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人多力量大,可人多也动静大。人们浩浩荡荡赶到王哉的府邸,可此处已经人去楼空了,只剩下几个侍女小厮来不及逃走,满眼惊慌的瞧着门外乌泱泱的人群。
张年一步来到人群最前方,当他高高举起拳头,闹哄哄的人们安静下来。他望着身前那无数双眼睛,身上不自觉的便有一股气势攀升。霎时间他的周身蓝色光芒萦绕,好似晴朗天空的蔚蓝在他的身上显露。
一个人形小人从张年的额头飞出,逐渐变大,在人们的视线中突然睁开眼睛,眸中金光四射,神灵俯瞰人间。
张年连忙盘膝而坐,运转全身灵力朝着那小小的神灵而去。人们呆在原地不敢动弹,此时一位老者拄着拐杖蹒跚的来到人前,他看着张年眼中满怀羡慕之意。
人们瞧着站在前方的老者,许多人眼中同样满是尊敬,他正是于家村的村长。
于家村的村长突然转过身看着身后的村民,他苍老的眼神里满是愧疚,一双老眼满是泪水。全没有平日里那鼎盛的气势,好似太阳下了山头。
有村民见他悲伤不已刚想上前却被人拉住,他疑惑的看着身旁之人,却见那人摇摇头,一转头才发现这么多人一个人上前的都没有。
老人哭泣许久,他的身子摇摇晃晃几乎要不能站立,终于在他的身子一个踉跄之下,老人一屁股坐在地上他的眼泪才终于止住了。他抬起头看着远处的村民,手中紧紧握着他的拐棍,好似漂流的人儿抓住了救命的树枝。
老人又回头看了一眼正盘膝而坐的张年,眸中羡慕之意毫不掩饰,他吸了吸鼻子对着村民们开口:“传说山上神仙修炼到一定境界就会在身体中形成一个灵力小人,好像叫什么化灵为婴,寓意着练气士在成神的路上重获新生,真正与凡人不同,而他的下一个境界就是让婴儿有灵,名为开窍。”
他苍老的声音轻轻的,却传遍了眼前的空地,人们沉默的看着他一言不发。随后他笑了笑又说道:“要我说,和咱们凡人也没什么区别嘛!”可是他话音刚落,自己却深深的叹了一口气,沉默良久。
他又转头望了一眼张年,轻声开口,好似在哄孩子:“咱们的新县令不是平常人,咱们跟着他说不定真能出人头地,再不济也能混个好日子,不过也可能……”说到这里他的声音轻的已经不能听见了,他的手死死握着,那根老旧的拐棍抖动不停。
许久之后才能听见他的声音又缓缓飘出来,他的眼睛已经闭上了,双唇微微抖动才能发出声音来:“我于海德对不起娘亲,对不起小妹,对不起各位,也对不起将军。这一辈子一事无成,如今终于要轻松了。”说着他手中的拐杖被松开,当拐杖轻轻的倒在地上,他也缓缓倒下了。
老人躺在地上,身体直直的,好似又回到当年,身材壮硕,高大威猛。
人们沉默着,眼前的老者是一村之长,无论村里出了什么大事,他总是要来说上两句,就像前些日子的田埂上,哪里要他出面,可他还是来了。老人们也伤感不已,于海德当村长这么多年,也没有娶个老婆,就那么做了这么多年的村长。
人们正要上前,突然,张年头顶的元婴神光大放,一阵灵力蔓延出来,好似阳光明媚的太阳。
他睁开眼睛,满是复杂的来到于海德躺着的地方,人们希冀的望着他。平日里他们怕极了这位苍老的老人,可若是老人真的就那么突然死去了,总觉得有些不对味道,好似缺了些什么。张年手中一根灵光丝线钻进于海德的身体内,他的眼神里更加复杂了,这位老人的身体里满是伤痕,陈年旧伤藏在身体里,新的伤痕附在皮肤上。不敢想象一个凡间的老者如何能承受如此的痛苦,这些伤痕放在炼气士的身上怕是也要残。
老人气若游丝,几乎是死去了。
张年知道,老人不是受不住这些痛苦了,而是真的累了。他抬起头望着乌泱泱的人群,老人这是把这些村民交给自己了。
这些与众不同的村民,或许是自己打开经流县改革之法的利剑。不知道要多少年才能出现的群体,在此时此刻就那么出现在自己的眼前,他望着他们希冀的目光,心中突然有了一个或许会令有些人恐惧的想法。
他的嘴脸不自觉的上扬,心中却是喃喃,沈兄弟啊沈兄弟,这人情快要还不起了。随后清咳一声,见人们还在希冀的望着他,直起身说道:“各位,非是本官不愿救他,乃是他早已心存死志。”
他把于海德胸前的衣襟解开,露出了老人伤痕遍布的胸膛,对着乌泱泱的人群说道:“各位瞧见了吗?他早已满身伤痕,即使活下来也是痛苦不堪的活着。”
人们看见了于海德的胸口,干枯而又破碎。一棵盘根老树,枯瘦的躯体上满是刀刻斧痕,茂密的绿荫下隐藏着微弱的生机。人们惧怕这位走起路来踉踉跄跄的老人,不知为何惧怕,或许是老一辈传下来的。但也只有老一辈才知道,眼前这位即将死去的老人为村子做了什么,那都是多年前了,如今大可不必再提。
可当他们瞧见那满是伤痕的胸膛时,他们才知道那拄着拐杖行路踉跄的老人为何踉跄。人们转头看向那躺在地上的王老爷,王哉装死不敢睁开眼睛。一个年轻人径直快步来到他的身旁,一巴掌打在王老爷的脸上,王哉的眼睛一下子就睁开了,好像个皮球一样跳起来,他指着年轻人的眼睛大声质问:“你敢打我!”
