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水是有脾气的,许是客船上的人们忽略了它的意义,一时之间狂风呼啸起来。人们聚集在客船的甲板上,或许是船家设了什么阵法的缘故,一道青绿色的灵光覆盖,人们便感受不到狂风了,连着客船也不再摇晃。
人们本就不愿回到客房,如今有阵法显形,于是便都来到护栏旁看着船外的景色,时不时感叹两句。如同走在街道上,遇见那么一两个杂耍卖艺的,便要附和两声。
波澜壮阔,气象万千。
人们感叹时,前方出现了一个小小的黑点。起初人们还不在意,甚至有人会兴奋的望着,似乎船上总有许多新奇玩意,这次又会是什么呢?
随着黑点不断放大,反而愈发多了起来,人们疑惑的看过去,不明所以。此时刘东西跑出来大喊道:“各位,快回船舱,有水匪。”一听这话,人们的脸上很少有惊恐的,毕竟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这么大的客船必然是有高手庇护的。
于是人们回到了船舱,好似无事发生。
水匪的船只比客船野草矮了许多,但水匪也是有那么几个高人的。他们一步来到野草的甲板上,此时刘东西已经带着人在此等候了。他冷声道:“尔等胆子不小啊,我们浣溪阁的客船也敢拦截?”
领头的水匪身着一身青衫,白面如玉,举止文雅,看起来似乎手无缚鸡之力,像个温润的读书人。他脸上挂着轻笑:“这么容易就把自己背后的势力说出来啦?”手中折扇轻轻砸在另一个手心,又道:“劫的就是你们浣溪阁。”
刘东西冷声问道:“你不去劫货船,来劫客船?”
那书生说道:“劫那些货物有何用,还要自己卖,不如直接来要钱,可以直接花,多痛快。”
“好了,废话说到这,叫你的客人们都出来吧。”
刘东西废话同样不多说,他手中出现一把长刀,向着那书生砍去。不料,却被另外一个黑脸连鬓胡的大汉拦下,那大汉同样是个使刀的好手。刘东西见情况不对,他一步后撤,连忙问道:“你们到底是谁,为何要来劫我们的船只。”
那书生笑道:“告诉你也无妨,我们兄弟刚刚学成归来,没有事做。于是从这瓦屋村沿岸往东三百里,直至林口,一路上的水匪已经都是我们的囊中之物了。最近听说你们浣溪阁贩卖那个什么长寿糕?我觉得不好,便来要些钱来花花。”
刘东西眉头紧皱,他问道:“不知阁下出自哪位大家门下?”
书生说道:“那不能告诉你,你只要知道,我们就叫怀匪。目前来看,在下是一把手。对了,在下洪澜,字远山。”
见刘东西不说话,也不行动,洪澜似乎有些等不及了,他一步来到刘东西面前,吓得他连连后退。只见洪澜手中折扇向前轻轻一压,刘东西已经跪在地上不能动弹。洪澜轻蔑一笑,他看着刘东西身后的老者说道:“去把你们的客人叫出来吧,出来走走,整天待在屋子里像个大姑娘似的。”
老者不言语,同样没有任何动作。洪澜闭上眼睛,似乎是在调整情绪,他猛的睁开眼,折扇轻轻一挥,老者瞬间惨死当场。
刘东西终于沉不住气了,他愤怒的说道:“阁下已经是神相境的练气士,出去都是可以开宗立派的高人,留在此地做个水匪,还要滥杀无辜,阁下不决定丢份吗?”
洪澜似乎是气笑了,他恶狠狠的把折扇打在刘东西的头顶上,随后才说道:“多年前我拜师学艺之前路过承景,那时那里还挺穷的,但是那些勤劳的人们努力生活、赚钱,生活还算过得去,至少当时那里的人们还是很融洽的,可如今呢?”
“我前些日子刚回到承景,便遇见了一群孩子在集市上要饭,腿都被人打断了。我一查,您猜怎么着?那打断人家腿的正是你们浣溪阁的人!我又一查,您猜我看见了什么?那些路都不能走的孩子好不容易回家以后,还要把要来的钱交给那个打断他们腿的人!”
“你说,那些孩子是不是无辜的?”
刘东西的脸色铁青,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听那书生又说道:“那长寿糕能在大水卖出很远吗,也有你们浣溪阁推动吧?”
“那大水商行在承景的颜楼也是你们浣溪阁负责的吧?”
“威胁百姓以极低的价格把原材料卖给你们的也是你们自己的人吧!”
“你们浣溪阁的祖师不是为国为民的大侠吗?怎么到了你们这代就成了狗屎鸟粪?”
