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离开后,沈远同样坐在窗前,心里莫名有些伤感。本来没什么,山无忧,水无愁。如今有人关心了,却又不由得悲伤起来。
马家村那次也是如此,马壮的母亲虽未多做什么,但总能从她的身上感受到对自己的怜悯与关心,甚至还有些许同情,与方才的刘东西相像,却又有所不同。
不知不觉间,沈远已经可以看到对岸,到承景了。
亭台楼阁,红墙绿瓦。青石街巷,熙来攘往,人声鼎沸,车水马龙,络绎不绝。孩童嬉戏,老人渔鱼,女子捣衣,绿柳垂须。波光粼粼,临风荡漾。
沈远看着岸边的景色,在这承景渡的外围已是如此,那渡口处岂不是更加繁华。当客船停靠在承景码头,本就在心里留有预期的沈远此时更加震撼。
那码头的一小块客船停靠的部分都比自己的村子还要大上许多,站在码头向里看,码头广场另外一边的人已经几乎看不见了,但那客栈却清晰可见。这里的房屋似乎是在比谁高似的,几乎都要高到天上去。高高的客栈紧紧贴着另外一家高高的房屋,似乎是一块砖贴着另外一块砖。承景,仿佛是用房屋建立起来的水边之城。
即使把自己代入怀生渡口,也有进城的感觉。
巨大的客船在此地也显得有些娇小可爱。
下船时,刘东西就站在船边收着玉牌。乘船时给的玉牌,如今下船了自然也要收回去。人们把玉牌递给刘东西便急匆匆的离开了,只有寥寥几人冷冷看了他一眼。在水上闹哄哄的客船此时却安静下来,没有人再提那赔偿之事了。刘东西笑呵呵的,他看着所有人都下了船,脸上挂着笑意。
见沈远从最下层牵着掖熊走上来,他笑道:“这些日子我都会在这里,有任何事都可以来此找我。”沈远点点头便下了船。
林本木,一个瘦削苍老的老人,此时他正悲伤的站在船下。本想直接离去的他还是想着再看一次沈远,生怕他比自己老的还要快。见沈远下船,他看着沈远内心久久不能平静,最后化为一声叹息,轻声说道:“驴子不错,让他驮着你吧,也省些力气。”
沈远脸上浮现笑意,眼角的皱纹更加明显了,他笑道:“前辈大可放心,年轻人始终年轻。”
老人一看他眼角的皱纹,更加难受了,他说道:“我要去江州的入海口,在东边呢。那里有一个可以与国外小国做生意的渡口,叫年下。”
“与你不是同路,你需一路北上,路上会经过大水国四大城之一的难城,那里也只比京城差一些。难城城北有一条济世街,那里有许多名医,等你到了定要过去瞧瞧。”
沈远点点头,林本木又说道:“路上小心些,现在不比以前了。如今江湖乱的很,规矩和道义也几乎要丢掉了。”
沈远连连称是,老人最后点点头离去了,他脚步似乎有些蹒跚,可能是有些累了。
沈远笑了笑,抿了抿嘴唇,牵着掖熊向北而去。他不知道,已经走远的老人又转过头看着他的背影,轻声呢喃:“山重水复,柳暗花明。”
承景渡是与怀生不同的,这里虽然同样在三州交界之地,但这里的话事人只有一个,那就是浣溪阁。当年浣溪阁的老祖宗在承景建立宗门时,承景还不是渡口,只是一块凸出来的河滩。
承景渡从某种角度来说,是浣溪阁外院。这里的一切都由浣溪阁决定,没有人可以在这里否定他们。
沈远穿过码头广场来到向北而去的街道,感叹不已,即使很多房屋已经很高,可还是有那么一座高出所有房屋的建筑。离得远看不清底下是什么模样,但是那高出来的地方像是一个巨大的瞭望台,中间挂着一口巨大的青铜钟。
突然街道前方出现一个队伍,华丽非常。领头的车撵上竟然还绣着凤舞九天的图案,车撵四周也多是珠宝玉石修饰。此时街道上的人们都快速朝两边散开,他们似乎不敢抬起头看着路中的车撵,恭敬的低头等待车撵过去。
沈远看见那华丽的车撵后面跟着许多马车,上面有许多箱子,里面装着许许多多的白银,就那么敞开在人们的视野中,连掩饰都没有。
长长的车队向着承景码头而去,人们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继续着之前的事,连讨论的都没有。
沈远摇了摇头继续赶路,突然他便觉得有些不对劲了。在船上时倒是没有什么感受,这一下船没走多远,他已经有些喘粗气了。他摸了摸脸庞,哑然一笑,如今也能找个孩子说上一句:老了老了,走不动了。
于是他放慢了脚步,缓缓走在青石铺设的街道上。承景大的很,直至夕阳落下也不曾走出去,恰好前方有一间客栈,可以休息一个晚上,而客栈的名字为不知归。似乎喻示着即将远去的人们,就在这里再安歇一晚吧,明日远去不知何时才能回来。
沈远走进客栈,这里没有码头那边的客栈奢华,不过胜在安静宜人。他来到柜台处要了一间客房,点了一些吃食坐在大堂。此时也没什么客人,掌柜的便坐在沈远的对面问道:“阁下是要北上京城?”