年轻人似乎是有些惧怕,他低着头不知道在看什么地方,支支吾吾的说不出话来。场面的气氛一时之间有些沉重起来,突然一个花白胡子的老者穿过人群,他有些驼背的走到年轻人的身旁,对着王哉一巴掌打过去,王哉被打的懵在原地。老人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说道:“抬起头来,我王家没有孬种!”
原来是王家的老家主,王观。于二那日还与沈远聊天时提过他,当时说了句王椅子。他此时缓缓来到张年的身前,微微躬身说道:“小人王观,见过县令大人!”
张年微微点头轻声说道:“你知道什么?说来听听!”
王观点点头,可能是驼背的缘故,点头时整个人好似都在上下抖动,他微微转过身对着人群说道:“乡亲们,于海德我年轻时就认识他了,不怕你们笑话,我还被他打过,我记得他当时年轻力壮,拿着一根做桌子的木头撵我好几里地,我也没跑掉。”人们有着一些骚动,好似在笑。
他笑着摇了摇头接着说道:“我当时就想着以后我要比过他,绝不能不如他。可世道就是这么个世道,我们王家村说没就没了,我跟着我爹来到于家村投奔,还是于海德给我们搭把手盖的第一间房子,当时我还是个孩子,可他于海德已经是村长了。我知道,我或许再也比不过他了,直到他于海德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错了,一辈子连个婆娘也不要。我就想着我比他强,我有婆娘,以后我们人多了就要去找回面子去。”说着他看了看躺在地上一言不发的于海德,轻叹一声。
“可是没想到啊,报仇还是报晚了,谁知道他天杀的于海德竟然背地里和那些地主作对,简直愚蠢至极!”说着他蹲在于海德的身旁骂道:“你年轻的时候有些威势,去军营里待过一段时间,你现在他娘的老了,你以为你还能在那些地主老财身前作威作福?你年轻时候早过去了,你现在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头,废物一个!”
“是,现在村里人的日子不好过,你看不下去,可你只能看啦,你的胳膊还能抬起来几下?那锄头你还能挥几下?怕是现在吃下去什么拉什么!”
说着他突然站起身来,努力直着他的身子,看着四周的村民,他高声说道:“这里是于家村,但其实更多的是外姓人,这么多年咱们于家村的人越来越多,相信各位心里都有数。大家又是为什么会背井离乡来到于家村落户,相信各位也是心里有数!”
“乡亲们,不要再跑了,如今我们有了真正为我们着想的新县令,他是个有着大想法的人,我们跟着他,就一定可以过上好日子。于海德已经死了,他是为我们而死的,不能白死啊!”
张年此时站出来,开口道:“我正好缺人手,想着让经流县没有地主老财,不知各位可愿陪本官走一道?”
话音刚落,一身气势显现,开窍境的气息肆意散发,人们望着他,好似望着一尊庙里的神仙。
人们高呼张县令,他们的声音愈发整齐,高亢的叫喊声好似要穿越天空。
只有王观,这位王家的老家主正低着苍老的眼眸看着躺在地上不发一言的于海德,他的眼中满是悲伤,他对着张年鞠了一躬轻声说道:“不知这于海德的尸首,可否交由小人来处理?”
