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644年,即大明朝崇祯第十七年。
这一年,流寇起家的闯王李自成攻陷西安,并于西安称帝,国号“大顺”。
同年正月初八,李自成挥师东征,大顺军气势如虹,兵锋直指京师,山西境内所到之处官兵皆降。
每到一地,只杀宗室劫富户,号称追赃助饷,平头百姓则均田免赋,三年免征。
如此,自是受到穷苦农民百姓夹道欢迎顶礼膜拜,期间有童谣传唱:
朝求升,暮求合,近来贫汉难存活。早早开门拜闯王,管教大小都欢悦。
杀牛羊,备酒浆,开了城门迎闯王,闯王来了不纳粮。吃他娘,着她娘,吃着不够有闯王。
不当差,不纳粮,大家快活过一场。
这股农民之怒如燎原烈火向京师方向席卷而去,定要将腐朽的朱明天下敲碎,焚尽。
三月十八日,大明朝已进入了最后的倒计时,此时的大明京师,城外是闯军大阵,城内是人心愁惨,空中骤雨冰电,迅雷交作,天时地利人和三才尽失,充斥着浓浓死意。
崇祯手持长剑站立在昭仁殿外,方才他已将自己的亲女儿长平公主手刃于殿中,剑上的血还在缓缓向下滴着。
崇祯装作面无表情,摆手唤来远处一小太监,说道:“去告之懿安皇后,勿做侥幸,且与自己留些贞德颜面,尽忠罢。”小太监战战兢兢,听罢赶紧转身,正欲离开。
“慢着。”
崇祯将手中长剑递给小太监,道:“若是她不应,将她刺死,速去!”小太监听话捧剑快步向皇太妃寝宫跑去。
见他去了,崇祯似是记起某事,转身迈步往坤宁宫走去。
待崇祯行至坤宁宫,见皇后已于宫中自缢,气绝身亡,崇祯忍不住面露悲色,却轻轻颔首,说道:“死的好,死的好啊。”
说罢便不再看向皇后遗体,径直走入宫内寻一处坐下,拿起酒壶给自己倒起酒来。此时,宫外一身着大红蟒袍的中年太监手提包裹轻轻走了进来,跪在崇祯身旁,此人便是时任九门提督京城内外的司礼监秉笔太监王承恩,崇祯最信任的体己人。
待崇祯饮完杯中酒,王承恩才开口道:“万岁爷交代给奴婢的事情,奴婢都已办妥了。”
崇祯听罢未做回应,刚放下的酒壶又拿起,倒了两杯酒,才说道:“承恩,起来吧,来,陪朕喝一杯。”
王承恩五体投地,身上颤抖着却并未起身,仿佛没听见似的。
崇祯侧眼瞅了瞅伏在地上的王承恩,也没责怪他“抗旨不从”,想来可笑,如今的自己又算哪门子皇上呢?这皇令出了这座紫禁城怕是如厕纸一般无用了,不听便不听罢!无奈的摇了摇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王承恩身上颤抖的频率越来越大,最终似是鼓起了足够的勇气,带着哭腔喊道“万,万岁爷,奴婢有话想,想说。”一边说一边更咽抽搐着。
“想说便说,哭什么?!”
王承恩听话,语气顿了顿,极力地控制自己的情绪,待稍有平复才说道:“奴婢是万历年间进的宫,自万岁爷出生起便服侍身边,看着您从当年的信王成为如今的圣上。奴婢无能奴婢该死,可奴婢恨,奴婢想不通啊!”王承恩越说越语无伦次,情绪如松了闸门的洪水,一泄而出。
“陛下,万岁爷啊,您才而立之年,就已华发丛生啦!每每替爷梳头,奴婢都在忍着泪!万岁爷龙袍坏啦,都不舍得换!只让浣衣局缝缝补补便是了。自登基起,您便心忧国事,夙兴夜寐宵衣旰食!每日只睡两个时辰便罢了,可就连梦中呓语都是召对议论辽东之事啊!这一切,那些文武百官看不见,那些刁民逆贼看不见,可奴婢看的见!奴婢看着心里痛呀!”