刘东西说不出话来,他的眼眶憋的通红,只听洪澜又来了一句:“听说你们还配合朝廷去围剿魔教?你们的流水金钗还被一个女娃子给抢了?”
“你们少主还被人家挂在榆树下抽了几鞭子?”
刘东西愤怒的说道:“你到底是谁,怎么会知道这么多?”
洪澜扭过头不再理他,对着那使刀的大汉使了一个眼色,那大汉便走进了船舱里,不一会儿人们又回到了甲板上。人们的脸色各异,有人满脸恐惧,有人胸有成竹,有人担心不已。船外的狂风还没有停止,或许是水中同样暗流涌动,鱼儿们浮出水面,它们不时的看向客船,好似成了观众。
甲板上的人多了起来,可是却始终没有人敢上前说一句关于好坏的公道话,人们尽量离水匪远些,离身旁同样恐惧的人也远些,免得他被砍死的时候血溅到自己身上。
洪澜手握折扇看着甲板上的人群,他笑道:“各位,我们是水匪哦。”
人们不知道他说这句无意义的话做什么,难不成要拉他们入伙?
洪澜轻轻走至一个看起来便很有钱的富商面前,他看着那富商满脸的汗珠与油腻混合在一起面不改色,轻声问道:“你知道我是水匪吗?”
那富商连连点头,满眼的恐惧,眼珠子都快要吓出来了。洪澜脸色突变,一脚踹在富商的肚子上,肥胖的身躯向后飞去撞在几个人的身上,从他的怀里冒出半个肚兜出来,不知道是哪个姑娘的。那肥胖的富商疼的直叫唤,不时还要干呕几下。洪澜又来到他身旁,轻声问道:“知道我们是干什么的吗?”
那富商不顾身体的疼痛,连忙从怀里掏出一大把银票双手递给洪澜说道:“匪爷,我知道,我知道,您别打了,这是我孝敬您的银子。”
洪澜接过银票,满脸笑意的拍了拍富商肚子上的灰尘,说道:“真是不打不懂事。”随后他便站起身对着周围已经被吓坏了的人们说道:“大家不要怕,我们是讲道义的水匪,我们只求财,不要命的。大家只要把钱财都交给我们,我们马上就拍拍屁股走人。”
随后一个个头不是很高的汉子从身后取下一个麻袋来到洪澜身旁,洪澜说道:“各位可以上前交钱啦。”
眼见没人动,洪澜随手一指说道:“各位不要不识好歹,这客船的船长正跪在那里呢,你们要是不交钱,可别想好过。”眼看着刘东西满头是血的跪在地上,一动也不动,终于有人上前从怀里掏出一大把银子扔在麻袋里。见他真的无事发生,于是许多人都陆陆续续上前把钱放在麻袋里。洪澜在人们交钱时,还要说上两句吉利话,恭喜发财,恭喜发财。
沈远与林本木站在一起,他想着自己也没什么钱,穿的衣服也是破破烂烂,交一些算了。正要上前,却被林本木拦住,他说道:“我看你这年轻人也没有多少钱财,我给你一点,你把我给你的交了。”说着便掏出一个破袋子,翻了好几层才找出几两碎银。沈远在一旁连连拒绝,可老人还在翻找,终于又找到几两银子交到沈远手上,不顾沈远拒绝的说道:“好汉不吃眼前亏,我这一把年纪了,要钱无用。你且把自己的钱银好生收着,先交我的,若是实在过意不去,以后再还我。”
说着他便径直朝着洪澜走去,沈远望着老人的背影,手里的银子有些烫,他找了一块布把银子包起来,随后手中出现自己的那几粒碎银。
当林本木颤颤巍巍的要把那几两碎银扔进麻袋时,却被洪澜用一把折扇挡住。老人不解的看向他,只听洪澜说道:“老人家,我们是讲道义的水匪,岂能欺负老弱?您这几两银子还是回去留着养老吧,再不济也能买个好棺材了。”老人眼里浮现感激,他躬身说道:“多谢多谢!”