沈远吃了一口盘中的豆子,看着掌柜,这是一个个子很高的人,身材看起来瘦削不已,给人一种弱不禁风的感觉,他点点头问道:“掌柜的如何知道?”
那掌柜笑道:“我们承景已经很是繁华了,离开我们这里的人很少很少。若是要离开,除了那些逃命的,都是想往更好的地方发展,于是都选择北上难城或者京城长治,阁下书生打扮,去京城还是很有可能的,于是在下便斗胆猜上一猜,碰巧对了。”
沈远点点头,看来这掌柜是个健谈的,于是他说道:“实不相瞒,我是徽州的,初到此地,一路上只是赶路,不了解承景,敢问那挂钟的高大建筑是何物?”
掌柜笑道:“那可是我们承景的一个比较有名的建筑,名为界楼。”
“想必阁下从南方而来,应该知道承景处在三州交界之地。承景渡,渡口嘛,便不止一岸,怀河对岸也是承景。于是以怀河为线,以南属徽。而北边则由这界楼为界,东西各属。”
沈远只是点点头,见他不说话掌柜又笑道:“许多初到此地的人都会觉得似乎承景被徽州分去大半,实则不然。要知道浣溪阁就在道州,所以承景赚钱的行当也都在道州,所以阁下才能走一天也没能走完这条街。”
沈远问道:“这条街好像连个名字也没有。”
掌柜说道:“本来是有名字的,叫做连水街。不过后来许多北上的人都再也没有回来过,于是被人们戏称为不归街。”
“再后来我们这条街有个人公然和浣溪阁作对,那人被沉河后,浣溪阁便把我们这条街的名字撤了,把牌坊都砸了。”
“人们不敢说我们街的名字,我们也不敢再取一个,所以就没有名字了。”随后掌柜又笑着说道:“不过这样挺好的,许多客栈都搬离了,如今这条街道上就只有我这一家客栈,赚钱的很呢。”
“我这里也成为了人们记住的地方了,每次说要来这条街,都说是要来不知归,好像我这客栈名字成为了长街的名字。”
掌柜是个性格直爽的人,也是个看的很透的人,他似乎是话匣子打开来了,又说道:“你看我们这条街,向北可去难城与京城,向南可直达渡口,顶好的位置了。可是浣溪阁的人生气了,他们就是不愿意管我们这里。宁愿一块大肥肉放在嘴边,自己不吃,也不让别人吃。”
“有人说浪费,真的浪费吗?我看不是!或许他们就是想告诉那些觊觎他们的人,他们浣溪阁有底气和所有人斗到底,这是在杀鸡儆猴呢。”
“对于我们来说,他们太厉害了,太强大了,这是实话。或许是我们对他们的崇拜与敬意太高了,以至于连他们自己也觉得自己太强大了。”
“如今的浣溪阁已经不是曾经的浣溪阁了。一个宗门刚建立时,有很多人都是从底层做起的,所以他们自奉极薄,心中的享福的标准也不高,也很能体恤当地百姓与天下穷苦人,做事情考虑的也多一些,认真一些。当时可是十里八乡人们口中的好宗门了。”
“后来管理宗门的人地位高了,欲望也就高了,奢侈起来也和当初相比大不一样了,于是下面的百姓在他们眼里就都和鸡犬差不离了。”
沈远大为震惊,且不说掌柜这大逆不道的想法,他居然还敢说出来,胆子是真不小。他笑道:“掌柜的慎言啊。”
掌柜摆手笑道:“慎言个屁,我早都不怕死了,你看看浣溪阁这几年干的事,那是人能干出来的?远的不说,就说这长寿糕,这些年承景死了多少人?”
他问道:“你今日见着有人在承景买长寿糕吗?”