说到此处,王承恩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捶胸顿足,好不难受。
“奴婢虽是残缺身,小人心,装不得整个天下苍生,但装得君父二字!知道谁是主谁是奴!那光时享狗贼该死啊,逼着万岁爷为他所谓的君臣之责去死!而奴婢刚从下人那里得知,闯贼方至城外时,他.他.他就已在谋划开城献降了!还有那曹...”
“够了!”
王承恩立刻跪倒在地,住嘴不再往下说。
崇祯听到光时享这三个字,感到一阵恶寒,早在正月初三李自成进入山西,兵锋可随时威胁京师时,左中允李明睿就再次向他提过南迁一事。
明朝自永乐朝迁都向北,应天府原有的皇宫、六部体系一直都保留着,也正是考虑到后人可能面临的问题,所以留存了一套足以应急的班子。且天下赋税半出江南,客观来看此时迁都南京的选择确实最为稳妥。
崇祯内心也是偏向于迁都的,然此事一经提出便困难重重,言官一闹腾,再加上前朝一些不好的经历,崇祯顾忌颜面,不得不以君王死社稷终结了这项提议。
可叹,眼下的局势相比土木堡之变犹有过之,但朝中却无于谦于少保一般的人物了。
这群阻止南迁的文官中,为首当先之人便是光时享。所以崇祯在听到他的名字后便叫停了王承恩,他不愿再听见此人,至于他是否叛变投贼,虽愤恨却无力处置他了。
“走吧,随我上万岁山(煤山)。”
崇祯起身向外走去,拍了拍跪着的王承恩,示意跟随。
万岁山处紫禁城正北方位,可俯瞰整个京城。据说明初时期,朝廷在此山堆煤,以防元朝残部围困京师引起燃料短缺,因此又有“煤山”的叫法。
二人行至万岁山东麓,途中仍有宫人守候跟随在旁,崇祯念其忠心,便命众人皆散了,各自奔命去罢。
寿皇亭旁,一棵老槐树下,崇祯站定远眺京城,怔怔的出神。
“吾弟当为尧舜。”崇祯想起了这句天启帝临终前对自己说的话,话中包含了天启帝对自己无限的期待和情感。然国终究是亡了,还是亡于我手!崇祯越想越惭愧,强忍的镇定也游离在崩溃的边缘,作为皇帝他不想亡国,作为一个人他不想就这么死去!
但朱家没有南逃的天子,任何人都可以有选择,唯独他不行。
愧到深处,遂割袍解带,咬破指尖,用指做笔,以血为墨,写下血衣遗诏六十六字:
朕自登基十七载。
三邀天罪,致虏陷地三次,逆贼直逼京师。
诸臣误朕也,朕无颜见先皇于地下。
将发覆面,任贼分裂朕尸,可将文官尽行杀死。
勿坏陵寝,勿伤我百姓一人。
写罢将遗诏重重掷于地上,踮起脚奋力抓住圈挂在槐树上的白绫,将其环套于脖颈。
王承恩涕泪满面,坚定地举起手中包裹大喊:“恭送大明皇帝,大行!”
此时,平地忽起了一阵风,将老槐树上的细枝吹着飒飒作响,好像个人似的摇晃。
老槐身为草木,虽不能人言,但将眼前的一幕尽看眼里,朱家王朝百年变迁,它也跟着看了百年。
后人有云:皇帝是历史的奴隶,而这一次,大明朝选择了崇祯做它的奴隶,并让他殉葬。
“大明朝亡于我手,我是朱家的罪人。”
崇祯是带着愧,赴死的。
这一刻,时间定格停滞,老槐树“醒了”。
崇祯于生死弥留之际,心神被老槐树带走,无限拉长,瞬转千年。他好像在另一个世上度过了一生,不再是皇帝,是个普通人,参加高考、上大学、开始工作、结婚生子,安享晚年平静的死去。
“啪!”得一声,槐树枝干断裂,崇祯摔倒在地。
王承恩大叫“万岁爷!”急急上前将崇祯扶起,崇祯头痛欲裂,一时间竟想不起自己是谁。
“陛下,这是天意啊,是老天爷不让您死!”
崇祯听罢,艰难抬头看了看老槐树,片刻功夫,脑中以然清明了许多,想起了很多事,也想起了另一个世上的自己,不由对着老槐树说道:
“多谢...”
而此时老槐树已枝干断裂,了无生机。
嗟呼,谁言草木无情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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