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麦时节,人们收完麦子自然是要烧地的,要杀死地里的害虫和野草的种子,而且麦秸被烧了还能回补土地,要不然人们可就要去挑农家肥了。传闻有人就喜欢生吃菜园里的菜,自己不爱种便每天去偷别人家的菜回家吃,那家人也不阻拦,于是这人就经常路过的时候都要拔两棵,直到有一次半夜路过看见那家人挑农家肥浇地,这人便再也没有偷过菜了。
两家农人在地头吵的不可开交,于二带着沈远坐在远处的树底下笑呵呵的瞧着,不时还要点评两句:“嘿,这老王家的儿媳妇真是厉害,这尿壶也是的,大半夜烧什么地呀,人家麦子还没收完呢,这要是真烧了,王椅子非得和他拼命不可。”
沈远瞧着那个话都说不出来的男子,大概四十来岁的样子,对面农妇骂声震天,他就在那小声解释。可地已经烧了,怎么解释都是无用之功,只能庆幸这把不知是谁点的火没有真的烧过去。
他问道:“为何要叫那个人尿壶?”
于二先是哈哈大笑,随后才笑着解释道:“他真名叫李文,小时候天天尿床,他娘一气之下就给他起了个小名叫尿壶。刚刚我喊的王椅子就是对面那妇人的公公,年轻时我们一起做木匠,做了一手好椅子,所以就有了王椅子这样的称呼。”
“哎呀我们这名字都差得很,到底是不如读书人,各种各样的字号,那才叫雅称,我们这都是贱名。”
沈远忍俊不禁,最后也不知道该说什么,难道要说上一句名字不过是个称呼而已吗?那你要是喊我一句乌龟王八蛋我可真不能愿了你的意。
“小神仙可有字啊什么的?”
“字,文安。”
“可有什么意义?小老儿最喜欢听这些文字后面的故事了。”
“大概是安安全全,本本分分做个读书人?”
于二眼里的光芒黯淡下去,看来是听不见什么有趣的故事了,随口说道:“我还以为是取自崇尚文礼,治国安邦的意思呢。”
沈远瞧着于二,他苍老的眼眸还在望着地头的热闹的人群。见那边的声音大起来,他的眼睛也明亮起来,随后三步并作两步跟了上去。沈远也跟着上去,透过人群能看见王家媳妇还在破口大骂,李文依然是低头不还嘴的,倒是他身边出现一位头顶上戴了一顶草帽的农妇,双手掐着腰,对着王家媳妇同样破口大骂。两个人越骂越大声,像是碗里的蛐蛐。
不知所措的李文茫然的看着站在他前面的女子,几次想拉着她却又收回手。远处地里割草的王家儿郎冷着脸看着吵架的方向,眼神中有着警惕与不耐。
终于,一位年迈的老者拄着拐杖从远处缓缓走来。有人高喊村长来了,两位百灵鸟才终于停下他们高亢的喉咙。村长脚步蹒跚,田垄上一片安静。有人独自离去,没有热闹可看了,但他家的地里还有黄金要挖呢。
老人拄着拐杖,是个驼背,若是能直起身子,该是个高个子。他的脸上生了许多老人独有的斑点,眼皮耷拉着,几乎要张不开来了,走近之后能够听见他的呼吸中好似有石子在胸腔打滚。他的声音轻轻的:“怎么不吵架了?继续吵啊!”
