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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不容易

    明月清风,夜幕深沉,老人瞧瞧了四周,站起身说道:“此时天色已晚,不知小神仙可愿下榻小老儿寒舍?”

    沈远连忙摆摆手说道:“可不敢说下榻,我就借住一晚,还要叨扰老人家。”

    老人笑了笑:“蓬荜生辉。”

    沈远随着老人走在路上,问道:“小子沈远,还不知老人家贵姓。”

    老人回应道:“免贵姓于,于二。”

    沈远点点头:“老人家家中排行老二?”

    于二点点头说道:“不错,确实家中行二,其实年轻时小老儿名为于二狗,说是好养活。不过后来小老儿逐渐老了,二狗说出来不好听,就把狗字给去了,于是就剩个二了。”

    沈远听着老人的言语,颇为有趣。老人又说道:“您不愧是神仙,看事物的角度就是与那些文人大家不一样。”

    这话让牵着掖熊的沈远有些摸不着头脑,他疑惑的看着老人,只听老人说道:“小老儿听说那些文人大家平日里就看看书,啥也不做。没事就写上两句诗描写一下我们这些百姓的日子,写的很是厉害,说我们的日子充满了希望,说我们这些干农活的能赚很多钱,说我们只知道抱着那几片土地不松手,说咱们目光短浅呢。”

    沈远牵着掖熊莫名慢了半拍,步伐也慢了老人半步。老人也随之放慢脚步与沈远齐平,他又问道:“小神仙,您说那书上描写的收粮食的时候,那喜悦的心情,真的是我们吗?若真是我们,可小老儿连地都没了啊,就像小老儿只剩个二了。”他的语气平静,好似在诉说着平淡的生活琐事。他的声音在深深的夜幕下缓缓飘散,沈远还沉默着。

    还不等他回过味来,老人轻飘飘的一句话又让他沉默:“你说,若是让那些高高在上的文学大家亲自下地来割上几斤麦子,他们还能写出来那样的诗句吗?”他轻轻叹息,又好似好笑似的说了一句:“若是让他们也交上几斤粮食税,不知道他们会不会也有丰收的喜悦。”

    他扭过头,见沈远沉默,还以为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连忙说道:“小老儿可是说错了什么话了?瞧我这张嘴,一喝了酒就什么话都说,若是说了什么小神仙不爱听的,小神仙莫要怪罪。”

    沈远抬起头,吸了吸鼻子,可不敢有什么不爱听的,他摇摇头,笑道:“老人家,继续说就是了,我又不是什么官老爷,更不是什么地主,我家先生让我出来走江湖,本就没有什么不能听的,那么自然也就没什么不能说的。”

    于二问道:“方才小神仙不说话,真不是生气?”

    沈远点点头说道:“真不是!只是老人家说了许多我在书上从没见过的话,多想了想罢了。”

    于二微微弓着腰,轻轻点了点头,但他一路上却不说话了。沈远见他好似有话不说,他笑道:“老人家有话不妨直说,不必扭捏。”

    老人笑着点点头,又转身继续向前,沈远笑了笑不说话。或许是酒劲上来了,他终于还是扭过头问道:“听说京城里的文学大家都是从小读书,只用读书,等到我这个年纪,就会成为文学大家了,是真的还是假的?”

    沈远紧紧抓住手里的纤绳,早知道不问了。不过也只能尴尬回应,轻声开口:“应该不是吧,君子六艺都是要学的。”

    老人点点头,问道:“京城内外的读书人想做官,哪个比较难?”

    沈远低头沉思,回道:“应该是城外。”

    “那城外的读书人学那君子六艺吗?”

    “以我自身看的话,学不起。”

    老人长哦了一声,随后沉默,突然又问道:“既然你们都不会,做官也难,为何还要去京城呢?”

    “既然已是举人,在当地谋求一个安身立命的法子有多难?”

    沈远回道:“许多读书人只为当官,只有去了京城考了试才有可能当官,只有当大官,才能发大财。”

    老人又点点,很是理解,谁不想发财呢?

    他抬起头看着沈远的眼睛,问道:“小神仙想做官吗?”

    沈远白了他一眼道:“你都叫我神仙了,神仙都是要遗世而独立的,自然不做官。”

    老人笑着点头,他轻声呢喃:“读一辈子书,也不容易。”

    “我这喝一辈子酒,也算酒中圣人。嘿!”

    老人边走边笑,沈远牵着掖熊静静地跟在他的身后,许是他的笑声太有感染力,连着掖熊也跟着嗷嗷直叫。老人一听更开心了,他上前拍了拍掖熊的脑袋,大声喊道:“嘿!你这驴子,长得高大威猛,还通人性,好驴好驴。”

    随后他摸着驴头对着沈远说道:“小神仙,你这驴子是公的还是母的?实不相瞒,我家也有一头母驴,若你这是公的,不知小老儿能不能向您这驴接个种?”

