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风细雨,二月的春风总觉得有些料峭,沈远紧了紧衣领,不明白为什么已经炉火境的自己还是觉得有些寒冷。生河边上,手中的幌子早已收起,撑着一把木制雨伞,水面被微微细雨点出密密麻麻的波纹,远处阴霾的天空与水面几乎接在一起,隐隐约约的对岸像是天空与水面的缝隙,几叶扁舟在水面上摇摇晃晃,不时传来些许年轻男女的嬉笑声。
沈远咽了一口手中的包子,不由得心里有些感慨,家乡的生河只是一条小河,相比之下,这里却如此广阔。村里有个整天在生河里打渔的叫张钱的人,整日说自己水性有多好,不知道他能不能游过去。
瞧着眼前的景色,或许这天阴不晴、细雨绵绵才更能让人触景生情。吃完手中的包子,沈远想着若是见到了怀河,不知又是怎样一番景象。
细雨中,少年郎牵着一头高大毛驴走在岸边上,突然身后又出现一个乞丐朝他们跑来。步伐踉踉跄跄,跌跌撞撞,满身的泥污与血液混合在一起,瘦弱的身躯在残破的衣服衬托下显得格外虚弱,细雨打湿了发梢,看起来十分落魄。
沈远心念微动,桃木挡在身前,可乞丐还未近身又倒下去了。沈远咂吧咂吧嘴,靠近一看,挠了挠头。这个乞丐有些熟悉,好像在哪见过。突然想起来昨日拿白布盖了一个乞丐,不正是眼前这个倒在地上的乞丐吗?这个乞丐是怎么找到自己的?昨日把她放进树林时,他就看来出这个乞丐身体虚弱不堪,而且受伤颇重,更是一个女子,如何能赶路追的上自己?
想到这里,沈远手中墨力迸发,一把按在乞丐的头上,墨力倾入她的身体经脉,逐渐恢复她的身躯。看见此人有一丝苏醒的迹象,沈远立马收回墨力,他来到掖熊身边,静静等待女子的苏醒。
女子缓缓又睁开眼睛,似是有些迷茫,她撑死身体坐在地上。沉重的呼吸声传来,沈远手中多出两个包子,一把丢在女乞丐的身前。女子见到包子眼睛一亮,立马捡起来狼吞虎咽,吃完睁着大眼睛看着沈远。
沈远说道:“你是谁?为什么要跟着我?”
女乞丐依然看着他,眼底清澈无比,一声不发。
沈远无奈,走到身前又递给她两个包子,女乞丐一把抢过包子又吃起来。看着此人吃的狼吞虎咽的,沈远又给她递过去一杯热茶。他看着女乞丐吃包子的样子,似乎与曾经的自己一样,不同的是奶奶求来的包子有些硌牙。
女乞丐吃完包子,见沈远怔怔地看着自己,似是陷入沉思。她眼睛里灵光一闪而逝,转而眼睛变得分外明亮。转瞬之间眼泪又如决堤之水般涌了出来,沈远听见她的哭声回过神来,问道:“你是谁,为何要跟着我?”这一次问明显声音温柔许多,他最见不得人哭了,他也不知道怎么哄,只能说话轻柔一些了。
女子哽咽:“终于找到了,终于找到了。”
沈远有些疑惑,你找到什么了?你倒是说啊。女乞丐见沈远静静地看着她,说道:“回公子,小女子姓奚单名一个竹字,奚竹。家里世代经商,做些布匹生意,前些日子家里长辈与另外几家有合作,小女子也跟着出来见见世面。不料,家族长辈都死在仇人手下,如今又遭仇人追杀,才落得如此地步。我看公子身上有浩然之气,定是一位读书人,猜测公子应当是要北上,小女子老家在怀河边上,不知能否跟随公子一齐北上,等到怀河边,定然有厚礼相送。”
眼前的女乞丐虽是蓬头垢面,但随着越发清醒,她无意间的举手投足确有贵气,沈远沉思说道:“我若带着你,那你的仇人不是连我也要追杀?”
奚竹摇摇头说道:“公子不用担心,追杀我的仇人已经都死了,不然凭借小女子手无缚鸡之力之躯,又如何能从昨日昏迷活到现在见到公子。”
说着纳头便拜,一边磕头一边说道:“请求公子收留,小女子愿为公子洗衣做饭,好生伺候公子。”
她抬起头看着沈远,可沈远似乎是在思考什么,他突然从胸口处掏出一块干净的白布来,当着奚竹的面打开了白布,里面静静躺着一支金色的钗子,对着奚竹说道:“你是想要这个吧。”
奚竹看见这支金钗,眼睛便移不开来了,这可是他们浣溪阁的传家宝,他挪动目光看向沈远,沈远说道:“你方才眼睛里的灵光我看见了,而且一支金钗上刻了一个溪字,我就想着或许与你有关。”不知道为什么,沈远发现自己总是能看见一些平常时候看不见的东西。好像是从离乡开始就有着许多变化,本以为是境界高了,如今看来怕是另有缘由。
见奚竹还是不愿开口,沈远无奈道:“我一个男子,又不会无缘无故要了你的金钗,我只有一个问题,你去过安丰城?”
