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风吹在妊抱枝的脸上,她却只觉得有一股热血上涌,她尽量控制着自己激动与悲哀混杂的心情,平静地问:“这就是你想成为班昭的原因吗?”
“不,”姜惊风摇头,眸光自远方收回,看向妊抱枝:“我不愿写那些《女戒》之流。”
“我之所向,乃成为武周之史官。”
“我之所愿,乃编纂一卷专属于女性之青史鸿篇。让天下女性在我的史册之中,能够拥有自己的名字,她们所做的一切,她们的是非功过,都明明白白地呈现于纸上。”
“我之所求,不过是无删改之痕,无削减之憾,更无丝毫个人偏颇之见,不偏不倚,客观再现。”
姜惊风眸光闪动,她每一句话音落下,随后的言辞都愈发激昂。
“抱枝,我相信你能理解我的,对吗?”姜惊风道,“我只是想写出一个真相,我不想让这天下女子再被囚禁于屋内,被篡改后的历史所喂养,女子需要有自己的历史,那些英雌不该被埋没。吾辈并非笼中雀,自有力量翱九天!”
妊抱枝回握住她的手,尽量去安抚姜惊风过于激动的情绪,她真担心姜惊风这般羸弱的身子无法承受这样过于激烈的情感。
虽然她被姜惊风说得心潮澎湃,但是她必须镇定下来:“我能理解的,惊风。世人常言男子理性,女子多情,却不知此乃偏见所累。许多男子在创作过程中,亦会强烈地宣泄自己的情绪,而非理性地追寻真相。只不过他们是擅于伪装的掌权者,他们习惯以话语权为刃,划定理性的界线,这界线,无非是他们想怎么划定便怎么划定了。”
姜惊风的眼睛亮了起来,她胸膛起伏不定,兴奋地有些闷闷作痛。
妊抱枝见她呼吸急促,略躬着腰,心知她是情绪过激了,便将人扶至床边,让她好好躺着。
正准备给姜惊风倒一杯热水暖暖身子,却被姜惊风抓住了手腕,她有些不解:“惊风?”
“抱枝,我还想你陪我继续聊聊。”
妊抱枝有些无奈地笑着说道:“我不走,我只是去给你倒杯热茶。”
姜惊风还不松手:“我不渴,抱枝,我只想和你说说话,我已经许久没有这般与人交谈过了。”
妊抱枝见她这副模样,只好坐在床边,把她的手放进被子里:“你身子弱,别着凉了。”
姜惊风点头,接着方才未完的话题继续问:“有些问题我思考了许久,却始终思考不出个答案,这天下如今早已是男子手中的玩物,为何他们还要继续带着偏见写出这样误人的文章,他们就这般瞧不起女子吗?”
“不是瞧不起,”妊抱枝道,“是害怕,因为他们害怕。”
姜惊风不解:“可是这天下早已是女卑男尊,他们每一个都瞧不起女子,又何来害怕一说?”
“他们害怕变故,害怕自己的利益被女子分走,害怕今朝的蝼蚁有朝一日能化茧成蝶,展翅成凤。”妊抱枝盯着被冬风肆意玩弄,激烈晃荡的帷幔,“因为害怕,他们每看到女子有一丁点进步的苗头,便如临大敌,急不可耐地欲将其扼杀于萌芽之中。他们害怕,害怕女子能以小搏大,以弱胜强,害怕这星星之火,终能燎原。”
姜惊风被妊抱枝的这番言论深深地震撼,房间里静的可怕,只能听见窗外寒风的咆哮,以及帷幔与之抗争的哗哗声。
凛冽的冬风如洪水猛兽般,肆意地从窗外席卷而入,三盏烛火被吹得东歪西倒,可无论如何就是不灭不息。
过了许久,姜惊风才喃喃道:“我从未想过,他们如此这般,竟然只是因为‘恐惧’二字。”
妊抱枝取过一柄剪刀,细细修剪着烛芯,火光随之愈发明亮,照亮了她的脸庞。
“是恐惧,是对不受他们把控的女性产生的恐惧,这种恐惧被转变成为愤怒,继而被他们包装成轻蔑,千百年来,以轻蔑为名,对女子行打压之实。”
她凝视着剪刀上缓缓熄灭的烛芯:“惊风,你告诉我,若真的只是轻蔑,他们又何须时刻不忘,去践踏那微不足道的蝼蚁?”
姜惊风僵硬地眨了眨眼,嘴巴张了张,并未回答。
为加速报社筹建的进度,妊抱枝第二日便带着相关凭证,向西市署提交了店铺翻新的申请。
许是西市署那边得了消息,知道妊抱枝这间铺子乃天皇恩典所赐,故当日便赐下朱批,以示允准。
接下来要忙的就是店铺的装修工作了,为了能尽快将店铺修葺完成,妊抱枝找了许多能工巧匠,让他们为自己打造家具。
她已经受够了没有高足家具的痛苦了,所以特地拿了图纸给木匠们,命匠人依样而作,把自己工作区的家具全部打造成高足的。
就连外面的店铺也要增设几套高足桌椅,届时客人光临,要坐着还是跪着,她们可以自行选择。
由于从事的是文字性工作,首先要保证的便是采光。
作为一个现代人,妊抱枝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玻璃窗。
武周时期已经有玻璃了,也就是琉璃,只不过绝大多数的琉璃都是为装饰之用。
若是想要采光好,玻璃的透明度,薄厚程度都有一定的要求,但是以妊抱枝这么多月的观察,武周似乎无法生产出足够大且均匀的琉璃片,用来作为窗户使用。
妊抱枝遍访城中工匠,皆言难以为继,即使她能够提供高纯度的石英砂等原材料,奈何武周的工艺,较之现代,终究是有所不及。
就在妊抱枝快要放弃的时候,一个身材精瘦的中年人主动来到了她面前。
妫暮心笑得老实淳朴:“我方才听小娘子想要寻人做一块透光好的琉璃?”
妊抱枝闻言,心下一喜,忙问:“大娘,您能为之?”
“当然可以,”妫暮心笑着应道,带妊抱枝走向自己家中,“娘子随我来,一看便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