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朝边疆育北郡飘着鹅毛大雪。阴沉的世界分不清早晚。
迁徙的车队走走停停,他们已经很累了。初冬之前必须要走出这条山路,否则大雪封山,再无后路。
驿卒骑马疾驰而过,独一人背影北上,消失在茫茫大雪之中。
车队里的人窃窃私语。
“哎呀,刚那小儿就那么骑着马往北走,好可怜哟。”
“可怜什么可怜,能有咱们抛家舍业的人可怜?”
“嘿,以往都是坐飞舟,如今大雪茫茫灵气不稳,飞舟飘不起,这小娃也就这一回骑马走这条路。”
前头的人稀稀拉拉都站了起来,能听见队伍最前头有人大喊,“启程咯!莫要歇咯!”
一个老翁抱起边上烤火的小童,“孩子,还困么?”
“不困了。”
“不困咱们就继续走。祖父若是抱累了,你就自己下来走。千万莫要走丢了,好好跟住祖父。记住没?”
“记住了。”
长蛇阵一般的车队消失在了茫茫的大雪之中。
寒风呼啸。
以乾朝纬度计算得来的二十四节气并不适用于此。极北之地,冬时来的早。尤其是南方赶来支援的军士,御寒之物都没备齐。
育北郡郡府外村镇里,一个井口边上蹲守着一支小队,他们的职责便是盯着井口莫要被冻住。否则重新开井是一件麻烦事。活水源源不断地从地底涌出。流入不远处的凹槽模具之中做成冰砖。以冰砖加固城墙。
驿卒骑马经过井口。
“嘿。哪儿来的?”
“麻山郡来送消息的。”
“送消息?送什么消息?”
“军部机密!不得询问!”
“你先下马,我等上报了等前方回信。”
说完那驻守井口的小队队长拿出传声玉,摆弄几下,这边儿不在大阵里头,还要再往城墙边靠一靠。
不多会儿那队长回来了,“对口令。”
驿卒马旁站定,“克虏!”
队长对着小队的人喊,“放行!”
那些小队成员都放下的机弩。机弩上贴着符咒,不止伤人,也伤妖邪。
驿卒上马继续疾驰,不多会儿就看见了一座冰城。冰城下好多人再挖土拓展大阵范围。一块玉符被封在一堵冰墙之中。数十具弩车将那冰墙包围。穿过冰墙隧道,大雪茫茫根本看不出雄城模样。隧道每隔几步便有监察壁照。
终于抵达了明亮的出口。
育北郡郡丞被封在一个冰罩之下,到处亮着灯。虽无风雪,但依旧冷得刺骨。
出口的岗哨将驿卒放行。驿卒由卫兵领着抵达了城墙门楼的机要室。
这座大城城中已经空了,城中之人分批次迁徙向南,今早才送走了最后一批。城中俗道布置押阵之物,引导灵炁运转。
守卫军尽数驻扎在城墙之上,平日里不用的城墙碉楼已经住满了军士。
城中所有物资尽数被守卫军征用,充作十二万大军的给养。吃不是问题,但民用物资远远达不到军用标准。这冰墙乃是权宜之计。由城中俗道提议。十二万人轮流日夜劳作,只用了三日便将郡城封在冰笼之下。
妖邪知晓了人道大阵边城被封在冰笼之下,才有了攻打水系的行动。这也是青蛟南下求援的因由。
阻边军取水建立防御工事,这是妖邪的首要目的。
人道大阵有了疏漏,但大妖仍然进不来,有神官阻挡。寻妖司在周围游走,捉拿漏网的小妖。
寒地的水源,是红的。
一辆弩车疾驰在雪原之上,六匹马蒙着眼口鼻冒着白烟拼命狂奔。
御座的军士拉紧缰绳,将马头向左拉,脚上用力踩下踏板刹车。车头平移甩向右边。
弩车上的军士只言了一句,“放!”
