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明卿拖鞋趿拉,往返书房与居室间,徐静之赤足跃床,悠闲展卷。其神情专注,姿势自如。
徐静之察觉任明卿的目光,随手抛去遥控器,冷漠中带着关怀:“自便。”初时,任明卿尚显拘谨,随着徐静之的忘我,渐次坦然,沉醉于科教节目之中。
此前,任明卿创作手速斐然,日撰万字以上。徐静之细读之下,渐入佳境,对比往日碎片化的浮躁,此刻更显心无旁骛。此情此景,令任明卿信心倍增,深知非己笔力不济,而是时代变迁,读者需适应新的模式。
任明卿节目的观看告一段落,倦意袭来,忽闻身后抽泣声起。惊回首,只见徐静之泪流满面。察觉任明卿的目光,徐静之怒目圆睁:“勿视!”
任明卿身躯一震,依言转回,耳尖却难以掩饰其对后续情节的迫切探问。徐静之虽言辞强硬:“吾未泣!”但哭腔难掩,任明卿内心激荡,不禁屡屡移动,急切询问:“阅至何处?”
在祥云楼,林老二手起刀落,将林澈一臂削断之际。
任明卿不禁惊呼:“何泣之有?”他以为读者必将对林老二这种顽劣之徒嗤之以鼻,何况其曾险些夺走林澈之命。于他观之,此情节点,应是愤怒与遗憾交织,群情激愤,对林老二深恶痛绝。
“谁哭矣!”徐静之握拳咆哮。
任明卿连忙回望。
徐静之嘟囔“吾未尝泣”,随即将目光重新投向文稿。然而不久,便不耐烦地将之抛掷:“汝亦有其兄乎?”
“吾有弟矣。”
“转过身来。”徐静之盘膝床上,“汝之作,是否以弟为原型?”
“非尽然。”任明卿提及姜勇,笑容渐隐,透出无奈,“吾与彼交情匪浅,其心难测,唯可猜测。”
徐静之审视良久,面色复杂:“汝猜矣无差。”转望窗外夜色无尽,“实则吾有兄,吾对其之感,或许近似林老二对林澈。”
任明卿愕然,徐静之语气凝重,似欲倾心交谈。虽未有所准备,任明卿仍虚心示听。
徐静之斜目:“吾将家兄之事告之于汝,汝信乎?”言罢,开酒自饮,独酌独醉。
任明卿垂首,假作无意探询。
徐静之酒意上涌,率性而言:“罢了!”便坐于任明卿前方沙发上,倾泻而出积压心底的往事。长久以来,这段陈年旧事沉重地压着他,今夜氛围所至,加之任明卿之作触动心弦,遂决意一吐为快。
徐静之口述,任明卿惊悉:他非徐氏唯一子嗣,尚有长兄。此兄品学兼优,风度翩翩,年纪轻轻便荣膺普林斯顿商学院硕士,堪为豪门典范,无疑是商战中的主角原型。他为徐氏之光,徐老眼中理想的继承者,虽低调行事,却无人不知其将为连城集团掌舵。而徐静之,只能在兄长辉煌之下黯然失色,成为一个被忽视的存在。
“我与他相比,犹如粪土。”徐静之毫不掩饰内心的忌妒与挫败,“众人皆视我为废物,一事无成。”
兄长之卓越,令徐静之的存在显得多余。两人间,父亲比比皆是:步履缓慢、言辞迟钝、学业低下、性格固执……他被视作无能为力。自幼便未曾感受关爱,犹如竞赛中始终落后的选手,无论怎样努力,距离依旧遥远。一次次的失败,终使徐静之放弃无望的追逐。他沉沦于暴力、吸烟、酗酒,誓要做一名叛逆少年,拖累兄长,辜负父亲期望。
“你何必……”任明卿焦虑不安,苦劝不已,“你何必……”。
“我已非昔日之我,现下情形岂能同日而语?青春年少,谁无轻狂时?”徐静之自豪地挺声道。
任明卿的目光如同慈母审视迷途之子,目光中透露着责备:你依旧是无能之辈,生活无度,沉溺于不良嗜好。
徐静之深沉地饮了口酒,语带感慨:“如今老父亦愿倾注心力栽培,因我兄已离家出走,嗤之以鼻。”
“离家出走?”
“投身文学创作。”徐静之无奈耸肩。
任明卿愣然:“……?”
“不可思议吧?然事实确实如此,他弃商从文。”徐静之续道,“那人自幼更像学者而非商人,书籍盈室便是证明。虽被迫进入商学院,但笔耕不辍,我不解其动机。稿酬微薄,连自身生计都难以维持!”徐静之对任明卿的工作投去轻蔑的目光。
“他有何作品?”