奚竹终于无奈道:“是的,我去过安丰城,我被魔教抓住送到了那附近的山里,之后我在一个百姓的帮助下逃出来的,等我逃出来的时候我才发现我的金钗丢了。所以我这段时间一直徘徊在安丰城附近,只是魔教还在追杀,我才一直没有回来,最近发现魔教突然消失大半,我才敢回来瞧瞧,只是伤势太重,才刚巧偶遇公子。”
“不过也可能是福祸相依,公子恰好有我的金钗。公子大可放心,这金钗名为溪钗,早已与我滴血认主,不知为何,公子拿在手中的时候我不能控制它,公子自需把溪钗放在地上,它便会自然而然回到我的眉心。”
沈远听着奚竹的言说,他看着手中的金钗,将金钗发簪放在地上用白色布料垫着,只见那溪钗化作一道流光向奚竹飞去,在她眉心又分出一道虚影,钻进奚竹的眉心。另一道虚影盘旋在奚竹的头顶,无数流光撒在奚竹的身上,她瞬间变得圣洁起来,整个人被一团金光包裹。沈远看着这样的情景,总觉得像是村里树上趴着的大飞蛾,等出来以后该是要长出翅膀来的。
良久之后光团缓缓消散,奚竹从光影中走出来,圣洁无比,与方才乞丐模样完全不同,头发还是披散着,此时看起来顺滑无比,风一吹便跟着风轻轻摆动,一身翠绿的细纱衫,腰间系着精致的丝带,肩若削成腰若约素,肌若凝脂气若幽兰,折纤腰以微步,呈皓腕于轻纱。缓缓向沈远走来,双手抬起盘起长发,溪钗此时也变换模样,一端化作一条丝线,有七颗水滴穿于其上,水滴之下是雪白的鹅颈。至沈远身前几步停下,对着沈远行了一礼,说道:
“多谢公子,公子北上不妨与小女子一同如何,小女子对怀河也熟悉些,到时候必定给与公子重谢,小女子也略懂些灵力法术,路上也可以与公子帮衬。”
沈远摆摆手说道:“不必了,你方才说你在簸箕山受一百姓相救,那人是什么模样?”
奚竹回忆道:“是一个看起来四十多岁的男子,他似乎是一个哑子。”
沈远点点头说道:“你不必跟着我,我也不会跟着你。既然你现在一切安好,不如再去一次安丰城簸箕山,现在应该叫簸箕坟了,救你的人叫陈大树,他已经死了,他的娘亲也死了,就埋在簸箕坟脚下。”
奚竹眉头紧锁说道:“怎么死的?”
“救完你之后,被人陷害,给了个假罪名,当街斩首。”
奚竹说道:“是谁干的,我去杀了他!”
沈远眉头一挑,笑着问道:“看你的样子应该是传说中的山上仙人吧?仙人还会在乎山下凡人的死活?”
奚竹说道:“在我这没有什么仙人凡人的,杀了人都是要偿命的。”
沈远说道:“你杀不了。”
“为何?”
“因为他们已经死了。”
“怎么死的?谁杀的?”
“他们自己。”
奚竹不明所以,他有些听不懂沈远什么意思,沈远却说道:“你若去的话,帮我也上炷香。”
奚竹又行了一礼说道:“还不知公子姓名。”
“沈远。”
“公子路上慢些走,小女子还会来找公子的。”
说完转身便不见了。沈远眨眨眼,他就知道,这女子定然不简单,他喃喃道:“如此修为,若有歹心…”想都不敢想,沈远赶紧牵着驴就走,烟雨行舟的生河也不好看了。
似乎是老天爷下够了,不知何时,天色渐晚,云消雨停,沈远走在路上,心中正感慨不愧是官道,要是家乡的小路,怕是早已泥泞不堪。前方有一个年轻男子正坐在路边休息,沈远正要上前去打听附近有无客栈,却听那人先开口问道:“不知兄弟从哪来,到哪去啊?”
