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停雨歇,天光乍破。
不知归的街道上静悄悄的,房檐上夜雨的余韵静静滴落,潮湿的空气带着泥土的气息。人们外出办事走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道路两旁的店铺也都打开门,各自做事。像是达成了某种默契,在此时是绝不会说话的。
天未亮,雨初歇。沈远早已牵着掖熊离开了不知归。他最后回头望着客栈,夜黑风高,灯火通明,几盏烛火照亮了门前的街道。隐隐约约有几位老人背着一筐蔬菜在道路两旁摆起摊来,那蔬菜经历了一夜风雨,看起来更加新鲜,至于还能存放多久,或许就让人有些糟心了。摆摊的老人来的早,便在黑夜中守着,静静注视着一旁的客栈,那里散发着淡淡的烛火光芒。
不知归,不知何归,不知归处。
那远走离乡的人儿,那身不得回的游子,好像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不知归,好像每个人都是那饮酒后的酩酊大醉,心中都有念念不忘的欲归处。
杯酒入怀,醉意心头,雨疏风骤。
风卷落花,雨落枯叶,愁绪满袖。
天光大亮,街道上摆摊的小贩忙碌不已。人们在摊前驻足,或许在思考着今日要吃些什么?
匆匆来,又匆匆去,赶路而已。
走过繁华的街道,一路向北站在一块破烂牌坊下面,牌坊只剩下一根柱子在苦苦支撑着,连水街也只剩下一个街字。
说是繁华,与其他相比,倒更像是乡下了。巨大的落差让人看着这条街像望着残垣断壁,莫名有些凄凉。
沈远迈步来到柱子下面,似是心灵所至,提起刻刀在最下方刻了两个字,轻轻抚平刻字的灰尘后便离开了。有孩童在柱子旁嬉戏,只认识后面的那个文字,因为客栈上也有这个字。他们叫唤着喊来了一位年迈的老者,一身文士打扮,头发花白。他的面容上满是慈爱,孩子们拉着他的手像是在拖着他。老文士口中不断说着莫着急,莫着急。他满目笑容的望向孩子们说的木柱,似乎是有些看不清,又弯下腰仔仔细细的看了半天。
他站起身轻抚身旁孩子的头顶,笑着不说话。此时一位小姑娘娇声说道:“先生,您快说这个字念什么啊?”一石激起千层浪,周围许多孩子都问起来,听起来像春天的麻雀,叽叽喳喳个不停。
老年文士伸出手压了压,场面安静下来,他满面笑意,说道:“孩子们,这个字是当。”语气中满是宠溺。
“念作‘当归’。”
有孩童问道:“先生,是什么意思呀?”
老年文士说道:“当归有二解,可止痛,可解思。”
“先生,解思何解?”
老先生看着这些还只是孩子的小人儿,他们睁大眼睛望着他,便笑着说道:“你们还小,等你们长大了,要出去走江湖了。见过了许许多多的风景,遇见了许许多多的不同的人,经历了许许多多的风风雨雨,突然有一天心血来潮想先生了,那你们就当归了。”
孩子们开心起来,叽叽喳喳的说是要快些长大,早点当归。老人弯着腰站在孩子们中间,听着孩子们清脆的声音,满脸笑意。
突然有孩童问道:“先生,如果我们长大了,我们想您的时候,您会想我们吗?”
老人笑着伸出手摸了摸孩子的头,他说道:“会啊,先生会想你们,以后可能不经常想,但也永远记着。”
又有孩童问道:“先生,若是我想您了,回来了,您还会在这里吗?”
老人道:“会啊,先生永远会在这里守着你们的。”
一个身着绿色衣裙的小丫头轻轻拉着老人的衣角,怯生生的问道:“先生怎么没有出去走江湖?我也会在这里永远守着先生的。”
老人突然笑的很是开心,他说道:“因为先生老了啊,江湖不要先生了。”
小丫头不知哪来的勇气,她举起小拳头狠狠说道:“那我要好好走一走江湖,让江湖都知道先生。”
“不是江湖不要先生,是先生不要江湖。”
老人哈哈大笑,以至于花白的胡须都开始抖动起来,孩童们见他的胡须动起来,又像个小猫似的被吸引了注意力,老人连忙用手揽起胡须快步离开,孩子们的笑声追着老人而去。
牌坊下又安静下来,像之前一样。
一队马车从远处的墙角走来,似乎正是等待老人带着孩子离去才出现在此地。马车停在牌坊下面,从车里走出来一位中年男子,头戴乌纱帽,身穿团领衫,腰间束带,绫罗绸缎,胸前一只飞禽看起来凶煞无比。但他的面容看起来却是温润如玉,淑质英才,走起路来好似腹有诗书气自华的读书人。
他走下马车来到刻有二字的柱子旁,他望着先生与学生离去的方向,又低头瞧着那当归二字,似乎满身愁绪。走上前轻轻抚摸那当归二字,不知何言。
马车旁有人只敢目视前方,有人看着此人满身愁绪缠身的模样,眼睛瞪大,好似要把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他们对视一眼,又好像被鬼上了身。自家大人何时有过这样的愁绪?平日里雷厉风行,杀伐果断,虽是文官,但手段不比那些武将温柔。
好好的一个刑部尚书,怎么就因为一个先生带着一群孩子就要暂停等待,又因为两个不知道谁刻的文字愁成如此模样?
