妊抱枝又想起了方才让她羞耻不已的文章,尴尬得脚趾扣地:“我换个说法,你为何会以班昭自比,你对班昭……嗯,是怎样的情感?”
姜惊风思索了一番:“有点复杂。”
“哦?那惊风可愿与我细说一番?”
姜惊风轻叹了一声:“被囚禁的七年来,我每日在屋里不是看书便是写字,诸子百家,诗文歌赋,皆有所涉。”
“但我最感兴趣还是史籍,”她道,“可是,每当我纵览史册,却发现活跃于其上的皆是男子的身影,这时候我会想,历史上的女子都消失了吗?她们当真对家国一点贡献都没有吗?女性在史册之上如何这般无立锥之地,如何让编史之人如此难以落笔?”
“原来女子不仅被关在了屋里,也被关在了书中,我不甘心,抱枝,我不甘心。”姜惊风仿佛跟随着自己的思绪又回到了那间关了她整整七年的小屋。
“我不停地翻找,不停地查阅,终于在史册之上见到几位女子,她们聪慧,勇敢,她们狡诈,狠毒,无论她们在书中的行为是否客观,我看到的只有力量,是她们的存在让我觉得,我也能有重见光明的一天。”
“可是,读的越多,我便越是发现,这些女子多被冠以‘某某妻’之名,其生平事迹,往往缠绕于情爱纠葛,夫君荣耀之间。为什么?为什么即使是巾帼英雌,也要花上长篇大论去描写她们的爱情与丈夫呢?为什么不能只写这个人,这个女人,这个女人的是非功过?”
“即便是如吕雉这般的豪杰,亦难逃此窠臼,其为政举措鲜有人知,反倒是虐杀宫妃一事为人所津津乐道。可是,自古登基之帝王,有哪一个手上不是染尽鲜血?可为何史书却包庇了男人的罪行,只将女人的罪行进行浓墨重彩地渲染。”
妊抱枝能看出姜惊风的情绪有些激动,上次在姜府将过往的遭遇公之于众的时候,她都能云淡风轻。
可提到史籍之时,她却激动异常,许是这些问题已经困扰她许久了。
“直到我读到了《汉书》,我这才意识到,原来女子也是能写出史书的!”
“原来,史籍之所以对男子如此偏爱,因为编史之人亦是男子!”
姜惊风说到此处,双眼已经有些泛红,她平复了下心情,问道:“抱枝,你知道‘如姬’吗?”
妊抱枝摇摇头:“未曾听闻。”
“‘如姬’乃战国女子,只因信陵君顺手之劳,替她报了杀父之仇,她便誓以涌泉相报,在信陵君提出盗魏王虎符之时,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下来。”
“她选择这条路,便是选择了一条最艰难最危险的路,她此时早已圣宠眷顾,可以尽享荣华富贵,此事一旦败露她的后果可想而知。”
“可是如姬的豪阔与壮举丝毫不逊色于男儿,她愿意用自己的后半生作为代价,只为还信陵君的一个恩情,正是有了如姬的这半块虎符,信陵君才能掌握兵权,击退强秦,救赵国于水火之中。”
“谁能说如姬不是忠孝两全、义薄云天之人?谁能说如姬对一个国家没有贡献?可是史书中对信陵君的笔墨远远多过如姬,在我看来……”
说到这里,姜惊风忽然停了下来。
妊抱枝看出她的欲言又止,便问:“依惊风看来?”
“都是我的胡思乱想罢了,”姜惊风垂着头,声音有些滞涩,但她好像又在瞬息间想通了些什么,“可谁又能说胡思乱想不是一个女子的思想?”
她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并未抬头,声音低沉:“依我看来,信陵君不过是一个伪君子罢了,他或许就是利用了如姬对他的感恩之心,才对如姬说出盗窃虎符一事,即使他知道如姬的后半生都会因为这件事而葬送。”
妊抱枝闻言心中全是赞叹。
她没想到,姜惊风作为一个生活在封建社会的女性,竟也能对如姬有着这样深刻的剖析,更没有想到,她敢于对史书中代表着“正面形象”的男子做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质疑。
无论姜惊风究竟是从史籍中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还是她真的就只是“胡思乱想”,这样一位愿意思考,敢去质疑的人,她日必定能在文坛有所建树。
姜惊风缓缓起身,妊抱枝的手被姜惊风轻轻拂了下来,手掌顺着她的衣袖滑落,空空荡荡的,穿衣之人的手臂干瘦得吓人。
妊抱枝握紧五指想要抓住什么,可是却什么也没抓住。
姜惊风觉得有些呼吸不畅,这间屋子让她觉得窒息,像是另一个小黑屋,虽然点着烛火,却依旧将她囚禁着,密不透风。
她走向窗户,将那扇窗打开了个彻底,冷风拍打在她的脸上,有些痛,但更多的是畅快。
她终于能够大口大口地呼吸了。
姜惊风望着窗外继续道:“抱枝,我还有好多好多的话想说,这些话我已经憋在心里很久很久了,我说给你听好吗?”
妊抱枝拿了件冬衣为她披上,同她一起站在风口:“好。”
姜惊风的语气带着几分怅然:“如姬不惜以自身的未来为注,只为换取一国之安定,可偏偏这样一位女子,她的事迹于史书之中也仅仅止于赵国得救。”
“或许,在编撰之人的眼中,如姬对历史的贡献只是替信陵君取符,帮助他完成救赵大业,而如姬取符之后的个人命运,则没有必要载入史册。因为,谁会去关心一位女子的喜怒哀乐与命运沉浮呢。”
“是的,没有人会关注,”她自问自答,“所以我只知道‘如姬’是一名战国时期的女子,是得到了魏安釐王专宠之人,她的生卒年不详,她的籍贯不详,就连‘如’这个字究竟是她的姓氏还是她的爱称也无从考证……”
她俶尔轻笑一声,只是这笑声中又像是夹杂着叹息:“这何其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