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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月亮里的梦境

    夜幕深深,一地银辉让土地显得不再那么暗沉,斑驳的树影在夜幕里沉寂,像是无言的人群。二人伴随着月光回到禅院内,茶桌上的茶水稍显温热,沈远捏起茶杯一饮而尽,沉默着望着天上的明月。

    老和尚笑眯眯的给自己倒上一杯热茶,呵呵笑道:“小友不必介怀,这世间之事与世间之人都有联系,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这也是他必然要经历的苦难,逃不掉,也不能逃。”

    “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人生路要走,就像小友此行要去京城,老衲会留在这无名山,不知何时才能下山。若是小友一路走来都在因他人之苦难而耿耿于怀,怕是要走不到京城。”

    “万事万物都有其注定要经历的命运,小友既然有能力保全自身,何必还要在这乱世里游荡。”

    沈远沉默片刻,他的眼神落在老和尚的身上,笑着问道:“前辈于这无名山潜修,保全自身了吗?”

    老和尚端起的茶杯停在空中,他苍老的面皮有些耷拉着,伴随着轻轻的叹息声,一饮而尽。他望着对面的年轻人,心道如今的读书人,真是不知道尊老,不如咱们修佛的佛子。

    谁料对面的年轻人竟不管不顾还在说着什么:“前辈不愿下山,却望着山下的众生,身不在江湖,心却在人间,小子不及前辈境界之高绝,岂敢避世于桃园。”

    修竹苍老的面皮突然皱起来,笑呵呵的又给沈远倒了一杯茶水,谁说读书的年轻人只会读死书,看来也不尽然嘛。

    沈远双手端起茶水吹了一口气,随后一饮而尽道:“先生曾对我说,大势所至,如洪水滔天,世间万物皆为河流之中的无根鱼群,随波逐流。”

    “小子一路走来,时常在想,若是有人能于洪水中逆流而上,跃出水面须臾,能否有于大势中力挽狂澜的能力。”

    “只可惜……”

    老和尚笑眯眯的,他满是皱纹的眼角像是春风划过水面,波纹四起。他伸手轻轻在虚空中抓取,手中银光乍现,随着他的衣袖朝着沈远的方向轻轻摇晃,银光瞬间来到沈远的胸口,停滞不前。

    只见修竹说道:“老衲有缓命之法,但不白给,小友可自行取之。”

    沈远瞧着胸口处的银色光团,好似天上的明月,清洁无瑕,光辉灿烂。沈远慕然抬起头望着老和尚,他端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随口说道:“前辈要借我观道?”

    修竹晦暗的眼眸明亮起来,好似有月光轻轻探入进去。他缓缓端坐于木椅上,神情端正,开口说道:“老衲会让黄尽更名,由尽更近。”

    “小友若是愿意,这月光尽可以拿去。”老和尚伸手指了指沈远胸前的月光,他的神情丝毫没有变化,好似一切随意。

    沈远轻声叹息,这也太明显了,眼前这位前辈欲借人观道,远与近,在人间。他看向修竹问道:“前辈何不自己去人间走走?”

    老和尚摆摆手,扭过头望着天边的明月轻声说道:

    “不忍心。”

    遥想当年,老和尚还是小和尚的时候,见识的是大和尚口中的人间,山川美景不及佛前古灯。后来被逐出佛门,又是一番人间景象,才明白那些所谓的缤纷美景正是世间一切所成,却又不属于世间一切。

    年轻的僧人不能在寺庙修佛就不是僧人了吗?他告诉自己绝非如此,大和尚也常说,只要一心向佛,在哪都是修佛。于是世间多了一位想要普度众生的凡人,那座高大的寺院也少了一位年轻的僧人。高高的寺院坐落在群山之上,等待着众生翻山越岭来求一份机缘。被迁单的年轻人独自走在人间,见识世间的艰难,哀愁人心的错落。

    终于有一天,年轻人变作了老人,小和尚成了老和尚。步履艰难的老人终于走不动了,他来到一座山脚下,在村落里听说了京城的变故,人们说在京城那样的地方,突然死去了许多人,好似乱世要来了,毕竟城里的许多老爷们也都纷纷回到故居养老来了。外出多年的人突然衣锦还乡,让村子里的人们摸不着头脑,听说还要在贫穷的村里颐养天年呢,难道这就是所谓的落叶归根?