    掖熊哼哼唧唧的甩开老人的手,满脸嫌弃。沈远脸上浮现笑容,说道:“我这驴子,随我走了许多路,关系颇深,您想接种,还得看他的想法。”

    老人一听这话,他拍了拍脑门,赶忙说道:“您瞧小老儿这记性,您都是仙人了,这驴也定然是一头仙驴。我家那凡驴哪里有这等福分,到时候要真生出来一头仙驴,小老儿还要保不住呢。”

    “若是去了什么地方又被王老爷抬回来,小老儿可没有钱安葬了。”

    老人笑呵呵的向家里走去,沈远静静地望着老人的背影。老人可能一辈子都没有读过书,可他这一辈子总会遇见很多人,或许眼睛有些花了,可心里面跟明镜似的。

    与老人回了家,这是一个叫于家村的地方。老人回家时,屋子里还发着亮光,从窗户的影子里看见一位老妇人歪着身子,好似是做针线活。老人推开门,便听见老妇人苍老的声音传来:“怎么回来这么晚?桌子上的稀饭都凉了,将就喝吧。”

    于二说道:“快起来热热,有贵客来啦。”

    不多时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妇人从里屋出来,他看见同样白发的沈远,许是灯光晦暗,转头对着于二问道:“这是哪家的老头子啊?”

    于二知道他媳妇老眼昏花,但还是要有些斥责,可话到嘴边,那些伤人的话又蹦不出来,只得上前拉着老妇人的胳膊说道:“你认错了,这是仙人,虽说是白发,可那脸皮,嫩着呢!”老妇人上前瞧了瞧,说道:“仙人怎的穿着如此模样?”

    于二一把拉住她的胳膊说道:“你懂什么?人家那叫返璞归真。”于二一副你什么都不懂的模样。老妇人白了他一眼,虽说看不清了,但是什么是年轻人,什么是老人她难道也分不出来?甩开于二的手说道:“仙人会和你一个糟老头子说那么多话?你也不瞧瞧你是什么德行!”还不等于二开口,老妇人又说道:“我看啊,就是个年轻人,不知为何白了头发。”

    于二连忙插嘴道:“那你可就看错了。”

    老妇人脖子一伸,说道:“看错怎么了?老婆子我七十多岁老眼昏花,怎么就不能看错了?”

    于二哽在原地,沈远站在一旁笑呵呵的,也不说话,静静地看着两位老人探讨自己是不是年轻人。

    老两口似是吵够了,伴随着于二坐在长凳上不说话结束。老妇人扭过头笑呵呵的,他看着沈远说道:“饿了吧,我给你热热,粗茶淡饭,不要嫌弃。”

    沈远连忙笑道:“不要麻烦了,大半夜的,如今天气热得很,吃凉的也好。”

    老妇人笑道:“哪有吃凉饭的。”

    沈远笑着说道:“年轻人嘛,屁股底下能烙饼,吃点凉的怎么了。”

    老妇人哈哈大笑,“好,那就吃凉的。”说着她随手掐了一下于二的胳膊,说道:“你看看人家孩子。”

    于二不服气的说道:“他是年轻人,我又不是。”

    老妇人摇摇头,扭过头转身进屋了,这场关于年轻人的辩论终于有了输赢。于二坐在长凳上给沈远盛了一碗稀饭,其实就是面疙瘩。于二说道:“让小友见笑了。”沈远接过面疙瘩笑着摇了摇头。

    桌子上两盘菜,一盘是自家腌制的豇豆,一盘该是哪里挖来的野菜。于二夹了一粒豆子塞进嘴里,轻声道:“这也就是小友在,以前我可不让她,她一个妇道人家,我也不会怕她。”沈远端着碗,吃了一口野菜,口感生涩,他笑着点点头,附和一句肯定的认同话。可于二一听却总觉得不对劲,他连忙说道:“小友不要误会,老汉真是让着她。”

    沈远喝了一大口面疙瘩,睁着满是相信的眼睛,真诚的看着他,连连点头。于二的脸色瞬间就红起来了,他指了指屋子里面,又指了指自己,支支吾吾的什么也没有说出来。最终无奈的坐回长凳上,安安静静的吃着豇豆。

    沈远故作镇定,他开口问道:“前辈二人相识多少年了?”

