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雨城的客栈内,沈远被掖熊驮回来时,城内的的客栈早已不再拥挤了,他多找掌柜要了一间房。
此时的他盘膝而坐,墨力自行收回体内,但依旧浑身酸疼,掖熊趴在床头,见他睁开眼睛,它哼哼唧唧两声。
沈远起身推开门,他活动了两下关节,自己的体质又得到了提升,皮肤似乎都有些变白了。光挨打是肯定不会发生此类事情的,但是掖熊驮着他们回城时,那充满生机的绿色光蕴,必然与众不同。他叹了口气,看来又欠掖熊一个人情。
他看了看身上的衣物,都破成了乞丐装,心里有些心疼,这都是奶奶一针一线在油灯下赶制出来的,把身上衣服一脱完好的叠堆起来,放入了就苦。他拿出先生给自己的灰色皂袍,本想着留着到长治的时候再穿的,看来如今要提早上身了。
他站在客栈二楼的楼道内,双手随意的搭在围栏上,看着下方三三两两的吃饭喝酒的人。一个看起来脸色苍白的高大青年对着他招了招手,脸上浮现亲切的笑容。沈远下楼来到此人身边,与他对立而坐,笑着说道:“阁下就是前几日那些山上神仙找的人吧?”
秦全看着沈远此时的衣着,眼前一亮,随即又苦笑着说道:“昨日多谢少侠相救。”他给沈远倒了一杯酒,推到沈远面前。
沈远轻轻摇了摇头,轻声说道:“不必谢我,我昨日同样身陷囹圄,我若是不反抗,那两位山上高人也不会放过我。”
秦全突然拱手问道:“在下秦全,还不知少侠姓名。”
沈远抿了一口酒杯里的酒说道:“沈远。”
秦全想了想,昨日凭沈远与奚竹的修为,二人能与那头巨猿鏖战,虽说奚竹修为高一些,但也足以称的上是天才了,他却从未听过姓名,他摇了摇头,这天下之大,总有一些天才不为世人所知。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说道:“沈兄,这桌子上的菜是秦某为二位准备的,秦某如今还有要事,不能久留。沈兄可否留一个地址,等秦某来日再去拜访,到时必然会备上大礼,再行谢恩。”
沈远叨了一口菜,想着能不能见着还两说,见秦全坚定,他说道:“我随后会北上京城长治,你若有事,可去那里。到时说不定我可能还在去京城的路上。”秦全再次拱手,说道:
“多谢告知,那秦某就先行离开了。”见沈远点点头,他快步走到客栈门口的阶梯上,又突然转过头来问道:“沈兄是读书人还是算命的?”
这话让沈远一怔,他随即拿出一根竹竿,上面还挂着一个幌子,笑着说道:“我就是个送信的。”
秦全的瞳孔中满是迷茫之色,他见到沈远腰间挂着的灵仙,作为鬼手一脉,他自然知道拥有灵仙意味着什么,于是他猜测沈远必然与大水国官场有所交集,又听闻沈远说到自己要去京城,他更是笃定了自己的想法。可唯一让他不解的是,若是沈远真如他猜测的那样,就不会穿着打扮像个读书人,所以才有了方才的回头一问。
可沈远的反应着实有些让他反应不过来,一身读书人的打扮,与灵仙的存在,二者本就矛盾。可沈远的幌子上明亮亮的写着捉刀代笔四个大字,又说自己是送信的信客,这让他着实有些摸不着头脑。他挠了挠头发,摇摇头甩开那些奇怪的想法,既然想不通便不想了,真相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的。
沈远笑着看秦全离去,他其实什么也不知道,秦全的一句话给他问懵了,与其说自己是读书人,不如直接自己也不按常理回答,索性拿出代笔的幌子出来,又说自己是送信的,让他自己去猜吧。
不知何时,他一转头便看见奚竹瞪着大眼睛看着自己,离自己有些近。他向后一步,坐在椅子上随口说道:“身体好些没?先吃饭吧。”
奚竹看见桌子上的菜品,坐在了沈远同一把椅子上,一边吃一边说道:“好多了,多亏了你的毛驴,都说天上龙肉,地上驴肉,看来驴真是个好东西。”
沈远不动声色的向一旁挪了挪屁股,奚竹站起身夹了一筷子远处的菜,又坐下来,反而更近了。突然一声驴叫从楼上传来,在众目睽睽之下,沈远的房间钻出来,蹦蹦跳跳的跑下楼,站在奚竹身旁,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她。