沈远摇了摇头,今日真就没见着有人买,连卖的都没有。之前在怀生渡时便听人时常说起,说承景是贩卖长寿糕最厉害的,可如今却什么也没见着。
掌柜的笑道:“我告诉你,朝廷来人啦!”
“虽说朝廷如今已经腐败的不成样子,可总还是有两个愿意说话的。于是皇帝任命如今的刑部尚书马大人为三州巡抚,来此解决这长寿糕的问题。”
沈远连忙问道:“不是说浣溪阁在承景一手遮天?这马大人能解决此事?”
掌柜伸着头小声说道:“那可是刑部尚书!据小道消息,马大人把皇上的暗卫都带了大半来到此地,听说马大人刚到承景,浣溪阁当晚血流成河?”
沈远同样小声问道:“是马大人杀的?”
掌柜看了看周围才道:“不是,是浣溪阁自己杀的,理由是那些都是叛徒。”
沈远问道:“杀人灭口?”
掌柜的大有深意的点点头。沈远又问道:“可浣溪阁属于强大的江湖势力,如今的朝廷似乎也不能对他们怎样吧,何至于此?”
掌柜说道:“你这就不懂了吧,其实原因有很多,最主要的还是两点。首先,皇帝的暗卫是能把浣溪阁杀绝的,其次还是李大人如今虽不是太常的官位了,但是皇帝陛下给李大人单独设一个国师的位置。”
沈远摸了摸腰间的葫芦,点了点头说道:“有李大人在,大水国该是要平稳下来了。”
掌柜的又反驳道:“不容易啊,李大人不在官场这些年,皇太后也已经把持朝政许多年了,更何况还有许多人会反对李大人的。”
“就像当年反对宋大人一样。”
沈远问道:“为何反对,仅仅只是为了自己的利益?”
掌柜大有深意的看了沈远一眼,随后他又惊讶的凑近看了看,好似看见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突然恍然大悟般说道:“原来你命不久矣。”
沈远无奈,好好的说这做什么?
掌柜说道:“你若不知变通,恐怕真不是个长命的人了。”
沈远一听此话,原来这掌柜又是一个中隐的高人?他连忙躬身道:“不知前辈可有续命之法,晚辈愿付出代价。”
掌柜问道:“什么代价都愿意?”
沈远挠了挠头,轻声说道:“代价高了,我便不换了。”
“就不怕死?”
“怕,怕的要死。”
掌柜似乎是气笑了,他说道:“我也帮不了你,你本就该死了。”
沈远深深吐出一口气息,似是叹息。他又坐回位子上继续吃着没吃完的饭菜。掌柜问道:“听我这样说,你还有心情吃饭?”
沈远扒了一口米饭说道:“事已至此。”
这话让一旁的掌柜睁大眼睛,随后摇摇头又欣慰的看着他,说道:“你心口处似乎有一件宝子,又有火龙,还有……”沈远看着他,他却不说了。
他看了看门外,换了一个话题,他问道:“你方才说那些反对的人只是为了利益?”
沈远只得放下筷子点点头。
掌柜说道:“不只是,这其中还有他们的精神信仰。”
沈远不明白,掌柜接着说道:“所有人都知道无论是当年的宋大人还是如今的李大人,他们不会把大水国往火坑里推,他们是要救国的。所以他们的方式一定是当时大水国强盛起来的唯一方法,这样的本质是所有人都知道的。”
“可他们就是不会同意!”
“只说一点,你知道朝廷里有多少翰林学士吗?数百!还有数千进士,数万举人。放眼天下,还可能有数十万秀才,数百万童生!他们一辈子费尽心血想从那几句古文里升官发财,一旦改革开始,他们就会前功尽弃!”
“他们已经认定了这世界就是这样,也只能是这样!你想改变他们?绝无此种可能!到那时,反对的就不只是朝廷里的官员,还有这天下间的读书人!”
沈远坐在长凳上愣住,他第一次对读书人有了如此认识。自己同样自诩为读书人,可自己为何不是如此?大概是读的少的缘故?
客栈掌柜看着沈远思考的神情也不说话,他拿起沈远的酒葫芦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拿起来闻了闻什么也闻不出来,比水还要水。他摇了摇头,一饮而尽,当杯子轻轻放在桌子上的时候,他的眼睛里满是湿润,泪水落在桌子上,像他喝的那杯酒一样,只有他自己知道其中滋味。
他突然意识到什么,连忙拿起酒葫芦端在手里,轻声说道:“就苦,果然是你。”他的泪水突然溢出眼眶,想要克制时已经来不及了,以至于面目扭曲起来。
沈远此时看着掌柜端着就苦哭泣,想着此人必然认识这个葫芦。既然认识,想必自己也打不过,那就让他端着哭吧。
掌柜此时终于止住悲伤,他的态度有了巨大的转变,眼神满是期待的问道:“敢问阁下可是宋大人的学生?”