人们听见他呼隆呼隆的喘着,沉默着愈发说不出话来,又听他说道:“我这人老了,又得了病,走两步就喘的厉害,实在是不如你们啊。”每停顿一次便要听见他磨砂似的喘息,似乎是说累了,一屁股就坐在田埂上,好似闭着眼睛歇息歇息。
见依然没人说话,他自顾自说道“刚才不是很热闹吗?如今怎么有些冷清了,好久没有见过热闹了,让我瞧瞧。”
方才两位吵架的女子此时头低着,眼睛直直的望着地面,什么话也不敢说出口。李文在一旁站着,眼睛里有些担忧,远处田间干活的王家儿郎也缓缓走来,手中拿着镰刀。或许是这样的热闹不好看,人群最后有人缓缓迈步离开。
村长扭过头看了一圈,叹息一声,轻声说道:“哎呀,此时天气炎热,干了这么多年的农活什么时候能点火烧地大家都是知道的,说不得是天火也不一定呢,都散了吧。”他的一番轻声细语好似给这件事做了一个盖棺定论,人群沉默着散去。
李文也拉着草帽女子离去,王家媳妇回到田间刚好碰见来到地头的王家儿郎,年纪稍长的对着村长点了点头便回去了。倒是王家媳妇冷眼瞥了一眼离去的李文二人,口中不知骂了什么,也跟上了回地的王家人。
村长站起身,也拄着拐杖缓缓离去。于二与沈远望着村长离去的背影,只听于二问道:“有没有感觉很荒诞,刚刚好似要拿刀互砍的两家人,如今却因一个老头的三言两语就化了干戈。”
沈远扭过头说道:“毕竟是村长嘛。”
于二笑道:“可不止,这老头年轻的时候可厉害,个子高大,脾气暴躁,最见不得蠢人,那是一言不合就要开口就骂,毒舌的很。要是谁惹了他,那是骂也骂不过,打也打不过,跑更跑不掉。”
“当年咱们道州的一位将军从这里经过,一眼就相中了他,硬是要拉他去从军,说什么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好的苗子。那时候我们都觉得他要发达了,让人家将军看中,只可惜啊,人都到了军中了,又给送回来了。”
沈远不解,他疑惑的转头看向于二,只见这同样是老头的于二说道:“谁知道这老头他老娘不愿意了,他娘在家里要上吊,就要她的儿子快回来。”
“没办法啊,那只能回来了,百善孝为先嘛。都说自古忠孝不能两全,我看也差不多就是这样了。不能当将军,就在村里当个村长吧。这么一闹,上面的官老爷谁不给他两分面子。村里人本就怕他,后来是更怕了。”
沈远点点头,轻声说道:“岁月不饶人啊,又生了病。”或许曾经的岁月里,那老人就是村里的小太阳,有的人从出生起,就要被他灼烧。
于二肯定的点点头:“其实,他根本就没办法当兵的,那时候他娘身患重病,家里还有两个妹妹,这都要家里有一个男人。”
“你看那喘的,都是年轻的时候累的,他能活到现在,或许都是天公作美了。”
说着他拍了拍沈远的肩膀,轻声说道:“小神仙能出来远游,便说明小神仙家中还算富裕,没什么拖累,可不能像村长老头一样困在村里一辈子。”
沈远笑道:“我这是出了村的,我都走出来好远了。”
于二却突然说道:“我们这村长也是出了村的,还不是回来了?不是迈出去就是出去了,有的人走遍天下,也不曾真正出了村。有的人从未出去过,却一辈子都在归乡。”
与老人交谈,总是会有些不甚理解的语言,还不等理解又转瞬即逝,好似镜花水月。
他捏了捏沈远的肩膀,又轻声笑道:“好了,这天也算是真正的亮了,你也该出发了,我也要下地割黄金了,那可是大把大把的金疙瘩。”
沈远长舒一口气,点点头拱了拱手。老人摆摆手,说了声下次再请他喝酒便离开了。他的另外一只手里拿着一把镰刀,向着麦地走去。瘦弱的身躯走在田埂上还算平稳,一路上直直向着田地走去,步伐愈发加快。
沈远刚一转身,掖熊正站在远处的路上望着他,口中还在吃着什么。他笑了笑来到掖熊身旁,从它的身上取下一根竹竿,上面挂着一张白色的幌子,向着远处走去。他的步伐越走越慢,鼻腔中的呼吸也开始沉重起来。
中午的太阳挂在天上,可地上却像是着了火。
人们弯着腰几乎要趴在田地里,若不是地上有些麦秸会扎人,真要躺在地上不起来了。当真要受不住炎热的空气时,眼前刚一黑,又感受到一股凉意,身体中又满是力气。大感疑惑时,抬起头才发现原来是太阳被云层遮住了,恰好又有一阵凉风吹过。
在割麦子的于二抬起头望了望,刚想继续却听见有人喊他,扭过头才发现原来是王老爷。此时王老爷身着一身朴素衣衫站在田埂上向他招手。他的心中疑惑不解,炎热的天气本就让人心慌,虽有凉风吹过,可依旧让他心中不安。
他小心翼翼的走到地头,站在田地里,脚下是扎人的麦秸,抬起头望着站在田埂上的王老爷,小声问道:“小人于二见过王老爷,不知王老爷亲自来此,所为何事?”