    于二扭过头,轻声道:“那可就远了,十六岁的时候第一次看见她,她看见了我,我们就相识了。”

    “我那时候还是个腼腆的小伙子呢。”他指了指里屋说道:“她当年可不是现在这样,当时我们几个村开大会,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我说我要娶她,那小脸腾的一下就红透了,把她臊的几天不敢出门!”说完于二哈哈大笑起来,突然里屋飞出一个鞋底砸在他的背上,笑声戛然而止。

    随后老妇人的声音从里屋传来:“于二狗你都不不要老脸了,干脆把你家姓于也给去了,就剩个二算了。当年也不知道是谁臊的几天不敢出门,人姑娘都敲你家门了,那个臊的脸通红的大小伙子蹲茅坑去了。”

    “我呸!”

    “沈远别听那老东西的,他当年都不敢见我,像个姑娘似的。你以后可不能这样,提亲的时候得男人去女人家提,哪有姑娘家带着嫁妆去找男人的!”

    一句话把沈远也带上,让他有些始料未及。你们老两口斗嘴子,带上我做什么,早知道安安静静的喝疙瘩汤算了。

    突然院外大门被敲响,在黑色的夜幕中传来一个年轻的声音:“有人吗?在下张峰,不知可否暂住一晚,在下愿意支付一些报酬。”

    于二轻轻放下碗筷,站起身看了沈远一眼,眼神里有着警惕与迷惑。他来到门前,偷偷的望着院外,带着一丝小心翼翼,高声道:“我这里今晚有客人,没房间了,你还是去别处吧。”

    院外响起的年轻人没有说话,在门旁盘旋了几步,缓缓离去。

    沈远站在于二身旁望着那年轻人离去的背影,看起来像是一个读书人。身着黑色长袍马褂,可能是夜幕深沉的缘故,有些看不清年轻人的身形,头发盘起一根玉簪,看起来温良恭俭。

    于二见年轻人走了,他连忙把屋子的门关上,一盏油灯也要微微遮盖,坐在长凳上有些后怕的对着沈远说道:“没想到此人会出现在这里,还要住在小老儿家中,今日幸亏邀请小友来此处,不然怕是要吓死我了。”

    沈远疑惑的问道:“此人是谁?”

    于二站起身来到屋子门旁从缝隙里瞧了瞧,才最终来到沈远身旁,一把抓住沈远的胳膊小声说道:“小友不是道州人,自然不知。此人名为张峰,在道州可谓是凶名赫赫。小友若是再往北边走,但凡遇见繁华之地,都有此人的悬赏。若是能诛杀此人,提着他的头颅去官府能换五百两银子、五十匹布和一匹好马。”

    沈远问道:“凶名赫赫何解?”

    于二说道:“此人是道州江湖上的一名凶人,传闻家中经商,是个很有钱的。或许是某个风雨夜,突然家破人亡,听从外面回来的人说,当太阳升起的时候,张家大门流出了鲜血,直直蔓延到大街上。”

    沈远问道:“仇家追杀?”

    于二摇摇头:“那谁知道。”

    “后来就听说此人一朝顿悟,性情大变,一个只会吃喝玩乐的公子哥变成了武功奇高的江湖高手。之前道州有一个叫长流帮的帮派,不知怎么得罪他了,被他杀了个干净,连在外帮众也被他找到,一个也不肯放过。”

    “听远游回来的年轻人说,如今的道州人心惶惶,特别是那些宗门帮派,怕极了这张峰去他们那‘串门’呢。外面许多江湖宗门帮派都被他杀的血流成河,谈虎色变。”

    沈远问道:“朝廷不是奉行江湖事江湖了吗?怎么官府也要对他悬赏起来?”

    于二不解的问道:“传闻张峰此人当街一剑戳死了一位郡守,会不会是这个原因?”

    沈远一脸的不敢置信,他伸手揉了揉脸,这天底下还真有胆大包天的人,朝廷命官也要当街斩杀。当真是孤身一人,赤脚的不怕穿鞋的。又问道:“方才他来借宿,前辈心中惧怕,可好像不是恐惧?”

    于二摸了摸下巴的胡渣,笑道:“虽说此人杀了许多人,可那些人死后,我们这些老百姓却能安心不少。”

    见沈远不解的看着他,又说道:“就说他当街刺杀郡守之事来说,那个死掉的郡守就是我们这个采阳郡的。那个郡守还活着的时候,我山坡下面的粮食也要拿出来一部分交上去。他杀的上面的人心里不是滋味,可我们这些老百姓倒是过了两天好日子。”

    正说着他离沈远更近了一些,声音也更小了,一脸小心的说道:“听说江湖人有不少侠士自发的组织了一个帮派,里面有许多道州的各种各样的人,暗中帮助张峰逃离官府的追杀。”

    沈远问道:“帮派叫什么名字?”