弩枪化作流光,一团血雾在松林炸开。一个巨大的黑影应声倒下。哀嚎声传遍了四野。
一个身着道袍的寻妖司官吏踩着滑板冲向了松林,对着那满嘴尖牙的灵犀掷出一张灵符。
金光一闪,雷电化作锁链将灵犀束缚在雪地上。
此时弩车兜了个圈子回来,第二发弩矢已经装填好,再一声放。
巨大的弩枪没入灵犀胸口。血涌如泉。
灵犀合上了眼睛。
寻妖官不敢靠近,手诀不停,再次掷出雷符。
外围还有寻妖司的偃师操控木鸢,从空中落下药酒。药酒遇火即燃,火焰将灵犀吞噬。
周围的军士这才敢进入松林,不大会军士将松林里阵亡的人都搬了出来,尸体放在一架马车上尽数运走。
还有一个坤道捏招魂诀,将刚刚战死的军士魂魄尽数收回招魂幡。
松林的河道终于被夺回,但河面的开孔已经重新冰封,背着火药的爆破班队前往炸开冰面。木匠将吊车拉回原位,修补损坏的支柱。
郡外来的驿卒穿过了地下黑暗的隧道,被人带到了一个小房间里。
防卫军的元帅和寻妖司的统领在里面等候。
驿卒单膝跪地,抱拳道,“拜见元帅大人,拜见统领大人。”
元帅刘竞大马金刀地坐着,“大雪封山之前,祭金能否送到?”
“这……”驿卒听了一愣,“小人不知。”
“你不知?你不知你来作甚?”
“小人是得了孙凯将军的命令,将信件送与二位大人。”
“信呢?”
驿卒从怀中将一个火漆封死的木筒拿出,双手奉上。
一旁的卫兵从他手里取走木筒,递给了元帅刘竞。
小屋里没有明火,寻妖司统领彭襄掐了个离火诀,指尖冒火,凑了过去。刘竞把火漆烤化,而后揭开,从木筒里倒出来一卷信。
信中说。祭金不足,物资将延时十日才可送达。
刘竞眉头紧锁,看了看彭襄。
彭襄叹息一声,事实本就如此。他早有预料。但眼见为实之时,依旧难免慌张。“只能靠手下儿郎们抵挡十日。”
刘竞无奈问,“这需多少人命?”
彭襄摇了摇头。
驿卒抬头看了看两位大人,“小人还得了国神观命令,运送此物。”说完他又从怀中掏出来一把匕首。
卫兵大喝,“将匕首放下!”
驿卒进来前经过搜身,竟然没能搜出这把匕首。卫兵顿时将驿卒围了起来。刘竞抓紧了椅子把手,彭襄盯着匕首看着。
“是……”驿卒将匕首轻轻放在地上。
一个卫兵上前快速将匕首捞起,盯着驿卒。而后慢慢退,退到桌旁将匕首放在两位大人面前的桌面上。
此物刘竞看不出名堂,彭襄却知晓这是什么。当年分尸邪麒麟之时,此兵刃曾剔过麒麟筋骨。本是凡物,在国神观供奉数千年,香火愿力充盈。可做押阵之物。
彭襄咧开嘴笑笑,“还算那牛鼻子有些良心,把这物件送了过来。”
松林河面遇袭的消息此时也汇报到了屋中。
刘竞吁了口气,“且安排孩子好好休息去,跑了一路,不吃不喝,当真辛苦。”
驿卒双膝跪地磕头,“小人不辛苦。”
彭襄笑笑,“不必勉强,能将此物安全送到。大功一件,你且歇着等候封赏。”
“小人欲上阵前杀妖。”
刘竞和彭襄对视一眼,笑了笑。刘竞点了点头,“有此心便好,但你这娃娃疲累不堪。如何杀妖?还是好好歇息去,休养好身子才有杀妖的本领。”
将驿卒送走后,刘竞盯着桌面壁照的地图看了许久。
那松林在育北郡东北,有一条蓬江流向骨江的入海口。
入海口被妖邪占领,港口和渔村被屠戮一空。河主不敌,退守沙洲。局势着实不妙,那灵犀是沿着河水游上来的。
这灵犀只是一个未退横骨的小妖,未能被阴司发现。寻妖司手中有通天盘,通天盘上会有岁神殿对疆土实时监测的图形。
据说,中州北境之外已经打得山崩地裂了。但无一人敢出海去看。
育北郡此时封锁了炁网。暴风雪中,纸鸢本就飞不进来,封锁炁网后,千机盒也不可使用。
动用驿卒传递消息实属无奈之举。
半路一个送信冻死在野外的驿卒从雪中爬了出来,身影消失在茫茫大雪里。
远在西耀灵州的一处洞天福地之内,兮合真人得到了正法教的传信。魂狱司掌印天劫已经开始酝酿,掌印已将印玺交出。重新择人继位之时已到,众多魂狱司弟子要小心拘押的妖邪躁动。
魂狱司少了一位合道大能的镇压,已经有阴风流入阴间。岁神殿差使各地阴司城隍增加夜狩次数,防止鬼怪作乱。
天道宗金丹修士行走下山云游。
太一门点亮的宗门山巅的九灯。
天权星亮得晃眼,纵然白日都能看见。
乾朝才过完重阳不久,阴气渐长,但炁网开始了融合。
麒麟元灵施展定土之能,玄武元灵沉寂长眠。
在牢狱之中的杨暮客心里咯噔一下,他能感觉到了气运的变化。
透过大牢的窗口,看到了闪烁着的天权星。起卦掐算,一团乱象,不成卦。
牢房大门打开了,外面吵吵闹闹。不大会儿,几个刑部司的人领着仵作来到牢房过道,走进了季通的单间。
季通假装伤还没好躺在床上,刑部司的文书开始拿着新的证据审问季通。
杨暮客听着那些人言语心中厌烦,舔了舔尖牙闭目打坐。
没多会儿那些人又走了。
季通的声音从隔壁牢房传出来,“少爷,刚才那些人跟小的对了一遍证词。人确实不是小的打死,是病死的。”
杨暮客闭着眼答他,“你不早就知道了么?”