张年看着于海德,轻轻点了点头,王观拜谢。
身后的几位王家年轻人放下手中的镰刀就要去抬于海德的尸体,却被王观阻止。他来到于海德身旁,一把拉起于海德的尸体,随后一个转身顺势就来到了他的背上,好像背起了一袋粮食。
在人们的目光中,缓缓远去。
——
经流县的北边有一座高山,没有名字,却有寺庙。
寺庙中有一禅院,院里有一棵不知名古树,树皮上有许许多多的鼓包,照山下人的说法,是庙里的和尚每天拿头撞树,把树撞的受伤了。似乎正是这样的缘由,山下的人们都不愿上山,传闻谁想上山求佛,要先受那和尚的头撞上几下,美其名曰撞上了佛祖。
破败的寺庙禅院只有一位僧人,既是住持,也是方丈。
这是一位老和尚,干瘦的身躯看起来好似玉米地的杆子,沈远看见他的第一眼就知道山下的传闻多半只是个传闻。
老和尚见沈远牵着一头驴子站在禅院门旁伸头向里看着,连忙三步并作两步把沈远迎进禅院。说是寺庙禅院,但置身其中,不过是竹条与黄泥搭建起来的几座房屋罢了。其中的摆设更是简陋,若不是还有一张吃饭的桌子,沈远似乎都要觉得又回到了赵世者的家里,不知道这位南桃兄如今过得如何。
沈远坐在桌旁,老和尚烧了热水,从院子里摘了几片树叶放进了茶壶里,给沈远倒了一杯后笑着看着沈远,那神情与那日张峰有些相似,似乎许久不曾见人。
此时已是深夜,可老和尚却格外精神,天上的明月撒下皎洁的光辉,月光停留在老和尚的头顶上,看起来明亮亮的。
和尚给自己也倒了一杯茶水,轻轻抿了一口,笑道:“贫僧修竹,不知小友姓名,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啊?”
沈远轻轻抿了抿茶水,倒是清新甘甜,随后说道:“在下沈远,从徽州而来,往京城而去。”
老和尚点点头,静静地品着茶水,沈远也同样安静的望着天空,明月至树梢。
轻轻的脚步声从禅院外传来,静谧的环境被打破,老和尚突然笑了笑脱下身上的一件僧袍,露出了里面破旧的衣裳。见沈远不解的望着他,他满含深意的笑着,示意沈远与他来到屋后。而那件看起来还算值钱的僧袍却留在了茶桌上。
当二人来到屋后,有一人蒙面偷偷摸摸的来到茶桌旁,当他看见那件僧袍时,眼睛里满是欣喜。蒙面人站在桌前良久,几次想要伸手却又收回,他的眼神里满是犹豫。突然,他看向了老和尚的竹屋,径直向着竹屋走去。
此时他的行动不再鬼祟,脚底踩在几片落叶上也发出声响。他站在竹屋前,一把推开老和尚的竹屋,里面除了几本佛书外再没有其他值钱的东西,他印象里的老僧人也不知去了哪里,他的眼神又犹豫起来。或许是月亮太圆,他转过身静静地望着天上的明月,银辉洒落在他的眼睛里,又悄悄溜出来,钻进蒙面的黑布中消失不见。
蒙面的人走了,二人又从屋后走出来,修竹和尚拿起那看起来值钱的僧袍轻轻披在身上,他坐在木椅上望着那人离去的方向轻轻笑着。沈远则是又端起桌上的热茶喝了一口,轻轻点点头,刚刚好,随后一饮而尽。
修竹笑着又给沈远满满倒上一杯茶水,随口说道:“如今山下百姓的日子不好过啊。”
沈远端起杯子吹了口气,轻声说道:“大师的日子也很是清苦嘛。”
修竹连忙笑道:“可不敢称大师,不过是一个没有寺庙要的和尚罢了。”他轻轻叹息一声,品了一口茶水伸着头问道:“沈远,你走了这么远的路,可曾见过什么美好的风景?可否与老和尚说说。”
见沈远望着他,捋了捋胡须有些尴尬道:“贫僧从小就在寺里,偶尔出门有庙里同门7陪同,说是陪同也不过是完成寺庙交代之事。还不及欣赏人间,便又要回到佛像身旁了。教导贫僧佛法的大和尚常说人间是充满苦难与挣扎的婆娑世界,只有留在佛前才能永保完美。庙里的大和尚始终不让我们独自来到人间走一走,直至后来我被逐出寺庙,才得以真正下山。”
说到此处他的眼神满是时间的伤痕,就那么静静地望着沈远,好似天边的落日,望着世人。
良久之后老和尚才缓缓开口:“依贫僧的看法,他们的佛法修错了!”