那王老爷身材不算肥胖,可看起来却很是富态,他笑道:“于二啊,是这样的,上面官老爷看我地多,问我多收税务,我没得办法,你种这地得少分一些粮食了。”
于二呆愣在原地不知所措,他的手紧紧抓住衣角,满脸慌张的向王老爷走去,还不等他说什么,王老爷直接开口说道:“以后那山坡上的你还照例交给官老爷,不过得写我的名字了,这山坡下面依然还是咱们五五分账,你该交的税务还得你自己交。”
“我知道你交不起,这个地我也会收回来,这样你就可以不用交地税了,交个人头税就行了。”
“这样吧,咱们五五分账的粮食换成三七分,我三你七,如何?可别说我不给你留活路。”
于二满眼的绝望,可身体还是深深鞠躬起来,高声说道:“多谢王老爷,您是个好人啊。”
王老爷走了,于二一屁股坐在田埂上,他望着远处的麦田,又看着那被云层遮盖的黄澄澄的太阳,像极了一个大大的金元宝,撒下来无数的黄金条。
几天时间,沈远走过大片大片的麦田,来到了经流县。
看着城墙上三个大字让他想起了安丰,外形与安丰相似。踏进城门,熙熙攘攘的人群在街道上,沈远像个世外之人瞧着他们,不知来处,不知归去。人们看着他牵着一头高大的驴子,同样也是如此。
听说经流县换了一个新县令,名字叫做张年,还是今年的状元呢。坊间流传,这人是得罪了京城的大官才被分配到这里的,与他同届的都去了翰林院,只有他被派遣来道州做一个小地方的县令,更加荒诞的是前县令不久前刚被江湖高手当街刺杀,一刀两半。
与采阳郡的郡守是差不多的死法,当街嘛。
沈远坐在馄饨摊前,喝了一口碗里的汤,手中的传声符轻轻摇晃。从进城便在何地留下了不少传声符,听了许多东西。于他正对面同样坐着一个年轻人,正直勾勾的盯着他手中的传声符。沈远的手不经意间从桌子下方划过,再出现在桌面上时,传声符已经消失。
那年轻人眼中却更加火热,他连忙端着碗坐在沈远对面,凑近沈远小声说道:“不知阁下这传声符卖不卖?”
沈远望着眼前这年轻人,一身素白衣裳整整齐齐,干干净净,脸色苍白,神色疲惫,活脱脱一个刚从青楼出来的穷酸书生小白脸。说不得还是个会读书的,诗歌赠佳人,白衣无处去,夜半风吹雨,小楼暖唧唧。
都说真人不露相,眼前之人一眼就能看出来了自己这传声符,定然也非常人。沈远低声说道:“阁下出个价?”
眼前的素衣年轻人笑道:“都说山下有山下的价格,山上有山上价格,我这可是山上的钱银。”年轻人把一枚看似是铜币的钱银放在沈远的面前,正中间是空的方形,四边各有着一个水字,透露出古朴的意味来,直视长久便会心神陷入其中,有无穷奥妙。
年轻人见沈远极力克制自己的神情,笑道:“原来阁下从没有见过这神仙钱?”
沈远只得无奈点头,年轻人说道:“没事,既然要交易,我便与阁下聊聊?”
“愿闻其详。”
“这神仙钱就像是矿石一般,其实是人们采集加工而成,但这上面的文字却并不是人为所刻,仿佛是一种天地认证,山上的神仙把钱银做成凡间钱银的模样,这样钱银便会自行生成文字,好似一种证道。所以绝无假货!”
“传闻这神仙钱有五种,分别是金、木、水、火、土,所以又有人称其五行钱。”他指了指桌子上的铜币状五行钱又说道:“这是其中的水钱,每种钱又有三个颜色,分别是青铜色、金色和银色,其中青铜价值最高,银色价值最低,三色钱银是一比一百等价兑换,但是通常不会有人愿意兑换的。”
沈远捏起那枚钱币问道:“你这为何与凡间铜币是一个模样?”
那年轻人笑道:“我这是银钱,不过有了许多损坏罢了。”
“如果一定要用凡间的钱银购买山上的,又要如何换购?”
年轻人说道:“山上钱银,有价无市。不过估算一下,大概万金凡钱可得山上一银。”
沈远点点头,正思考着,那年轻人笑道:“我这银钱虽是破损,可也有许多价值,我愿用这山上钱银换阁下五对传声符。”
沈远毫不犹豫给他五对传声符,接着遍捏起那破损的银钱瞧着,见那年轻人想要离开,沈远冷不丁问道:“不知阁下姓名。”
那年轻人正开心着查看手中的五对传声符,下意识回道:“我叫张年。”突然他仿佛意识到什么,连忙捂住嘴谨慎的看着沈远。
沈远摇了摇头,看来自己是被坑了。他问道:“现在阁下已经拿到了传声符,我也知道了阁下的姓名,不知阁下如今可以如实相告了吗?”