    于二摇摇头:“那我不知道,这也只是大家的猜测与道听途说,可不敢对外说的。”沈远点了点头,一只手撑住下巴,示意绝不说出去。于二点点头,又端起碗喝起疙瘩汤来,吸溜吸溜的响声回荡在房间里。

    突遭大难,一朝顿悟,不入心魔,保守本心。前路不平,匹夫有怒,当街溅血,为民除害。君子温良,与人恭俭,江湖有道,人心多助。

    沈远眨了眨眼睛,看来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真是煞有其事,整个道州的江湖抓不着一位商家子弟,看来他的福运深厚的很呐。前些日子在怀生渡时翻了几本江湖画本,终归还是不如现实的江湖让人觉得生动。

    于二一口喝完疙瘩汤,随手用袖子抹了一把嘴角,又拿起筷子夹了一粒豇豆在口中嚼着,他看着沈远笑道:“快吃饭吧,明日还要早起呢,小友继续赶路,我也要早些下地。”

    “那一地的黄金还等着老头子呢。”

    沈远笑着端起碗,一口把疙瘩汤喝完,又夹了一根野菜在口中咀嚼。苦涩的野菜越吃越觉得有一些回甘,他索性又拿出酒葫芦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给一旁的老人倒了一碗,于二高兴的又夹一粒豇豆塞进嘴里,笑呵呵的看向里屋。见里屋没有声音,才对着沈远笑道:“我平日里就爱喝些酒,不是有句话叫酒是粮食精吗?我一个种粮食的农民,喝些酒怎么了?你说对吧?”

    他问出来的话,不像是在问沈远,更像是在解释。见里屋没有出声,他才笑呵呵的端起碗眯了一口,口中发出一声轻啊,好似神清气爽,精神焕发。

    轻轻抿一口酒,再往嘴里塞一粒豆子,苍老的面皮跟着嘴巴的咀嚼而抖动,白色的胡渣软趴趴的跟着一起摇晃,黝黑的面庞在昏暗的灯光下像是一块发黑的面饼,又像长年的铁器,锈迹斑斑。

    见沈远望着自己,于二摸了摸自己的脸颊,他的眼睛里依稀还有丁点明亮之色,笑着望着沈远,说道:“看什么呢?我又不是大姑娘!”

    沈远扭过头不再看他,捏起酒杯一饮而尽。于二笑着问道:“有没有心仪的姑娘?”好像遇见了许多人都爱问这样一个问题,大概是他们已经有了,想着别人也要有一个。心里有一个喜欢的人是一件幸福的事情,若是自己也是对方心里的喜欢,那更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徘徊在路上的邓不还是这样,如今眼前的老人是这样,那游历天下的老者好似也是这样,心中总是要有个人站在那里,好像站在时间里,有的要回头望,有的就在身边。

    生活已经有了许多苦难,好似翻了一座又一座的山。走过的所有道路,见过的所有风景,都是治愈自己的良药。有时候会觉得生活好奇怪,一边中着毒,一边补着药。

    于二自顾自的说道:“有没有就不必说了,喜欢姑娘可千万不要喜欢那些家世比你好的。”

    沈远喝了一口酒轻轻看了一眼于二,只听他又说道:“家世好的姑娘自然也要喜欢家世好的公子,像那画本里说的都是假的。”

    “哪个姑娘不愿嫁个门当户对的,或是门槛高的,在大宅院里当少夫人享清福呢?要是真有个家世好的姑娘说是喜欢穷算书生,不过是说说罢了。”

    沈远给自己又倒了一杯酒,似是觉得酒杯太小了,把酒杯换成了喝疙瘩汤的小碗。于二好似一碗酒没喝完就醉了,他语气愈发缓慢:“若是真有个大家小姐嫁给穷酸人,到底是谁嫁谁就分不清了。”

    突然他凑近沈远,看着沈远碗里的酒水轻轻说道:“不过要是真有个放弃那些富贵的姑娘愿意喜欢你,可千万不能负了人家,知道吗?”

    沈远下意识点了点头,于二的面庞上满是笑意,于是他很是自然的把沈远才倒满的酒水端起来倒在了自己的碗里,把半碗酒水又一饮而尽,最后留了一个空碗在沈远面前。他还煞有其事的说道:“年轻人少喝点酒,酒是解愁的,喝的多了,愁就多了。”

    于二迷迷糊糊的又抿了一口碗中的酒水,口中喃喃自语:“老话说美好是长在人的身上的,看得见。忧愁是藏在人的心里的,看不见。”

    “酒是好东西啊,能洒进人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