“不得而知,他鲜少与我分享。”徐静之面露困惑,“我总以为,他理应是在国务院撰写主席发言稿的重量级人物。”
“那非。”任明卿温和地纠正。
徐静之断言:“若兄长持之以恒,其文才当不低于吾等!”其自信溢于言表,“博学多识,博览群书——《浩荡纪》亦为其所好,曾共议剧情。”此乃手足间少有的共趣,徐静之对兄长的念念不忘,源自兄长荐书之深意。人之情感,往往因重要之人所好而有所偏爱。
“无论喜好与否,兄长总能游刃有余。其对创作之热衷,必成妙笔生花之作。”徐静之言之凿凿。
任明卿察觉,徐静之虽不曾称呼兄长,提及之时,眼中却流露出无限敬仰。口是心非,内心实则充斥着深厚的爱意与崇敬。
连城集团未来掌舵者,留学归国,不承父业,欲以笔墨为生计,此乃徐老所不能忍受。不理解长子为何抛弃骄傲之身份,执意追寻文学梦想,徐老严令其放弃幻想,回归家族企业。争执不断,长子遂离家出走,而徐老铁石心肠,未曾予以理会。
“长子此后数年仅归两次,未知其外何为。其性格与徐老颇为相似,骨子里坚韧不屈。双方僵持不下,母亲夹于其中,悲痛欲绝,却无可奈何。”徐静之叹息,自述自那时起命运多舛。
昔日徐老仅需责骂,如今却加之压力,逼迫徐静之继承家业。此乃徐老向长子展示:即便你不归,我仍有静之!有何稀罕!
首次归宁,举家欢腾。徐老内心激荡,表面未露声色。然而来者言明:归家非为服输认错,仅为思念之情。徐老闻言,立令其出门。二次归来,仅留遗言与信函,便再无踪影。徐静之指示房门,哽咽回忆:“他言‘吾去,此信交予父。’此后,音讯全无。”
言及至此,泪水难掩,任明卿递上纸巾,静之粗鲁拭泪,调侃酒味,掩盖情绪。“未曾寻他,五年无归,我无意寻回。”情绪失控,哭声凄厉。
明卿深知其中必有隐情,询问是否应有所行动。徐家财力雄厚,寻人并非难事。静之坚决否认,哭诉不止,明卿察觉其悲从中来,或有不幸预兆。
静之痛问:“林澈将返,手足能否重逢?”明卿深知其中曲折,趋近安抚:“兄长必宥弟弟,此乃手足之情。”静之哭声更甚,却从抽屉中取出信件,如释重负。
任明卿瞬息间意识到,眼前的是其兄长五年前寄给父亲的信件。
“你未将此信交予父亲?!”
徐静之慌乱摇头,声线颤抖:“非吾本意!”
任明卿目光中流露出责备与遗憾,徐静之只得垂首,反复辩解:“非吾本意……”
为何未及时将信转交父亲?
因徐对那人积怨甚深。那人令其忍受多年,悄然离去,却在他开始获得父亲关注时重返争宠,为何写书于父,独对己言别?为何?
然而,随着岁月流逝,徐静之逐渐忆起那人诸多善举。
那人未曾因其笨拙、顽皮而心生厌弃,或言辞刻薄。多年后,徐静之终得以客观评述:那人非伪善之辈。伪善者,表里不一,而那人始终如一,从未对徐虚伪或狡诈。他对徐之善意,非因同情,亦非补偿,仅因本性善良,视徐为唯一亲弟。徐未曾洞察,当其抱徐于膝上教授诗词,当其放下学业与徐共制航模,当其酒后温言斥责,或每次徐闯祸后的庇护与掩饰。
“我与林澈素无亲情……素无半点亲情。”徐静之语气坚决,反复向任明卿强调,似在坚定自身信念。“我对他的厌恶,使之藏信行恶作剧……”
起初,任明卿并未重视,不过一纸信函而已,甚至遗忘于记忆之中。
岁月流转,逐年累月……他偶忆起林澈,心有余悸,深感当年之举或许铸成大错,那封信函或许载有重要信息,而自身的狭隘与忌妒,使其失去了应有的传递价值。出于畏惧,他未敢向父辈坦诚,不愿承担错误后果,毕竟,往昔都是林澈为其挡风遮雨。
岁月如梭,逐年加剧……时间沉淀,此事愈发清晰。信函如种子,在他心中扎根发芽,有时甚至错觉为终生羁绊,深入骨髓,挥之不去——他体内藏有一个秘密。
他开始频繁想起林澈,梦回时分,见其身着洁白衬衫、卡其长裤,温文尔雅立于阳光照耀的门前,低声说出那句再见。醒来后,他多次欲拆信,却对信件本身产生恐惧。
他隐约意识到,那是一场庄重告别,一次咫尺天涯的错过,一个无法挽回的错误,使此后人生沦为灾难。然而,信函有其独特之处,合拢信封,时间仿佛停滞。只要未曾拆阅,他便仍可维持纨绔形象,继续被视为无药可救的徐家二少……林澈之弟。
“你尚未告知,林澈是否尚在人世?”徐静之质问任明卿。
任明卿稚气未脱,易受他人情绪牵动,先前递纸巾安抚,今朝却自慰泪水。“结局揭晓,主角无恙,成就斐然……剧透矣。”
徐静之如抓救命稻草,精神一振:“他能原谅林老二否?”
“料他未曾动怒。”
徐静之狐疑:“林老二曾断其臂,几近杀生。”
“亲情至上。”
徐静之泪流满面。
任明卿轻抚其首,缓缓重申:“亲情至上。”
当晚,徐静之倾吐衷肠,却未敢拆信,尚需时间沉淀。任明卿待其入梦,悄然而去,赴书房挥毫至晓。其文思如泉,夜有所作,日则踟蹰。
终悟林老二心路曲折,由邪转正之机。任明卿深知愧疚之重,能重塑人格。面对断臂亲情,嫉妒与怨恨瞬间消散,内心依恋之情破冰而出。林老二因愧而见爱,因愧而改过,必将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