洪澜嫌弃的摆摆手,老人便往回走。当林本木回到沈远身旁时,沈远把包好的银子一把塞进老人的手中,他说道:“前辈,我怎么用你的银子救我的命呢,若是先生知道了,怕是要不认我这个学生了。”
老人还想说什么,却见沈远摆了摆手,他站起身走向洪澜。老人看了看沈远的背影,他打开包好的碎银,准备放进自己的布袋子里去,他突然发现那些碎银还多了几粒。林本木抬起头看向沈远,脸上浮现笑意。
洪澜看着身着破烂的少年走来,他的眼底满是嫌弃,心道又是个穷光蛋。当少年把几两碎银扔进麻袋时,洪澜突然看见了少年腰间有一个葫芦,方才被衣袍遮盖没有注意,如今少年转身时他倒是看见了。
可就是这惊鸿一瞥,让他的脑子有些发蒙,一瞬间他的额头多了一丝汗水。他的眼神里不再是嫌弃与高傲,竟然有些心虚。只是沈远早已转身,看不见他的神情。
收钱的讲道义,交钱的害怕死,自然一切顺利。当那矮汉子扛起麻袋时,洪澜说道:“我说过,我们是讲道义的水匪,既然钱收完了,我们自然就会离开。”
他一个抱拳道:“诸位,后会有期。”随后他便直直跳下野草客船,让人总觉得好似逃跑似的。
人们只当他最后一句话是放屁,谁是脑袋在怀河里漏了气才要和他后会有期。河面的狂风停止了,鱼儿们也回到了水底深处去了。好似一场曲终人散。
当水匪的船只远去,人们来到刘东西的身旁,此时他还跪立在甲板的角落里,浑身是血。可人们不会在乎他的痛苦,这是找他算账来了。人们高呼赔钱,若是不赔钱他们便要如何如何。人们的脸上满是凶煞,仿佛是吃人的野兽。
似乎是声音太过嘈杂,刘东西终于回过神来,他看着围在他身旁的人群,虚弱的说道:“所有人损失的钱财我都会赔偿,请各位放心。”说着便昏厥过去。
已经走远的水匪们正在清点抢来的钱财,洪澜正坐在椅子上愣神。一个看起来皮肤白净的高大汉子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见他回过神才问道:“方才我们为何要走那么急,那里许多人必然还有钱没有拿出来,我们可以得到更多。”
洪澜说道:“算了吧,狗急了还跳墙呢。不要太贪心。”那汉子点点头离去了,这是许多人的想法,他得回去传达一下。
洪澜有些无奈,走的急当然是那个破烂少年了。若只是个穷苦少年也就罢了,可偏偏那少年带着个葫芦啊。那葫芦他一眼就看出是好东西,可难受的是不能抢啊,那葫芦他曾经见过,不是什么人都能要的。
曾经跟着师父游历天下时去过京城,当时有一位老人邀请他们师徒二人前去会面,听说是下了一盘棋。当师父出门时一言不发,走在京城繁华的街道上突然吐血不止,道心破碎。
那时他就知道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师父外还有那个老人。他记得很清楚,那老人当时就坐在一棵槐树底下,拄着一根槐木拐杖,腰间正是那个葫芦。
他坐在椅子上叹息一声,小船也跟着在水面轻轻摇晃。洪澜脸色有些伤感,他看着手里的折扇想起了师父,不知道如今师父可还好。一盘棋把师父困在山上三十年不愿下山,不愧是国师。
李子花开敢言秋,问天下书生敢否?
——
水匪走了,可如今有了如此经历,客船野草甲板上平日里是没有人了。人们宁愿失去那些美景,也不愿再失去身上仅有的钱财了,早知道被抢去的钱还没赔偿呢。不过有些人已经认命了,钱是要不回来的,那天杀的刘东西,说什么到承景才能赔偿。可到了承景,那就是他们浣溪阁的地盘,鬼都要不回来。
成天说些鬼话骗人,一个洗衣服做衣服的宗门怎的就成了名门大宗了?洗衣服的时候也不知道把良心洗干净。缝制衣物的时候也不知道把屁眼缝上,拉不出一泡屎来净放屁。
沈远倒是悠哉悠哉的看着窗外,他那几两碎银刘东西当天晚上醒来时就给他了。他当时还想提醒刘东西要先赔偿那些多的,他这少的不要也罢。可转头一想每一文钱来的都不容易,若是不要,又心疼的厉害。刘东西那日午时还特意来恶心自己,于是便又安心的收下了。
那位收船费的老人死了,刘东西似乎很是悲伤,他每日都要在老人死去的地方坐一会儿,口中念叨着老人的名字,胡弦。
每日都有人在船上闹事,或许是希望刘东西能够不要忘记赔偿他们钱财,刘东西总是要满口答应,又多写了几个书面上的借条,才能让客船安静些许时间。
一路上这样的闹剧始终存在着,刘东西或许是忙于此事,再也没有找过沈远,沈远每日读书,寻求通明四卷的突破。心口处白色火焰缓缓有了颜色,同样每日折磨着他,若非心口处的火焰小人骑着巨龙在山衣上四处奔波,恐怕他还要更加痛苦。可即使是这样,他年轻的脸上依然多了许多皱纹,好似一个正在老去的人。
当客船即将到达承景时,已经半月有余,整条航线历时一月有余,此时已经五月中旬。这一天,刘东西终于有了一些时间,他来到沈远的房间,不解的看着沈远,问道:“你怎么好像变老了?”