    可掰着指头往上面算一算,当年离乡时,这些回来养老的都没有出生呢。

    老和尚觉得自己走不动了,于是找了一座无名山,行走江湖多年攒下的钱银都花了也才盖了一间竹屋,多年来自己动手加竹,才成了如今的模样。像是寺庙的禅院,又不尽相同,或许是走了这么多年的江湖,自己也分不清自己到底还是不是个和尚。

    不知何时,某个宁静的夜晚,也是一个清风明月的黑夜。老和尚觉得自己该要死去了,他闭上眼睛靠在木椅上等待死亡的到来。期间他睡着了,做了一个梦,梦见了美好的人间,人们欢声笑语,锦衣玉食,他坐在街道口的牌坊下面,有许多孩子围着他,口中叽叽喳喳的喊着大和尚。那时的他不再是如今的骨瘦如柴,该是胖一些,白一些,看起来更和善一些。就像是天上的太阳,温暖而不炙热。

    在这样的美梦里沉沉睡去,即使再也不会醒来,好像不错。

    当第二天的太阳再一次升起,老和尚不情愿的睁开眼睛,他苍老的面皮满是悲伤,迷茫的望着周围的环境,好似在质问自己,为何自己没有死去。在这样一个时代,死亡是最简单最不令人惊奇的事情,可不能死亡便有些令人恐惧了。

    悲伤的老和尚快步来到禅院内,他没有发现他的腿脚此时健步如飞。院内莫名长出了一棵枝繁叶茂的树,树上的叶片苍翠欲滴,好像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他在古书上见过这种树,胜花。

    一棵凭空出现的古树长在庭院内,老和尚再也没有想过死亡。他摘下树叶喝茶,一夜之间树叶还会多长出几片。于是老和尚时常坐在树下回忆自己这一生的波澜,虽不知何时会离开人世,可老人也有年轻的回忆要去品味。

    终于有一天,天地惊雷,风雨大作,睡梦中的老和尚梦见了天地演变,沧海桑田。他惊醒后汗如雨下,却发现自己拥有了山上仙人的能力,眨眼之间横渡万里,举手投足似有神气闪现。

    于是他来到山下想要改变曾经不能改变的一切,可世间太大了,即使他飞天遁地、平山断江,也不过是海中的一只游鱼,或许能跃出水面须臾,所作所为也抵不过一句大势所趋。

    于是,他又回到了山上。

    怪不得那些高高在上的仙人们都喜欢待在山上,原来即使是他们,在时代的洪流中也不过是一只蝼蚁。

    清风吹散热茶的尘烟,老和尚终于从回忆中走出来,他望着沈远说道:“既然你也算个读书人,那我倒是想问问你,你一路走来,可否见到这世间的大势所向?”

    沈远沉思良久才说道:“不敢说见到,小子看待事物浅薄,只是有些隐隐的猜测。”老和尚笑着品了一口茶水,笑道:“说来听听。”

    沈远摸着下巴,似是措辞,良久才正身道:“小子一路走来,不曾在那高山云雨中俯视天下,倒是在人间泥泞中多走了几步。先生曾说,人间的风雨若是吹起来,山上的树木也要随风作响,若辅以雷霆,或有山石粉碎。大水国西边,魔教猖獗,朝廷借各派之力围剿魔教,小子听闻那结果实在是令朝廷难堪。”

    “年后一场正月雷声更是让人风声鹤唳,山下与山上皆以大水将亡之势处之。远的不说,只说近前,那长寿糕不知道害了多少人的性命,听闻怀生码头那里出现了一个名为真神教的教会,打着反对长寿糕的的旗号,吸引了许多百姓成为教众,名气越发强盛,我在这道州都有所耳闻,听说是有什么真神,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来历。”

    “再之前,徽州那边更是有魔教中人借人炼药,甚至许多大水国的官员同样参与其中,还有那所谓的颜楼,说是永葆青春,其实是还没老去就死在了接客的床上。大水皇室与大水商行关系微妙,此时不知又在做着什么谋划。此时再一想,李言秋李大人再登官场,或许正是他们利用李大人来稳定民心,为他们暗中所行之事拖延片刻罢了。”

    “如今这还只是摆在明面上的,谁又能知道那暗中的谋划又有多少,实不相瞒,小子一路走来若非有门口那驴子一路相陪,真不敢再往前走一步。”

    修竹扭过头望了望门口正在吃着什么的高大驴子,他苍老的面庞满是笑意,随后问道:“怕什么,骑驴看唱本,不也挺好。”

    沈远坐在木椅子上,他摸了摸腰间的灵仙葫芦,李大人自愿以身入局,晚辈钦佩不已,但却要把自己也带上,晚辈有苦难言。你去找我家先生啊,欺负年轻人算什么本事。

    修竹笑道:“山下放牛的人们总是喜欢把牛拉到山里吃草,有些人骑到牛身上,看的远,就成了骑牛的,有些人上不去,就成了草。”

    “你一个骑驴的,在害怕什么?”