难不成也是当了许多年高官,想自家先生了?
他们纷纷转过身,不去看自家大人忧愁模样,并吩咐下去谁也不能说出去。
此人是谁?正是刑部尚书马清源。
他站在原地,转身又望了望远处的地平线,眼中不知想起什么来,满眼愁绪。或许是值得当归的永远不会归了,如同大江东去,难见相思之水。
终于,这位马大人又回到了马车上,从马车里传出一声冷漠的声音:“回京!”
马大人回京了,承景的问题解决了吗?
浣溪阁杀了那么多人,自断一臂,马大人不走,问题自然是要解决的。至于马大人走之后,又该当如何,还要再看看。
马车里,马清源的对面坐着一位身着一身黑色甲胄的人,脸上一张黑色面具看不见模样,只听见他幽幽道:“马大人把我们留在承景,就不怕路上有人行凶?”
马清源说道:“怕,怎么不怕。可是你们不在承景,何人能找到浣溪阁的把柄?如今的浣溪阁还在世一时,我便一时不得安心。勾结外敌,祸害百姓。”
那黑衣之人顺口说道:“我们直接把浣溪阁除了不就好了?然后马大人派人接手,不是简单明了?”
马清源抬起眼眸瞧了他一眼,又低头说道:“夜大人若是想我在朝中四面楚歌,死无葬身之地,尽可以去把他们直接除掉。”
那黑衣男子笑道:“马大人在刑部,积威甚重,本就得罪不少人,还怕四面楚歌?”
马清源似是有些情绪,他大有深意说道:“夜甲,你挺有想法嘛,我觉得你刚才那个想法挺好的。不错!等我回京面见圣上,定要在圣前替你美言几句,保叫你升官发财,高官厚禄。”
夜甲沉默不已,他坐在原地,看不清面容,随后冷哼一声,便如同一阵灵光消散般消失不见。马清源坐在椅子上向后躺去,靠在马车的后面。缓缓吐出一口浊气,随后闭目养神起来。马车摇摇晃晃,有人安安稳稳。
沈远牵着掖熊走在路上,他又拿出了替人捉刀的幌子,清晨的微光泛着金色的光辉,温暖而又宜人。他离开时郑斜还趴在酒桌上醉着,此时该是醒了。
郑斜缓缓睁开眼睛,酒桌上的餐盘早已被小二收走,只有一杯酒还留在桌面上。那酒水闻不出什么味道来,饮酒如饮水。
郑斜用两根手指轻轻捏住酒杯,在眼前晃了晃,无奈的笑着摇摇头,轻轻嘿了一声:“真是败家学生,千金一杯的苦酒,倒让我免费喝了三杯。”话音刚落,一饮而尽,随后在长凳上坐了半天才离去。
此时沈远走在路上,似是有些累了,他拿起就苦给自己灌了一大口,好似没事人一样把就苦收了起来。
走了许久,身后的承景已经消失不见,午时还能瞧见那高高的青铜大钟,如今临近日落,确是什么也看不见了。
过了怀河,一路上高高的群山已经不多见,偶尔的一两个小山坡像是平坦的土地长出两个包来。大片大片的耕地开始泛起金色的光辉了,许多耕地的农夫坐在田垄上,戴着草帽,破烂衣裳,皮肤晒得黝黑。
有的人坐在树下一起聊着农家人小小的快乐,时不时传出一些笑声,有的人独自静静地看着那带着一丝金色的田地。每天都是要来地里瞧瞧的,就像太阳每天都要照常升起一般,天不亮他们就会出现在田垄上。当天光大亮,他们瞧见了粮食,就好像瞧见了希望。
沈远从官道上离开,抄了近路才走到这条小路上,能快不少。他也确实很少见到这样的场景,十里村在群山之间,大多数人只有家庭附近多种些蔬菜,很多时候还是要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山里也不是没有种些水稻的,除去每年要交的赋税,勉强度日罢了。
田垄上的路不好走,好似走了一条时间大道。转眼间半旬已过,眼前的小麦已经金黄,像是田地里长出的黄金。