见沈远轻轻点头,他又问道:“不知宋大人如今在哪?”
沈远笑着摇了摇头,掌柜终于反应过来,他连连点头说道:“是不能问,是不能问。”
此时沈远伸手接过就苦给掌柜又倒了一杯酒,掌柜连忙说道:“可不能倒了,我不能再喝了,再喝真要醉了。”
沈远把就苦轻轻放在桌旁,笑着问道:“敢问前辈认识我家先生?”
掌柜拿起酒杯品了一口如是说道:“我并非什么练气士,只是年轻时跟着宋大人在朝做官,承蒙宋大人器重,搞了个尚书令当当,下面跟了一群小弟,仗着人多在朝廷里横着走。”
“当年在朝廷里,谁要是不听话,我就带着一个姓柴的小弟去他家,手中毛笔随便写写就都是罪证。对了,当时我那小弟还是很有聪明的,是个人才,跟我出去也经常带着一个小弟,他不想干的就交给他的小弟去做。”
这一番话说的好似市井无赖,仿佛在朝廷里同样是谁人多谁说话似的。
自家先生做官是二十年前的事了,掌柜看起来正是知天命的年纪。若是回到二十年前,掌柜真是人中龙凤,为何如今不做官了。一路上他也算是多了许多见闻,大水国皇帝上位制定了许多新制度,要说曾经的尚书令是位卑权重,如今可真的是位高权重了。
掌柜似乎是瞧出沈远的疑惑,他笑道:“实不相瞒,吾名郑斜。为尚书令年二十八,在职十年,去官二十年。今差二年是花甲之年矣。”
见沈远面露钦佩之色,他又说道:“宋大人既把就苦给你,必然是对你极为看重。如今我也老了,不知道哪天若是宋大人要我做些什么,我还能不能为宋大人拿笔了。”
沈远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以当年这位前辈的风光,必然有人劝他修炼长命法,自己又如何劝的动呢。
郑斜把杯中酒一饮而尽,似乎已经有些神志不清了,他坐在位子上安静许久才说道:“虽然我不曾修炼,但我毕竟是见过世面的,更何况还有当年宋大人赐我的一双神眼,我还不至于老眼昏花。”说到这他已经身体开始歪斜起来,摇摇晃晃了。
伸手把胳膊放在桌子上,微微驼着背轻声说道:“依我看,你若想活命,非大道不可治也。”
“你若不修炼,命至古稀。凡人一世,有何不可?活得久,愁的多。”
“我这烛火不算盛,也有亮光。”
说到最后甚至已经趴在桌子上,他的一根手指还在敲击桌面,最后吐出一句醉话:“天色未暗,月已至。”
沈远夹了一口菜放进嘴里,一路走来他总是愿意听一些老人说说曾经的故事。年长睿智的老人会把曾经的故事说给孩子听,年幼的孩子总是睁着大眼睛向前狂奔。但没关系,老话就像是一杯干涩的老酒,同老人一样脚步缓慢。可能在许多年后的某个瞬间,当你驻足观望、前路迷茫时,这些老话就会瞬间在你的心里酒香弥漫。
水汽混合着泥土的味道在空气中蔓延,支起的窗纸响起稀稀疏疏的滴答声。窗外的屋檐边悬挂的铃铛清脆作响。
小二拿出火折子依次点亮大堂内的烛火,那微小的亮光也跟着窗外的铃铛轻轻摇曳。
日落天暗,又有夏雨微凉,大堂内显得更加昏暗。许是小二怕黑,提着一碗油灯自顾自把所有烛火全部点亮,昏暗的客栈缓缓明亮起来。
郑斜趴在桌子上静静地睡着,窗外的雨声盖住了他的呼吸声,不时有清脆的铃声在窗外叮咚。沈远夹着菜还在吃着,不知在思考什么。
时间像一条悠悠的长河,历史像一艘巨轮在长河上倾轧而过,细小的鱼虾会被无情的碾碎,不会在巨轮上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那些能在长河中翻起浪花来的,无不是超群绝伦的巨人。有人在史书上留下大片篇幅,有人只存在只言片语之间。细细品味历史的字里行间,才会发现那些写书人不愿浪费笔墨的人,无不是时代里的豪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