    沈远:“我怕骑牛的早已不在乎这片草地了,我怕他们会为了自己而毁了这片土地,而这片土地上的草,只能腐朽枯烂。”

    老和尚笑的满含深意:“怎么,是怕你的驴子没有草吃?”

    沈远:“绝非如此!”

    老和尚抿了一口茶水,正色道:“草是吃不完的。”

    沈远拱手:“非也,古人云,野火后,春草生。可是那终究不是草,虽如草一般,但若风雨过后,或可成劲草。”

    修竹道:“劲草何用?”

    沈远:“固土。”

    老和尚的眼睛瞬间明亮亮的,好似月光隐匿其间,脸上松软的的皮肤舒展开来,突然说了一句不着边际的话:“此时饮茶,可算嘉宴。”说着他端起茶水一饮而尽,如酒豪饮。

    沈远的眼睛瞪大,眼眸中有银辉流转,他郑重的端起茶水,紧张万分,随后像是在等待什么,当月光穿破云层,茶水一饮而尽。

    皎洁的银色光辉在沈远的身旁流转,当沈远的周身愈发昏暗时,月光打在他的身上消失不见,像是进入了无尽的深渊。

    修竹摸了摸自己明亮的光头,似乎也因为沈远而显得黯淡下来。此时的沈远手中握着茶杯,眼睛怔怔地望着,隐隐有月光闪过,时而湖水轻推,时而滔天巨浪。银辉洒落在他的身躯,失去行踪。

    一旁饮茶的老和尚笑着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轻声说道:“既然如此,老衲就再帮你一回,不过这样你可就要欠老衲一个人情了。”老和尚伸手轻轻一招,身后胜花树的几片树叶随风飘荡,伴随着月光轻轻落下,同样消失在沈远的身旁。

    霎时间,沈远身旁凭空出现许多裂纹,发出清脆的破碎声。老和尚缓缓伸出手指,一片树叶缓缓来到他的指尖,随着他轻轻一点,树叶又飘落在那破碎的裂纹上,伴随着一声干脆的清鸣,无数的碎片瞬间炸裂开来,好似一场绚丽的花朵。

    月光终于落在沈远的身上,好似洪水吞没他的躯体。只是一瞬间,已经分不清坐在原地的是人还是一个光团,银色光源在老和尚的禅院内好似另一个月亮,柔和静谧。修竹端起茶水又品了一口,随口吐出一些树叶残渣,似是觉得有些刺眼,他提起一壶茶水站起身来到一旁的树下,蹲在树根旁,像极了休憩的农人。

    不知何时,眼前这个年轻人周身泛起微澜,突然间好似有生机在其体内迸发,银色的光芒中掺杂了些许翠绿色的生机。一时间,周围的环境也跟着灵动起来,禅院的石砖地缝里冒出了些许嫩芽,胜花树的树叶凭空生长,就连夜晚的风也多了些许清新,万物生长,生机勃发。

    修竹从未想过他的禅院除了胜花树还会多出如此多的生机,此刻他望着院落中的新芽久久不能平静,他苍老的瞳孔中满是迷茫,随后又变作明悟,一阵月光在他的身上突然显露又瞬间消散于无形,好似从未出现。

    望着那还深陷月光里的年轻人,轻轻的叹息几乎微不可察,刚得的人情就这么没了,现在的年轻人都这么不欠人的吗。

    修竹缓缓地站起身来,他的动作虽慢却透露出一种从容不迫的气度。他轻抚着身旁的树干,望着院中的一切,仿佛在与它们对话,倾听着它们生长的声音。他的目光再次转向那些新芽,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他轻轻挥动衣袖,好似有灵力化作雨露洒落。他此刻才明白,是自己把自己的眼睛遮住了。他原以为这院落内只有自己与树,原来还有草木,风雨。修竹的禅院,曾经只是他个人的静修之地,现在却变成了一个充满希望和活力的所在。

    那些新芽开始茁壮成长,禅院的生机愈发盎然。修竹干枯的面皮在风中缓缓泛起皱纹。

    突然,沈远的身上有碎裂声响起,老和尚迅速看过去,只见那年轻人逐渐在光团中显露身形。曾经的满头白发如今也多了几缕青丝,那略显老态的皮肤光滑细腻,好像还长高了些许。

    沈远的面容也发生了惊人的变化,原本岁月在他脸上刻画的痕迹似乎被时光倒流般地抹去。他的眉宇间透出一股子英气,双目炯炯有神,宛如星辰般明亮。他的嘴角微微上扬,带着一种自信而又不失谦逊的微笑。此时他身着一袭青色长袍,袍上绣有精致的云纹,随风轻轻摆动,更显出他的飘逸与不凡。