南风微微吹拂发梢,沈远瞧着眼前的麦浪让他有些震撼,那一望无际的小麦田地像是土地的胸腔,在南风的呼吸下微微起伏。
人们手持镰刀来到田地里,见着麦子到了合适的时机,在土地的一次次呼吸中割下了长在地上的黄金。
人们弯着腰,一手持镰刀,一手在麦子根部向前一握,镰刀顺势一割,麦子应声而断。手中的镰刀锋利的很,偶尔遇着几根结实的麦梗,多用些力气就是了。真正折磨人的是那天上挂着的太阳,是田地里扎人的麦芒,是那隐藏在麦子中细小的蚊虫,与漫天烟尘一道,让人晒的头晕目眩时还要你不得喘息。
沈远坐在掖熊的背上从一旁的小道上路过,人们抬起头来看着他,好似看见了什么有趣的事。人们眯着无神的眼睛瞧着他,好似瞧一个骑驴的破烂读书人也算是他们消解苦闷的办法了。当沈远终于消失在田垄旁,在他们的视线范围内不见了,他们又低下头割麦子去了。或许有些体力好的,还要和旁人说上两句。若是自家也有一头这么大的驴就好了,干活能轻松不少。
这么大的驴子,若是能配出来一头骡子肯定有劲,这样的大热天干起活来还不得起飞。都说骡子是最不怕热的,而且也不用吃的多好,真是干活的好材料。只是不知道那读书人愿不愿意让他们给驴子配一个种。
说是这样,可却无人张口去问,直至读书人远去,人们也只是嘴上说说罢了。只看这大片大片的田地,又有多少是他们的呢?谁家又有马呢?
不知何时,沈远已经不在掖熊的背上,他的周身散发着一层光晕,随后伸手轻轻一挥,他的身旁有无数墨色符纸显露,眨眼之间又瞬间消失。沈远点点头,此时这些符箓又精致许多,看来自己在学习符咒上还是有些天赋的。
走在羊肠小道上,许是走的人多的缘故,灰白色的土地没有野草生长,与周围截然不同。沈远看了看周围的田地,田间地头满是坐在地上休息的人。他抬起头瞧了瞧天色,此时已经暗下来了,那火红的夕阳映照在大地上,把人们黝黑的皮肤映照的通红。
有老者见沈远从远处走来,他招了招手递出他的水壶说道:“这位年轻人不知从何处来,到何处去?”
沈远接过水壶却没有打开,他笑着说道:“老先生,晚辈是读书人,要去京城。”
老者神情恭敬起来,他搓了搓手,说道:“原来是举人老爷,小人有眼不识泰山。”说着还要下跪起来,沈远连忙扶住他说道:“我并非举人,并非举人!”
老者抬起头不解的看着他,沈远连忙说道:“我虽是读书人,可也并不是举人,只是替人前往京城送信的。”不知为何,瞧着那老人眼里的恭敬让他心中极不是滋味。见老人还要下跪更是让他心中惶恐,此时他又有些庆幸起来。自己只是个没本事的读书人,不然岂不是受的心安理得?
老人缓缓站起身,沈远把水壶递给他,便听见他说道:“这位小先生去京城何不走官道?那里宽敞平坦,一路顺风。”
沈远见他接过水壶,拿出两个包子递给他一个,咬了一口包子才说道:“从这里走,稍微近些。”
老者在衣角处擦了擦手才接过包子,满心欢喜,却把包子放进了怀里,又喝了一口水壶里的水说道:“小先生正年轻,走大路安全些。”
沈远瞧了瞧那些还没割完的麦子,脸上浮现笑容,道:“大路有大路的好,小路也有小路的风景嘛。我从小路走,才能瞧见这无边的麦田嘛,看见各位今年能收不少粮食啊。”
老人扭头看着这空旷的麦田,先是向后一仰,随后才笑呵呵说道:“那是,今年说不定能多留些粮食呢。”
沈远只当是收成好,官府收了赋税后多留些,却听老人又说道:“听说当了官老爷就没有赋税了,是不是真的?”
