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衡的另一个梦,开始于宇文氏灭门那夜。
府中因他出走而大乱,家丁仆从纷纷出府寻人,致使全府上下护卫紧缺。
三更,披着巨大斗篷的黑衣人翻墙而入,通过身形,隐约知道她是女子。
黑衣女子在府中行走自如,躲过了为数不多的护院,转身潜入了膳堂。月光下,她将一包药粉投入水缸。
宇文衡在梦里挣扎,他想去阻止,却如何也动弹不得。
接下来发生的事,他永生难忘。
那黑衣女子从兵器库中拿出鹿鸣剑,她似乎知道鹿鸣剑的开磨需要人血滋养。所以她并没有马上离去,而是转身去了正院。
府中众人早已中了毒,身弱之人已在中毒后离世,唯有几名活口也已奄奄一息。
鹿鸣剑终是沾满了宇文氏的血,一百多人的血滋养了剑灵。
黑衣女子很快发现了有三人并未中毒,年迈的管家为护宇文夫人与孔芍苏逃避出府,死死抱住了黑衣女子的腿。
孔芍苏带着夫人慌张逃跑,直至跑到江边,已是死路。
身后是追来的黑衣女子,她们无处可逃,便跳了江。
江风掀起黑衣人的斗篷,露出一张陌生女人的脸。
宇文衡在梦中大为吃惊,竟不是姜萋荷。
那么,萋荷在哪里?
她穿着男装,打着油纸伞提着灯笼行于江边,似乎在寻找什么东西。
很快,她发现了溺水的人。
萋荷几乎是想也没想便下水救人,她捞起的正是已经没有呼吸的宇文夫人和孔芍苏。
梦境里起了薄雾,萋荷取了药丸救人,却只救醒了芍苏。
芍苏伏在夫人身边哭泣,萋荷替她将夫人安葬于江畔林中。
芍苏浑身湿透,跟在萋荷身后走了很远的路,甚至还给萋荷跪下,但是萋荷还是没有收留她。
梦境里萋荷的脸有些朦胧,她似乎动了恻隐之心,竟将随身携带的玉佩给了芍苏。
宇文衡只觉得身子越来越沉,如何也无法醒过来。脑海里有一个声音不停地说,这一切都是假的!
一切都是假的。
梦中时空瞬转,他看到了自己。那个赖在宛城的自己,那个在禁池猎鹤的自己,大雪天站在廊下的自己,上元夜背着萋荷回家的自己……
从宛城到云州有近一月的路程,萋荷的送嫁队伍声势浩大。花轿之中,萋荷有时整理着妆奁,有时撑着下巴发呆,满眼期待,她时不时还会叹气:一切都圆满了,唯一的缺憾是把玉佩送了人……
他无法去直面洞房夜的自己。
借以招待宾客的由头,他还是在前院喝了很多酒,他又怎会不知道,萋荷在等他。
正院里栽了几丛月桂,枝桠繁茂。
芍苏捏着帕子,立于月桂后,盯着窗户上的大红喜字,眼角微红。
而萋荷,她什么也不知道,她端坐在床上,滴水未进,连盖头都不曾取下来过,还在满心期待等着他。
后来,便是他的残忍对待,他半醉半醒冲进洞房,将下了蚀骨丹的酒端给了她。他向她坦白,赤裸裸地发泄仇恨,甚至将家中灵堂搬进了他们的洞房。
云州城人人皆知他们夫妻不睦,却没有人知道原因。
他开始逃避,他不喜欢看见她的脸,不愿想起初见时的心动,也不愿想起得知凶手是她时的愤恨与震惊。
他有自己的妻,他要善待芍苏,毕竟在他最痛苦的时候,是芍苏一直在他身边。
为了芍苏,他打了她,还将她扔进寒冬的池塘,
他培养高手,研究毒药,以最快的速度复仇,当他将鹿鸣剑从宛城带回的那个夜晚,萋荷跪坐在他面前,声嘶力竭……
他在黑夜中站了许久,望着祖宗牌位,听着她的哭声,思绪万千……却没有半分大仇已报的快意。
芍苏替他披了外裳,夜色下,她满眼热泪,静静靠在他的肩上。
后来萋荷便病得更重,若不是殇天涯前来盗剑,他还不知何时还会见她。
她的武功很好,数招之内便杀了殇天涯。
只是蚀骨丹因此而毒性大发,他再见她时,她已病入膏肓,云州最好的大夫也束手无策。
最后,她落着泪说了自己的愿望,便是与他此生不再相见。
她搬去了拂春山,他也与芍苏有了孩子,府中一派祥和,仿佛她就从不曾来过。
但他会在某个瞬间猛然想起她,想起宛城的冬天,他在暖阁里偷牵她的手,她因窘迫红了耳朵。那些碎片般的瞬间时不时会溜进他的脑海,他一抬头,却正对上芍苏善解人意的笑眼。
芍苏抱着孩子,细声哄着……
他和芍苏的孩子学会了走路,院中的月桂也开了两茬。除了过年时有管事回来领取过节的银两,便鲜有拂春山的消息传来。
直到那一年隆冬,雪连着下了数日,府里煮了腊八粥,有个面生的小厮跪在院子里哭,如何赶也赶不走。
他才知道,她不好了。
她一生倔强,大抵是不会派人来告诉他自己不好的消息。所以,他猜测,她应该已经死了。
芍苏细声吩咐管事去拿银两,又叮嘱小厮要妥善安置。
管事下人散去,她回头,他正搅着仆妇新盛的腊八粥,没有过多神色。
只是,半晌都未曾进一口。
芍苏推了推奶娘,奶娘便将蹒跚学步的孩子放到他膝旁。
他伸手去摸了摸孩子,然后起身向外走去。
“我去看看。”
梦里仍能感到拂春山的风雪寒凉,山林寂静,只余一串深深的马蹄印。
隔了很远便看到药庐门口飘着白幡。
几名年迈的仆妇蹲在路口焚烧着她生前的衣物,见到他后,纷纷行礼。
他下了马,将手里的马鞭递给了下人,独自去了正堂。
堂中挂了一幅山水,出自她之手,画中绘着宛城雪夜,寂静的荒林,一轮月正圆……
他坐在堂中,隐隐的痛觉从心底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