沈远对佛法不了解,只是看过几本书罢了,他轻轻抿了一口茶水,此时这茶水倒是有些泛起苦味来了,他抬起头看着老和尚。而修竹正一脸恍然大悟的看着他,还不等他开口,老和尚突然问道:“你喝到了苦味?”
沈远挠了挠脸尴尬说道:“确实有苦味。”
老和尚哈哈大笑一起来,手指着方才摘叶泡茶的树说道:“此树名为胜花树。传说凡间的大地上开出了是一朵世间最美丽的花,有着六朵颜色各异的花瓣。因为太过美丽,连天上的花神也嫉妒它的容貌。于是花神动用规则之力让它再也不能开花了,于是它的身体长成了参天巨树,它的花粉化作了巨树的绿叶,它的五朵花瓣成为了五个世界。”
“听闻最后一片花瓣被花神戴在了自己的发梢上,从此花神更加美丽鲜艳。而这胜花树正是那朵花开了后又结果才落下的种子,它的树叶泡茶是甘甜的,人们说是那朵花即使是逝去了,也要给人间降下雨露,所以此树泡的茶水也叫甘露。”说完他看向沈远说道:“当然。这只是传说罢了,谁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不过有一点是公认的,那就是这树叶很少有人能尝到苦味,没想到你还与我佛有缘?”
沈远挠了挠头连忙说道:“前辈谬赞了,小子不过是个读书都不太聪明的人罢了,勉强算是个读书人。”
沈远还想说什么,却见修竹摆了摆手说道:“不必多说,我又不是那贪心的,见着好东西就要拿走的。”
他轻轻抿了一口茶水,很是开心,感慨道:“多年不曾见人,今日一见,确有好事。”随后他轻轻挥手,二人瞬间来到一条山间小道上,前方正是那黑衣蒙面的人,他看见老和尚突然出现在他的前方,身旁跟着一位年轻人,随手摘下了自己的蒙面,露出了一张黝黑瘦削的脸庞复杂的望着他们二人。
老和尚笑着走上前说道:“来都来了,就这么走了?”
那年轻人面露愧色,他抿着嘴微微低头不敢看修竹。可老和尚似乎没有看到他的心境,走上前说道:“我知道你,你是山下小楼村的黄尽,你还有一个娘亲,如今正躺在床上养病,对吧。”
年轻人面色慌乱,他不知道这位常年不下山的老和尚怎的就对他如此熟悉,他连忙跪在地上磕头,求饶道:“大师,求您不要告诉我娘,我什么都愿意做。”
修竹和尚连忙弯腰把黄尽扶起来,轻声说道:“年轻人,不要动不动就下跪。”说着把身上披着的僧袍脱下来塞进黄尽的怀里说道:“拿去吧,看看能不能换点钱财,给你娘看看病。”
黄尽稍稍愣神,随后反应过来,月光下的他的脸庞红通通得,还是跪下来给修竹磕了一个响头,随后抬起头望了一眼修竹,好似下定了什么决心,径直说着山间小道离开了,不曾回头。
望着黄尽离去的背影,老和尚对着沈远说道:“他叫黄尽,可惜是尽头的尽。”沈远看了他一眼,不明白这位大师又在打什么哑谜。
修竹突然说道:“其实他的娘亲已经在他来山上的路上死去了。”沈远瞪大眼睛,他突然看向那下山的背影,却听老和尚说道:“那位女施主用床上的竹席划破手腕,自杀了。”
沈远问道:“不是在养病吗?怎么会自杀?”
修竹语气平淡:“拖累。”
沈远沉默,修竹望着沈远的沉默突然说道:“我终于知道你为什么能尝出苦味来了。”沈远不解的望着他,修竹却指着山下说道:“你在山下走的太久了,去看看山上的风景吧。”
“先听听就好,有些道理,想是想不明白的,说不定在路上走着走着,心血来潮踢了一块石头就明白了。”
沈远点点头,问道:“方才您为何不直接告诉他,如今他带着希望回去岂不是更加伤心。”
老和尚说道:“他爹还活着的时候,他还有个妹妹,只是如今不知道去哪了。如今他娘也不在了,依他的性子,怕是要出去游荡找他的妹妹,我的僧袍便当作是给他路上的盘缠吧。”
沈远与修竹走在山路上,他回过头望着黄尽远去的方向,那边的天空挂着高高的明月,明月里隐隐绰绰,好似住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