    老和尚凝视着沈远,眼神里满是灵气。他方才感觉到沈远体内流转的一股神秘力量,那是一种非同寻常的灵力,仿佛并非吸纳体内的灵力,并非纯净,更是让他觉得杂乱无章。沈远的气质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坐在木椅上,坐的笔直,举手投足间流露出一种从容不迫的风度,仿佛他已看透了世间的纷扰,达到了一种超然的境界。

    老和尚知道,这一切的变化都与沈远在光团中的经历有关,这其中必然有什么他没有预料到的事。他心中充满了好奇,想要询问沈远在光团中究竟经历了什么,但他也明白,有些事情,只有当事人自己才能真正理解。于是,他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旁,等待着沈远回过神来。

    当沈远终于回过神来,他轻轻挥手间,身上的衣服瞬间变回曾经的破烂麻布,眼神不再锐利,此时更显柔和亲切。见修竹望着他,他拱了拱手尊敬道:“多谢前辈指点。”

    老和尚摆摆手示意,随后来到沈远身旁给年轻人倒了一杯热茶轻声道:“坐下说,坐下说。”

    二人坐正,修竹说道:“年轻人还是年轻一些看起来顺眼啊。”

    沈远:“还是多谢前辈出手,若非遇见前辈,小子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有所明悟。”

    修竹:“无妨,借你之明悟,老衲也有所获,不必言谢。”

    院落内静谧着,二人轻轻喝着茶水沉默不语,好似皆在心中梳理一场夜幕所得。老和尚苍老的神情中看不出什么,只觉得似是在回忆。倒是沈远的神情中有了许多恐惧与迷茫。方才月光包裹中,他似是来到了一片深邃的虚空中,在这片无垠的虚空中,他感到自己渺小得如同一粒尘埃。然而,正是这种渺小,让他产生了无尽的恐惧与迷茫。在虚空中,他看见了无数光点在黑暗中闪烁,每一颗光点都散发着生机,仿佛孕育着无穷的生命。

    他迷茫的望着这无边的黑暗,向着最亮的几颗光点走去。虚空是神秘的,仿佛其中有着无限的距离,于是他奔跑起来,可那遥远的光团却始终不曾变化。

    不知道在黑暗中奔跑了多久,他的精神已经开始恍惚,他的肉体感到疲惫。正当要停下来时,那些光团开始变化,他仿佛看见了希望,但精神与肉体已经不能支持他继续向前。突然,异变横生,虚无中突然传来一阵清香,这香味带来了一丝微风,而微风正好吹的他向着那光团而去。

    在光团中,他瞧见了无数的虚影,看见了许多十里村的村民,好似又回到了家乡。村民们看见他,全部都洋溢着热情与幸福,硬是拉着他要准备一场全村宴,好好庆祝沈远回来。有人拉来了一头牛当着他的面一刀砍死,有人牵来几头羊问他喜欢哪一只,今天就把它牵到油锅里。姜家的小命梳着两个羊角辫蹦蹦跳跳的跑过来,与刘喜围在他身边问东问西。

    村长鲁成山大步走过来拍了拍沈远的肩膀,眼神里满是笑意和骄傲。刘三根站在不远处,他的媳妇站在他身旁,轻轻的靠着他。

    村口有一位姓白的妇人也轻轻的望着他,不过此时那位妇人的心中已经少了许多悲伤与忧虑,更多的是期待。

    人群中,他好像看见了奶奶正站在一棵柿子树旁,轻轻的倚着一根拐杖,正满眼期待着望着村口,她腿脚不便不能离家太远,只能等待远游的孩子归来。

    他快步向着家的方向走去,却突然出现在一座茅草屋旁,草屋的院子里有一棵繁盛的桃树,树下站着一位身着朴素的读书人。正是这样一位读书人,看起来不像是虚幻的,更像是一个活生生的人站在眼前。

    读书人抬起头望着他,笑着来到他的身旁,轻轻的拍在他的肩膀上,手中捏了捏。这是在这虚幻世界中第一个触碰他的人。沈远脱口而出:“先生。”

    那读书人正是宋近书,他笑道:“长高啦,不错。”

    只见那读书人轻轻挥手,周遭的世界瞬间模糊起来,只听宋近书说道:“回去吧,我们等你回来。”

    夜幕下,沈远缓缓睁开了眼睛,看见了生机勃勃的院落。

    ——

    十里村,一间草屋内,一位老人缓缓睁开她的眼睛,眼神满是迷茫,好似如梦初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