沈远稍稍一呆,挠了挠头说道:“在下要北上京城,想问一下这附近有没有什么客栈。”
年轻男子一下子站起来,快步走到沈远身旁,一把抓住沈远的胳膊说道:“我叫马壮,这附近只有一个村子叫马家村,我们村没有住店的地方,但是你可以去我家住,不要钱。”
说着就要拉着沈远往村里走,可却发现根本拉不动,他转过头来看向沈远,一拍额头才反应过来,说道:“哎哟,你看我这脑子,小兄弟我可不是骗子,主要还是我马上要成亲啦,我高兴啊,你看我现在也才刚从外地回来,我都还没到家呢,我坐在这路边歇脚正巧遇见你,这不是缘分吗?走吧,去我那里沾沾喜气。”
沈远点点头,反正也是要往前走,跟过去看看也好。马壮见沈远愿意跟他走非常高兴,在沈远身旁一直说话,似乎有说不完的话:“小兄弟姓甚名谁啊?”
“沈远。”
“好名字,小兄弟成亲没有啊?”
“没有。”
“要早些娶个媳妇成亲啊,你看老哥我啊,以前找不到媳妇,今年二十四了才成亲,这些年在外地都不敢回家。”
沈远抬头看了看马壮,说道:“你都没有回家怎么知道你要成亲的。”
马壮说道:“前些日子家里给我写信,说是给我找到了一个女人,说是三十多了,一个寡妇,愿意嫁给我,我这不火急火燎的赶回来了吗?”
马壮见沈远不说话,自顾自语重心长的说道:“小沈啊,你要知道,好女人不好找,你看老哥在外地,遇见的女子多不胜数,那些女孩子要脸蛋有脸蛋,要屁股有屁股,可是有什么用呢?她不能过日子啊,活也不会干,饭也不会做,光会生儿子有什么用,那儿子是不是你的还两说呢。”
沈远依然保持沉默,马壮又低头在沈远耳边说道:“西边有个林城知道吧,听说那里有个刘员外,花了大价钱找个干净姑娘陪她睡觉,结果不出一个月刘员外就死啦!你知道为什么吗?听说那个刘员外下面都烂啦,疼死的!”
沈远现在非常后悔跟着马壮进村,感觉他一个人说话像一支队伍的嘈杂。
终于见到远处的村庄在夜幕来临前露出半个脑袋,沈远步伐加快,马壮同样跟上,他还在沈远耳边说道:“小沈啊,前面就是我们村了,咱们村里一大半都姓马,所以才叫马家村,你们村是不是也叫沈家村啊?”
沈远说道:“不是。”
“嗷。”
环境突然陷入安静,一路上嘴巴不停的马壮突然变得有些沉默,这样的情况反倒是让沈远有些疑惑,怎么突然就安静下来了,马壮见沈远疑惑的看了他一眼,没来由的说了句:“等你什么时候想回家的时候就知道了。”
二人一路往马壮家走去,在黑色的夜幕下,只听见几声犬吠,当马壮敲响自家大门时,出来的是马壮的父亲马先,这是一个将近五十岁的男人,他黝黑的皮肤和脸上的褶皱似乎超越了时间的界限,他的肩膀上披着一件粗布织成的大衣,走起路来在他的背上摇摇欲坠,没当沈远觉得要掉下来时,总是被他一提肩膀便又回到背上。
马先总是一副严肃的样子,许是多年的辛劳与时间的摧残,就算是站起来也被脸上的皱纹掩盖,时间一长,就成了一个不苟言笑的老人。
马先坐在凳子上,点亮一盏油灯,房间中依然昏暗,沈远与马壮坐在一旁,马壮的母亲也蹒跚的走来。她的腿脚不太好,有许多活也只能是他的父亲做,他的母亲叫金树,听起来就是一个有钱的名字。一眼看上去要比马先年轻许多,头上的青丝几乎不见白发,见儿子归来,大半夜又重新生火做饭去了。
马壮指着沈远对着马先说道:“爹,这是我路上认识的读书人,他是要去京城当大官的。他叫沈远。”
马先的话总是很少,似乎儿子回来了,却不知道说什么,只是点点头嗯了一声,马壮见父亲不说话,他只是示意沈远他的父亲就是这样。
良久之后马先才开口道:“既然回来了,那就明天准备准备,后天就让李寡妇过门吧。”
马壮反驳道:“你怎么说话呢,什么李寡妇,她叫李玉,可是你未来儿媳妇。”
马先低着头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就在三人都沉默时,马壮的娘亲端了两碗面疙瘩走了进来,笑着说道:“来,家里也没有什么好吃的就将就一下吧。”
看着两个年轻人吃饭,金树见马先在一旁沉默寡言,她又不知从哪端来一碗面疙瘩,往马先那一递,笑着说道:“给,你也吃一碗吧。”
马先沉默一瞬说道:“给孩子吃吧。”
金树好似早知道他会这么说,立即说道:“孩子们吃不完,你吃。”
马先严肃的面庞瞅了一眼金树,把碗端起来尝了两口对着马壮说了声明天早起就回屋了。他一离开房间里的氛围突然就轻松起来。金树笑着把碗端起来自己吃着,看着她的儿子。
她突然看向沈远,问道:“沈小子,你家哪里的呀?”