张年脸色尴尬,笑呵呵的坐在沈远的右侧说道:“不瞒这位朋友,完整的银钱确实值万金,至于我这破损的大概也剩个三成多。如今市面上一对传声符大概千金左右,传音符才不过几百两,我问阁下多要了两对。”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阁下可不能赖账。不过阁下放心,我要这传声符绝不是做何坏事,实在是治理一县之地有些分身乏术,迫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沈远吃了一口碗里的馄饨随口问道:“你的手下呢?一个县下面分层管理,你要自己亲力亲为?”
张年无奈说道:“相必阁下必然听说了许多坊间传闻,我确实是得罪了朝中大臣才被下放此地。”
沈远又喝了一口汤问道:“可否展开说说?”
张年白了他一眼说道:“告诉你也无妨,反正此事在京城已经传遍了。当朝丞相胡治胡大人有个千金叫胡蕴,胡大人想让我当他女婿。可是他的女儿似乎早已心有所属,我更不愿娶一个从未见过面的女子,便拒绝了。胡大人或许因为我的拒绝伤了他的面子,于是我在京城处处受阻,事事不顺。”
一眼馄饨吃完,沈远又要了一碗,随即又看向张年问道:“丞相之女,你若是娶回家,再加之状元郎的身份,你在京城岂不是能一飞冲天?”
张年冷笑道:“何止是一飞冲天,如今的皇帝陛下很少管理朝廷政事了,都是丞相胡治在做。那位卑权重后又不卑的尚书台,如今早就被架空了。我若是娶了他的女儿,我真就在朝廷里横着走。不过,我来这经流县之前,李言秋李大人突然被皇帝陛下任命为国师,这朝廷里的浑水一下子就更浑了。”
“我一个刚进朝廷没多久的年轻人,还是不要趟这趟浑水了。你都不知道京城有多压抑,那天牢里的每天都有妖魔鬼怪被关进去,我都没见过有人出来过。”
沈远接过小二送来的第二碗馄饨,沉默着吃了一口又连忙吐出来,实在是有些烫。他点点头说道:“李大人真乃绝人,我这一路上也听说了不少他的传闻,只是他如今才任职国师不久,如何能与胡大人抗衡?”
提到李言秋,张年的眼睛里满是星星,疲惫的神情似乎也有了力气,他一边把手指顶在桌面上一边斩钉截铁的自信道:“你记住,李大人就算是一介布衣,当他站在龙渊殿前,除了皇帝所有人都要比他低半个头!”
“你知道吗,当任命李大人为国师的圣旨念出来的时候,我当时就在大殿上。胡治在大水朝廷积威甚重,所有人都要听他的,可圣旨一出,他那铁青的神色几乎要成为青铜人。”说着他哈哈大笑不止,笑声中带着痛快。
“当天下了早朝,李大人的槐园门口挤满了官员小厮,几乎九成的官员都去拜访了李大人。”
沈远问道:“那你见到李大人了吗?”
张年遗憾的摇了摇头说道:“没有,李大人不见任何人。”
沈远嘴角上扬,当时的李言秋估计根本不在京城。他既然愿意重回朝廷,必然是想让大水重新焕发活力。可能正如郑斜所说,即使是李言秋,也要印证那句老话,独木难支。所以那日在安丰城附近遇见他,他是去找先生的。
轻轻抿了一口馄饨汤,想着除非像李言秋这样的人,其他人怕是不能请动先生重回朝堂。既然到如今依然没有先生的消息,那这位李大人怕是没和先生谈拢?
又吃一口馄饨,轻轻摇了摇头,先生心中自有沟壑,哪里要自己在这乱猜。随即又问道:“如今你治理这一县之地也力有未逮?”
张年轻叹一声说道:“实不相瞒,无论是我去京城参加春闱还是我从京城来到这经流县,路途上多是百姓在为了生计不顾性命,我不明白为何会如此。直到我做了这县令,翻了许多上个县令留下的账册才明白,百姓是牛马啊。”
沈远又吃了一口馄饨,随后又多拿出几张传声符递给他,张年不客气的接过放进怀里,抱拳道:“多谢兄弟,还不知道兄弟贵姓啊?”
“沈远,字文安。”
“在下张年,字绿杨。”
沈远一边吃着馄饨一边幽幽说道:“我一路走来,许多百姓连土地也没有了。”
张年点头道:“我准备干一件大事,我要在自己的县里把那些多余的税务都给弃了,把那些压榨百姓的都给杀了,我要让经流县吏治清明、百姓无忧,沈兄可有建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