一旁的掌柜看了一眼一旁的小二,小二露出无辜的眼神,示意自己昨晚真的把驴牵到马厩里去了。
奚竹转过头看见掖熊直直的盯着自己,一只驴头都快碰着自己的后脑勺了,他拍了拍掖熊的头,安慰道:“不怕啊,不怕,我就是说说,又不可能真吃你的肉。”
“你可是沈远的好宝贝,你是沈远的心头驴肉,吃什么也不能吃你呀。”
说着她还要转头看向沈远,问道:“沈远,你说是吧?”她的声音传遍整个客栈,所有人都看向沈远,倒是没有什么嘲笑的意思。他们统一看了一眼异常高大的毛驴,眼中倒是有一丝羡慕的意味,自己倒是不由自主的点了点头。
客栈内人们的神态又怎么能逃过他们二人的眼睛,沈远一脸揶揄的看着奚竹,点了点头。奚竹见没有什么意思,她转过头拿起筷子,把盘子里的菜狠狠地塞进嘴里。像是一口沈远,一口掖熊,通通都给本姑娘去死。
沈远挠着头笑了笑,他起身说道:“你慢慢吃,我去街上走走。”他突然发现,自己似乎从出来到如今,还从未在街道上好好走走。
奚竹见沈远走出客栈,她咽下口中的鸡腿,随意擦了擦也追了上去,还不忘对着小二喊道:“小二,打包送到我房间去。”还不等小二回话,一溜烟就跑不见了。
烟雨城不愧是一座大城,熙熙攘攘的街道上干干净净,地面上像是下了一场细雨,人们走在潮湿的地板上,脚底几乎不见灰尘。沈远心中有些感叹,他一路走来,若是没有沿着生河,该是可以见到许多城池,而生河旁大多是不知名的小村庄。有的三两家就是一个村子,有的几百户人家也是一个村子。
他走在道路两旁,满是贩卖各种物品的小贩,有的是凡人物品,有的是仙人所需。时不时也能见着零星几个乞丐坐在路边,端着碗对着路上的行人,求着施舍一文钱。若是真有人给了几个铜钱,便要双手举过头顶跪拜在地上,口中满是祝福之语。一旁吃着一串糖葫芦的奚竹口齿不清道:“一文钱就能买到这么多的好话,我记得曾经去那大佛的寺庙丢了十好几两的银子,那坐在佛祖下面念经的老和尚连眼皮都不抬一下。可亏死我了。”
此时一个称得上是身披锦绣的孩童手里拿着一大把的铜钱向乞丐走去,他看起来也不过三四岁,他的眼睛大大的,清澈无比。他走到乞丐面前,乞丐看着孩子手中的铜钱,他的眼睛几乎都要绿了。只见孩子捏了一个铜钱丢在他的破碗里,他便照常纳头就拜,口中溢美之词滔滔不绝,等他说完抬起头来,那孩童的眼睛里似乎满是光芒,他惊喜的看着眼前跪在地上的乞丐,又轻轻的捏了一个铜钱丢在乞丐的碗里。
那乞丐又继续低下头跪在地上,口中说着许多夸赞的词,一旁的几个乞丐也都蜂拥而上跪在孩童的眼前,孩童小心翼翼的丢了一个铜钱在其中一个乞丐面前,只见那个乞丐同样快速的低头夸赞他。孩童的脸上瞬间浮现笑容,他又丢了几颗铜钱给其他的乞丐,一时之间街道上满是乞丐低头夸赞孩童的声音。无数人看着这样的画面,有人破口大骂,有人一脸笑意,有人煽风点火让孩子多扔几个,有人口中喃喃着败家孩子。
孩童的手掌不大,不一会儿手中的铜钱都扔完了,乞丐们眼睛死死的盯着他,盯的他脸色有些涨红,他左右看了看,发现此时有无数人都在看着他。孩童呆在原地,脸色通红,有些手足无措,一时之间竟站在街道上哭了起来。人们摇摇头,离得远远的,几个方才拿了钱的乞丐见孩童哭泣,立马四散奔逃,不久后不见踪影。
奚竹想要上前,却被沈远一把拉住,她不解的看向沈远,沈远对着她摇了摇头,轻声说道:“这么小的孩子,轮不到咱们管。”
此时一个乞丐跑了回来,他把碗里的几个铜板又放回了孩童的手中,又丢下一块放在怀中的物品,用黄色的纸包裹好的,随后匆匆离去。
孩童看着手中的铜钱,他打开那个黄纸,里面是一块黄色的不规整的糖霜。孩子拿起塞进嘴巴里,开心的笑起来。突然一位身穿绿色轻纱的女子站在孩童的身后,她一把提起孩子的后衣领,孩童吸了一口口中的糖水,喊了一声姐姐。可绿衣女子似乎不能被一声姐姐就消了气,她抬起手对着孩童的屁股就是一巴掌。手掌打在裤子上,声音并不清脆,但手中的孩子已经眼泪汪汪了。他的嘴巴张的大大的,但是却没有哭声传来,好一会儿才有冲天的哭声,传遍了人群,人们看着女子打孩子,有人在一旁劝说不要打了,孩子还小,可绿衣女子只是笑笑,又一巴掌打在孩子的屁股上。此时孩子的哭声远比方才铜钱散完时更加凄凉、委屈。
