。
没等被俄国佬杀死,他自己就要疯死在这个野战医院里了。他又叹了口气——叹气这个坏习惯要改改了——引起了年轻护士海尔加的注意,她正在整理附近的一张床铺。
“早上好,感觉坐立不安?”
“只是……不习惯无所事事。”
床铺已经整理好了,海尔加推着一辆装满医疗用品的手推车来到他的床边。“我看见你刚才试图偷瞄那个士兵在读的报纸。”她轻声说道。“有什么特别感兴趣的内容吗?——要喝点水吗?”海尔加倒了点水。
“只是无聊而已,在这个该死的地方,哪天早上不是这样。”卡尔一边抱怨一边接过水杯,做了个鬼脸。
“你们这些年轻士兵总是这么急。”海尔加笑了声,放下一个托盘,里面放着一个有点蔫了的苹果。“你需要恢复体力,不是吗?”
卡尔盯着那个苹果,它原本鲜艳的红色果皮变得暗淡无光,还布满了伤痕。它就像他自己的伤痕累累的状态。“整天躺着,没什么体力可恢复的。”他咕哝道。
“战斗不仅仅是挥舞枪支,”海尔加握住苹果,微微俯身,伸出手递给卡尔。“康复也需要时间。你不会急着让断掉的骨头愈合,对吧?”
“我只是……我想念前线。我想发挥自己的作用。”
“发挥作用有很多种形式:你可能没有在前线作战,但你仍然在为你的国家服务。你得好好休息,痊愈之后再去打仗……你也不想回到前线,结果成为负担吧?”
负担?他才不是负担,才不是累赘,他是一名士兵,不是一个瘸腿老头子。卡尔接过苹果,没有吃,也没有回话,精神也像苹果一样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