一句话问的沈远不知作何回答,书上说官员也是要交的,但是有的官员会增加附加税来增加自己的收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百姓的税。从地方到朝廷,层层都有这所谓的附加税。先生曾说朝廷有位清官不愿意贪腐,更不会搞什么多余的税务,是一位真正的清廉的读书人。可惜如今朝廷发的俸禄实在太低,以至于他无钱治病,甚至于死的时候无钱下葬,棺材还停在家乡的一处荒寺。他的家人更是活活饿死,无人收尸。
如果你问钱哪去了?那就要问问如今的当朝皇帝了。那收拢天下钱银的大水商行,说是和皇家没有关系,可哪个当皇帝的能让这么一个钱袋子握在别人手里呢?
谁会嫌钱多呢?谁不想赚百姓的钱呢?百姓要穷死了,哪有什么钱?
可百姓多啊。
沈远坐在田垄上,老人蹲在一旁,见沈远不说话,他也不再问,只是静静地看着天边的最后一缕阳光消散。
他看向老人,问道:“这么多的粮食,你能留多少?”
老人伸手指了指那远处的山坡,那里几乎是他土地的一半,说道:“那里是要交给官老爷的。”随后手指在前面的空地又划了一半出去,“这里是要给王老爷的,剩下的才是我的。”
“为何还要给王老爷?”
“因为我没有地啦,这些地都是王老爷的了,王老爷见我可怜,才把这些地租给我来种的。”
见沈远一脸茫然的看着他,又说道:“去年我儿子去承景,听说那里是个好地方,只可惜我儿子没有那么好的命,他在那边吃什么东西给吃死了,还是王老爷找人抬回来的。”
“我儿子死了,没有钱安葬,王老爷说愿意多花几两银子把我家的地买下来,让我有钱安葬我的儿子,王老爷是好人啊!”
“今年我没有地了,王老爷还愿意让我种他的地,只要给他粮食就行了。照官府的要求,我家少了一口人,那粮食税也要少给一些。”
随后他指了指那小山坡,轻声说道:“说不定那山坡上的麦子,我还能留一点。”沈远坐在田埂上,沉默无言,老人或许是觉得自己说这些有些伤感了,他有些扭捏的挤出一个笑脸来,说道:“还是王老爷可怜我们这些农民,我们这好多都是他资助的,不然早就死了。”
身着破烂的年轻人拿出酒葫芦给自己灌了一口酒,他丹田内的墨力又有波纹了,还不等他清净几天。轻轻叹息一声,突然转头看向老人,这苦酒每个人喝上一杯后都有不同的滋味,不知道这样一位平凡的老人又会尝出什么味道来呢?
想到这里,他看向老者问道:“老人家,你能喝酒吗?”
老人一听这话,他的眼睛明亮起来,似乎人都有了许多精神气:“不说大话,这附近几个村子都没有人能比我能喝,年轻的时候我这个胃啊,就是那天上的太阳,那酒一进肚子就被晒干了。”
“就算是现在,嘿!我也是这个!”说着,老人给自己比了一个大拇指。
沈远满脸笑意,额前的碎发遮住了眼睛,让老人有些看不清他眼角的皱纹。他笑着说道:“我这有一杯酒,劲可大,要不给您来一杯?”
老人的眼睛在夜幕中明晃晃的,他斩钉截铁道:“来一杯!”
“让我瞧瞧这外面的好酒,和我自家酿的有什么区别!”
沈远倒了一杯苦酒给老人递过去,老人顺手从地上揪了两片草叶子捏在手里,他闻了闻没有闻到什么味道,随后一饮而尽。酒水没有直接下肚,而是在他的口中稍作停留,老人闭上眼睛,似是正在细细品尝其中滋味。随后老人把草叶子塞进嘴里一起咽了下去,一声长叹缓缓吐出,老人睁开眼睛,他看着沈远,眼神满是不明的意味。
轻声说道:“我喝了一辈子酒,却不知这酒是何物酿造而成。”
沈远开口问道:“老人家,好酒否?”
老人点点头,似是有些伤感,轻声说道:“我饮此酒,初时清淡如水,后而甘甜如溪,再而如饮醇酒,此时杯酒下肚,倒像是人生如梦,酒尽人醉。甜与苦,醉与醒,不过一念之间。”
老人说完,沈远静听。长久的沉默之后,老人说道:“小先生非凡人也。”
沈远笑着摇了摇头,老人却不信,他说道:“老汉七十有六,没几年活头了,如今能饮仙酒,也算不枉此生。”说着嘿嘿嘿笑起来,好像又年轻了几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