沈远摇摇头穿过人群,继续向前走去,奚竹跟在沈远身后,掖熊在人群中挤来挤去。好不容易走出围在一起的人群,他就看见方才又回来的乞丐正在向着远处走去。沈远与奚竹对视一眼,他悄悄的跟了上去。
那个乞丐回到了一处破落的房屋内,屋内只有他一个人,他的床是一堆不知道哪里找来的干草,上面铺了一床薄薄的褥子,褥子上还有一床薄被。在屋子的一个角落里还堆放了许多的书籍,在他床前的火盆里同样残存着几张烧完的纸张碎屑。除这些以外,房间中再无其他任何。
薄薄的被子与房屋内的其他东西都与众不同,它是崭新的。此时那个乞丐从角落里随意拿起两本书,一本丢进了火盆里,一本他拿在手里翻着。火盆的火焰大盛,他的读书声音愈发沙哑。
他的屋顶有一个大洞,他一边翻着书,口中时不时骂上两句,沈远就坐在大洞旁,静静地听着乞丐读着书本的内容。
贤人君子,明于盛衰之道,通乎成败之数,审乎治乱之事,达乎去就之理。故潜居抱道,以待其实。若时至而行,则能极人臣之位;得机而动,则能成绝代之功。如其不遇,没身而已,是以其道足高,而名重于后代。
那乞丐似是想起什么,口中喃喃道:“如其不遇,如其不遇。”他苦笑出声,随手把手中的书籍丢向火盆,可熟悉的温暖没有传来,他扭过头,一下子坐起来。原来是有一少年接住了他丢向火盆的书,他记得眼前的少年,昨日正是他与一头老猿猴的怪物打架,导致自己的房屋破了一个大洞,今日为何又来了?昨夜城主派人找了一夜,也未能找到此人,莫非他知道我见过他的面容,是来杀人灭口的?
他靠在身后的墙壁上,也不敢说话,只是睁着一双带有恐惧的眼睛看着沈远。沈远手里拿着他没能丢进火盆的书籍,他叹了一口气说道:“你叫什么名字?”
他见沈远似乎没有要杀他的意思,又见沈远一身读书人打扮,便大着胆子拱手说道:“我叫赵世者,字南桃。”
沈远点了点头,心中想着,南桃,好字。见沈远面露笑意,赵世者又说到:“不知仙人来此,有什么需要小人的?”
沈远笑着说道:“有一事,正好需要你的帮忙,做好了,我可以给你引荐一个地方,不说能做多大事,至少不会还是一个乞丐。”
赵世者一听这话,连连点头,他的眼睛明亮,心中直呼如其有遇啊。
沈远递给他一个布袋,里面有着沉甸甸的银子,说道:“昨日我与一头巨猿斗法,破坏了这附近许多房屋,你拿着这里的钱去帮我赔给他们,计算他们修缮房屋所需银两,多给个三两银子。”
赵世者接过布袋,手突然向下一沉,他脸色巨变,打开布袋一看,里面有许多碎银,还有一张五十两银子的银票,上面还印着大水商行的字样。他嘴巴张大,脸色通红,他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钱。他目瞪口呆的看着沈远,沈远问道:“怎么,不够?”
他立马说道:“够了够了,都多了好多了。”
沈远点了点头说道:“够了就好,至于多的银子,就给你当盘缠了。”
赵世者看向沈远,问道:“盘缠?”
沈远说道:“是的,我给你推荐的地方不在烟雨城,在徽州南方。”
赵世者说道:“好的,我一定会完成仙人的嘱托。”
沈远点点头,随即消失在赵世者眼前,让他惊叹不已。
在赵世者的楼顶上,沈远被奚竹扶住,不然怕是要摔下楼去,奚竹一脸笑意,装什么高人呢,我要是不扶你一下,你怕是要摔个狗啃泥。
沈远脸色有些局促,昨日的伤还没有完全好呢,身体还不太习惯。见奚竹笑着看着他,他转头跳下去,就快步离开了。
奚竹看着他的背影,脸上满是笑意,突然她看向北方的天空,她的眉头微皱,随后又追上前方的沈远。
沈远此时拿出他的幌子,招摇的走过方才的街道,此时街道上早已没有打弟弟的绿衣女子,围观的人群也像流水一般散开。
奚竹走在他的身旁说道:“沈远,你是不是特意去给那些百姓赔钱的?”
沈远说道:“是的。”
“那你为什么不是自己去,那样不是显的更有诚意?”