沈远无奈说道:“或许是老天看我太年轻了。”
刘东西笑出声来,这几天他清闲许多,连着人也开心许多,不过双鬓也同样满是白发。他说道:“我原以为你满头白发可能是修炼出了岔子,却没想到,你一个年纪轻轻的年轻人也会垂垂老矣。”
“我只说我已经很悲惨了,原来比我更加悲惨的人就在我的眼皮底下,像个生龙活虎的正常人。我现在终于明白那句:有的人活着,可他已经老去的意思了。”
刘东西此时对沈远没有任何敌意,可能是他见着了比自己还要悲惨的年轻人,在心灵上找到了一丝慰藉,也可能是他多了一些内心的同理心。
一个苦难深重的人,是另外一个悲伤痛苦的人的良药。
沈远无奈的说道:“你就是来这里调侃我的?”
刘东西笑道:“当然不是,我是想来你这里避一避,自从我船上的那个老头死掉以后,这些活都落在了我的身上,太多事情了。”
“却没想到,你这里还不如我那里。”说出这话时,他的眼睛里已经有了光芒,他看着面目已经开始苍老的沈远,脸上满是无法言说的神情,或许有欣赏,也或许只有惋惜。
刘东西走了,他连门也没进。林本木来了,他同样神色震惊的看着沈远。
他站在沈远房间的窗户边上,借着河面的阳光,他仔仔细细的看着沈远。看的沈远心里有些难受,那种难受是除了奶奶以外,最为关切的神情,让他不知从何开口。
林本木苍老的眼睛里满是疑惑,而正是那种疑惑让人心疼,他喃喃开口:“怎么就老了呢?”
“好好的一个年轻人,怎么就突然老了呢?”
他指了指自己,又捏了捏脸上松松垮垮的皮肤,对着沈远说道:“你看我,我活了这么多年才这样。”他又伸出苍老干枯的手掌轻轻在沈远的眼角与脸颊上轻抚,似乎是想把皱纹摊开,那样眼前这个年轻人就又年轻了。
“别怕啊孩子,我给你捋一捋,说不定就没了。”沈远笑着站在原地,任由林本木在他脸上轻抚。
老人轻抚了半天,似乎是有些急了,他自顾自的说着:“怎么还有啊,不应该啊,我活了这么久才长成这样,一个年轻人怎么就在一个月里赶上了我大半辈子。”老人不断口中不断重复着,年轻人不是这样的。时不时来上一句:“怎么就倒了霉了,成了这样呢?”
不知过了多久,沈远的脸皮都被揉的通红,老人才泄了气,他泪眼婆娑的坐在窗边,拉着沈远的手说道:“孩子,我救不了你。”
沈远笑着摇了摇头,老人抹了一把眼泪,垂头丧气的离开了沈远的客房,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他坐在椅子上看着窗外的河面,看着那滚滚的河水,不知道在想什么。窗外的春和景明,窗内的忧郁沉重。
突然他从床边的包袱里拿出来一个神像,那是一个看不清面容的神像,木头雕刻,算不上精美,也看不出是何种流派的神明。
老人把神明的神像放在床上,他安静的跪拜在神像前面,轻声说道:“神啊,请您救救那个孩子吧,我能感受到那孩子的生命正在流逝,就像即将死亡的我,可我却无能为力。”
老人轻轻一拜。
“神呐,救救他吧,他还那么年轻,那么善良的孩子,怎么能就这样死去了呢?”
二拜。
“无所不能的神呐,我愿放弃我之执念,只求神明显灵。”
再拜。
突然神像神光大放,老人抬起头,神光在他的眼中熠熠生辉。神像散发着似乎是从远古而来的光芒,从光芒中走出一道神影。老人定睛一看,竟与自己生的一模一样。他连忙磕头,额头在地板上梆梆作响。那神影发出声音,分不清男女,听不出老幼,只是说道:“吾,无能为力。”说罢又缓缓消失。
随着神光消失,老人眼中的光芒也消散了,他跪在那里一动不动,口中喃喃:“他还那么年轻,还没见过什么名山大川,还没见过江湖的风风雨雨,就要死了?”
“什么狗屁世道,竟然一个年轻人还没年轻,就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