“小的知道了没用,需那官家知道才行。”
“那你准备反咬那个百花园诬告么?”
“小的也确实打烂了人家的园子。”
杨暮客睁开眼问,“你就这么认了?”
季通看不见杨暮客表情,“不认还能怎么着?”
杨暮客笑着说,“自是砸了他们家的园子,想坑咱们多少钱财,便要他吐出来多少钱财!”
“少爷,亏你还是个修道的。怎么心眼子就那么丁大点儿,都不如咱这粗货。”
“受了欺负不还回去,贫道念头不通达!贫道念头不通达,道心便不通畅!道心不通畅,贫道还修个屁道!”
季通听了这话不吱声了。
“咋不说话了?”杨暮客起身,捏了个穿墙术走到了隔壁。
季通躺在床上,斜眼看着杨暮客。“少爷您有理,但小的觉着您……”
“觉着什么?”
“小的不好说。”
杨暮客怒上心头,那九成二的怒意被季通含含糊糊勾引了出来。龇牙一笑,“你有什么说什么?”
季通咧嘴一笑,“像个娘们儿……”
杨暮客抽出宝扇上去就是一下,敲得季通额头鼓起。“咱们家当下是女子当家,这话你也敢说?”
季通捂着脑袋看着杨暮客掐诀回去,问他,“那小的还要不要反告?”
“告个屁,你不是要做大丈夫么?由得你去做!”
这一来一回,杨暮客那怒并未消去。但他知晓,这其中出了问题。他不止一次说他自己是个睚眦必报的人,但不至于小气到这般地步。
杨暮客明白他修行出了问题。心境不对。
想尽办法把那怒气压下去,但压下怒,便有怨,有了怨,便有恨。一时间腮边长出了白毛。
杨暮客咧着嘴一把将那白毛薅下来,一嘴的尖牙。
掐了个见阴离壳变,爽灵飞出尸身之外。看着那青面獠牙的自己,杨暮客上去就是一个大耳刮子。再发狠,而后反手一抽,两边脸颊高高肿起。扇掉了一嘴的尖牙,重新长出来一口白牙依旧有尖齿,但没那么吓人了。脸上的白毛也都退了回去。
爽灵往尸身里一坐,杨暮客再次睁眼。
李甘,这就是你做得局么?
夜幕中,敖麓趁着还没宵禁之时将小楼送回了鸿胪寺小院。
看到院子里黑着灯,小楼才想起来,家里那两个男人都蹲在大牢里头。瞥了玉香一眼。
玉香上前,“小姐有什么吩咐?”
“那臭小子一向都是爱干净的,这两日将他忘在了臭烘烘的牢里。不知他肚子里积了多少怨气。明儿你去鸿胪寺,让那鸿胪寺卿去央求太守,将那臭小子放出来。”
“小姐难不成忘了?少爷只在里头关三日,还一日便出来了。为此搭上人情,不值当。”
“又不是独他一个,还一个季通呢。那人一路苦活儿累活儿都做得,咱们放着不管,忒无情了些。将那臭小子接出来,也顺带让官家放了季通。”
“小姐,季通那官司还没打完哩。”
“打官司也好,真定了罪也罢。我贾家商会的人,总让这官家一直押着算甚?若那官家任意拿捏我等,以后这路还走不走了?”
“小姐说的是。”玉香抿嘴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