“对于百姓来说,赔钱的人是谁不重要,赔钱就行了,他们只想要一个安定的生活,他们昨日有不少人都见过我们,若是我们自己去赔钱,他们可能会不要。”
“那你就不怕那个赵世者带着你的钱逃了?”
沈远突然有些笑意,他说道:“赵世者不是字南桃吗?”
奚竹突然没反应过来,随着沈远走远,她才突然灵光一闪,白了沈远一眼,追上沈远又问道:“那你的字是什么?”
沈远说道:“文安。”
奚竹在一旁一直念叨着文安两个字,让沈远觉得她是不是生病了。
沈远二人回到客栈,他连门都没进,也不知从哪里掏出一个小桌子,他把幌子绑在桌子腿上,就坐在客栈不远处的地方,勉强算是个摊位。
奚竹也搬了一个凳子坐在他的后面,他问道:“你给多少人写过信件?”
沈远摸了摸鼻子,有些尴尬的说道:“至今还没有开张过。”
奚竹翻了一个大白眼,笑了半天。她问道:“是不是因为你的字太丑啊?”
沈远皱起眉头,似是真的陷入沉思,他还在纸上写下了奚竹的名字,让她评鉴评鉴定。奚竹接过纸张,倒不算丑,写的很是规整,没有什么特色。
二人坐在那里一上午,来问是不是算命的倒是很多,倒是要写信的却很少。沈远都准备收摊了,临近中午却有一位七八岁的小姑娘来到摊位前,问道:“请问这里是可以帮我写信吗?”
沈远抬头一看,一位身着粗织布料制成的衣服的小姑娘,怯生生的站在他的桌子前,她站在桌子前只比桌子高出一个头来。沈远说道:“是的,我可以帮你写信哦,你想写给谁?写什么啊?”
小姑娘又问道:“你这里写信要多少铜钱啊?我怕我付不起。”
沈远说道:“我这里提供纸张、信封,无论你要写多少字,都是一文钱。”
小姑娘一听这话,眼睛里亮起来了,他伸出右手,手上有一文钱,干干净净的躺在手心里,她把一文钱放在桌子上说道:“我要给我的爹爹写信。”
沈远将这一文钱收好,小姑娘眼看着沈远把这一文钱放入一旁的碗中,这一文钱不是自己的了,才听见他说道:“你爹贵姓啊?”
小姑娘一听要写信了,她开心的说道:“我爹叫孙大,我叫孙果。”
沈远嗯了一声,拿出信封又说道:“你要寄去哪里呀?”
小姑娘抿着嘴巴,半天说不出来一句话,脸色通红的说道:“我也不知道我爹爹在哪里。”
沈远问道:“要不你先回家问问你的娘亲?我在这里等你。”
小姑娘连连摇头说道:“我只知道我爹爹是去参军去了,听娘亲说是徽州的军队。”
沈远眉头一挑,说道:“有人帮你捎带信件吗?”
小姑娘眼睛瞪得大大的,一脸的呆萌样子,沈远扶额,看来是没有了。却听孙果说道:
“那些驿站不能寄信吗?”
沈远无奈道:“孙果啊,驿站是官方才能用的,咱们用不了,但是如果你相信我,我可以帮你送。”
孙果的眼睛又开心起来,她的眼睛里似乎有着一汪清水,听见沈远可以帮忙,她连连点头:“真的可以吗?”见沈远又点点头,她高兴的手舞足蹈。
沈远在信封上写到:“晚城太守府,谢患亲启,转孙大。”他对着小姑娘说道:“你想写什么啊?”
小姑娘把下巴放在桌子上说道:“请先生写的简单些哦,我爹爹认识的字也不多。”见沈远点点头,她才说道:
“爹爹,孙果想你啦!你不在家娘也很想你!我们都在家等你哦,果果在家也很听话哦,我已经会给娘亲做饭啦,娘亲烧的野菜可好吃啦,你快回来吃啊。可是你好多年都没有回来了。
爹爹你知道吗?果果已经是个大孩子啦,听那个郑媒婆说我都可以嫁人啦,他说城主府的少爷看上我啦,可我不想嫁过去,我要是不在家,娘亲就一个人啦。娘亲也舍不得我,也不想我嫁过去,她说我还没长大呢。
爹爹,果果好想你,家里的鸡圈和菜地突然都坏啦,鸡也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要是你在家,肯定不会让鸡跑掉的。
爹爹,你什么时候回来呀?”
此时的小姑娘已经眼泪汪汪的了,她说道:“好了,先生哥哥。”
沈远嗯了一声,随后默默把信封封好,随后他便听见了身后凳子倒地的声音,他说道:“你干什么去?”
此时此刻的奚竹,像是一把利剑,仿佛现在的她才是隐藏在最深处的她,她说道:“问剑!”
剑光冲天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