沈远说道:“伯母,我家是百里县的。”
金树说道:“百里县啊,那的我们这搁挺远的啊,你一个人去京城,你娘不担心你啊。”
沈远挠了挠头,笑了笑没说话,金树似是察觉到了什么,她一口吃完碗里的面疙瘩说道:“你们慢慢吃,不够锅里还有呢,沈远,我去给你腾一间房间出来啊。”说完便急匆匆的走了。
金树走到门外时眼睛泛红,她太熟悉方才沈远的境况了,他的表情和神态没有一丝作假,但她知道,这孩子或许从未见过他的父母。这也是年轻时自己,有时候身处其中时不觉得如何,可现如今自己也有孩子时,再见到当初的自己,实在是有些唏嘘与感伤。
沈远看着金树的行为不明所以,他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父母,但他有自己的奶奶啊,从小奶奶带着自己走南闯北那么多年,根本没时间考虑父母,能吃到下一顿饭才是重要的,今晚这疙瘩汤要是放以前,他能连吃三碗。村里也有人问沈远,你不想你的爹娘吗?当时的沈远摇了摇头,没有说话,可能在他的潜意识里根本就没有爹娘的概念。
第二天马壮起了个大早,他来到沈远房间,沈远在房间内打坐吐息一夜,虽然对于墨力增长没什么用,但是可以让炉火境的自己再烧的旺一些不是。
见马壮推门进来,沈远也停止吐纳,他看向马壮,他的手里提着一些小礼品,对着沈远说道:“沈远,跟我一起去看看李玉,我给他准备了一些补品。”
沈远下床说道:“成亲之前不是不能见面吗?”
马壮拉着沈远就走,一边走一边说道:“在我这哪有那么多规矩,我想去看看就去看,我媳妇我还不能看啦?”
沈远跟在身后问道:“你今天要准备成亲的许多事宜。”
马壮说道:“没事,我爹会准备的,我都要成亲了,哪有叫我一个新郎官干活的。”
沈远跟着马壮从村头走到村尾才找到李玉的住所,房子不算大,门前有个小院子,院子里有一些菜地。一位个子不算高,身材有些纤细的女子身穿粗布麻衫在院子里的菜地里,马壮还未走到门前,就对着院子里的李玉大喊了一声媳妇。院中女子转头见到马壮,一扭头跑进屋子,马壮在外面哈哈大笑,对着沈远说道:“你看这李寡妇,我都来了,还害羞呢!”
沈远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你这么喊,男人都要害羞了,更何况还是个女子。
马壮来到李玉院子前面,直接推门进去,把带来的补品往李玉的桌子上一放,就在屋子里不停的喊媳妇,李玉拿着一根鸡毛掸子从里屋出来,对着马壮就是一顿打。
马壮见鸡毛掸子打过来,一下子就躲到沈远身后,对着李玉说道:“媳妇儿,这是我刚认的兄弟,沈远,以后是要当大官的人。”
李玉白了他一眼,说道:“我告诉你马壮,既然我答应嫁给你,我也不是那怕丑的人。我们成了亲你想怎么样都随你,该给你家生孩子我会生,该干的活我会干,该孝顺的父母我一个都不会忘,这是我的本分。但是你也得尊重我,我们现在还没成亲呢,你满村子喊媳妇像是什么样子?我是你花钱买的牛吗?”
“是,我是寡妇,我嫁过男人,我不是干干净净的姑娘家,但是我李玉扪心自问,我丈夫死了十年了,我自己活在这个小屋子里从来没有想过靠男人,这里的那个东西不是我自己拼了命弄来的,你要是觉得我以后会吃你的用你的,你还是走吧。”
马壮瞬间慌了,他急忙来到李玉身边,接过鸡毛掸子轻轻打着自己地肩膀,一边打一边说:“哎呦我的好媳妇,你可不能这样说诶,谁说你不是一个干干净净的大姑娘啦?我马壮走南闯北这么多年,见过许多还未成亲就不干净的姑娘呢,在我老马眼里,你李玉才是最好的姑娘,你李玉就是我的心头肉。”
李玉听到后面的话,脸颊瞬间变红不少,接过马壮手里的鸡毛掸子,嘟囔了一句:“就会耍贫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