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明不久,杨暮客与季通被接回了鸿胪寺。季通还有案子在身,不得随意走动。
初冬时节罗朝有吃羊肉宴的习惯。穷人买了羊头羊角回去煮,富庶的自然是吃全羊。
敖麓差人送来的全羊宴。
小院里支起了炉子,炉上坐着铜锅。锅里煮着羊脊骨,枣参作汤。珍馐置于锅旁,珍乃肉酱佐饭,馐乃精巧点心。
后厨的师傅还不停将烤好的羊肉削成肉片,由下人送上桌。
贾家商会所有人都在桌上。今日不分什么主仆,给两个出狱的爷们儿接风吸尘,自然要同桌而食。
巧了还有人来拜访,那人自称是怀公子。来人阵势浩大,随行多位官员。
敖麓面露惊色。小楼皱眉看着那怀公子的打扮,也心有疑虑。
这怀公子穿着玄色长袍,戴玉冠,朱红腰带上系着一块佩璜。佩璜刻着麒麟踏云,晶土之色。
也许这一身穿着不甚贵重,但那玉佩却不是寻常人可佩戴之物。晶土黄色,黄之字本就引自这玉佩颜色,也代指了皇权。
“听闻贾家商会来至我罗朝卫冬郡,本公子泊船于此,特来相见。”
敖麓笑得像一朵花上前迎他进来,“公子来得正是时候,小女子代郡中富商招待贾家商会。”
小楼明知故问道,“这位是?”
一旁随行的太守忙介绍道,“京中贵人,于海外归来。昨夜才从明龙江入骨江江口。未来得及赶上昨日下午宴会。”
小楼作揖,“见过怀公子。”
杨暮客打量了下怀公子,亭亭玉立,风姿卓越。就这面相而言,富贵无双。
怀公子看着桌上的全羊宴,“打扰了诸位用餐,实在抱歉。”
小楼作为宴席主人自当发言,“若公子还未吃过,不若一同用餐。”
“哈哈,身在海外,许久不曾吃过家乡羊肉,小生也是想念的紧。既然东主相邀,那小生便不客套了。”
杨暮客撇一下嘴,最先坐下,也不理那公子。
本来季通玉香蔡鹮三人要让座。杨暮客一把将蔡鹮按在边上,瞪了一眼季通。这俩人都没离座。
玉香捂嘴一笑,敖麓也捉着玉香胳膊,不放她走。
怀公子径自走到桌案对面。与小楼对坐,太守坐到了一旁。
宴席上大家说说笑笑,独杨暮客一人不爽。他的接风宴,变成了这怀公子的接风宴。
原来这怀公子在海外拜了师父修行,师父说尘缘未了,归乡处置凡俗之事。
此间只有杨暮客是道士,但杨暮客懒得搭理他。
敖麓好奇地问,“公子在外修行多久?如今可修出了什么本事?”
“小生与灵土神州山中修行三年,才修出炁感。不足挂齿。师父常言,小生入道晚了些,错过了开慧的好时候。”
太守高兴地说,“不晚,一点儿都不晚。公子根骨亿万之人中无一,将来修行定有所成。”
怀公子摇了摇头,“太守大人休要乱言。小生侥幸通了炁感,修行之路艰难,谁人敢说有所成就。当踏上此路之始,得失便不重要了。”
这话听得小楼眼睛一亮,这人不似作假。若此话发自肺腑,可称得上是个好人。便是一旁的敖麓都对这怀公子有了些兴趣。
杨暮客舔了舔尖牙,往嘴里扒饭。
众人酒足饭饱后,杨暮客放下筷子最先离席,一言不发。
怀公子看了无奈一笑。他本想与那俊秀道士结交一番,但那俊秀道士似乎对他颇有成见。也是,怀公子明白突兀到访,扰了人家雅兴,怪不得别人怨愤。
太守喊住了季通,告诉他案情已经查清,下午便可开堂审理。若贾家按律赔偿,侍卫大人打伤他人,致人意外死亡之事便不再追究。
季通深揖表示感谢。
敖麓跟小楼又招待怀公子一行人吃了会儿茶。
玉香摆弄茶具,施展了一身点茶的功夫。杯中花鸟鱼虫丝毫毕现。
怀公子吃惊地看着玉香,“贾家商会之人果然都与众不同,这画艺可值千金。”
小楼不以为然地吃茶,“女儿家闲来无事打发时间的法子,若让她抓笔作画,又怕入不得公子之眼。”
玉香对此夸奖毫不在意,点茶过后又拿出备好的茶点,一一端到各人桌前。
怀公子来此之前其实对贾家商会并不甚了解,只是知晓贾家商会办的那不凡楼如今在冀朝如日中天。想着能否结缘,在罗朝也能留下些产业。
但三言两语,只要提到生意,那贾小楼总能言他避过。怀公子无奈自嘲,在山中久了,跟人打交道的本事都丢了。
最后是敖麓送那怀公子出了小院。
杨暮客翘着二郎腿在坐榻上躺着。
小楼进他那屋里一看,骂道,“来了客,你不愿招待也便罢了。冷着一张脸,给谁看呢?”
杨暮客晃晃脚,“小楼姐何故给那人好脸色。他登门,便是来求人办事儿的,还不是看上咱们家中钱财。贫道最是不喜跟人勾心斗角。”
小楼接过玉香递过来的戒尺,上去朝着杨暮客的肩膀就是一下。杨暮客噌地蹦得老高,“说就说,打人作甚。”
小楼站在坐榻边儿上,喊他过来。“你跑什么?错了受罚这便是你说的。如今你涨了多少本事?能不把官家放在眼里?蹲在牢里丢的是谁的颜面?你杨暮客不喜抛头露面,可我那贾家商会的牌子一直在外头亮着呢。你敢回来,就该想着姐姐我要给你松松皮。”
杨暮客笑嘻嘻地凑上去,“弟弟错了,那官家也罚了。往后守着规矩做事便罢了。小楼姐莫气。”
小楼照着杨暮客屁股又是一棍子。杨暮客龇牙咧嘴地揉屁股。
“罚你三旬例钱。给你长长记性。”
“罚就罚。弟弟我又不花钱。”
小楼一想也是,这臭小子平日里也不买什么东西。“那季通打坏人家园子赔偿由你来出。你想着法子去挣钱。这钱不准用家里的本金倒卖东西赚来,也不准你用那道术去蒙骗别个。”
“弟弟可不会用道术蒙骗别人。”
“哼。你进了那赌坊,怕是人家的园子都能让你赢过来。总之这钱不能用一点歪门邪道的法子。你听见没?”
“他季通打了人,赔了钱。跟我杨暮客有屁关系。我干嘛要给他堵窟窿。”
“你不是说他是你招来的么?你路中说得那叫什么?对,责任制。你招他做了侍卫,你便要给他担责。听见没?”
杨暮客无所谓地问,“赔了多少?”
玉香开口,“还没定下来,但百花园那边估算,一间房损失大概是十五贯,打伤了家丁,导致园子歇业。误工费加歇业损失二十贯。还要再加三贯汤药费。”
小楼听后都讶然,这季通竟然要赔这么多?心中更恼。
“啥,这就要赔他们三十八贯钱?”
玉香捂嘴一笑,“少爷自是有本事的,这三十八贯您怕是出去遛遛弯便赚回来了。”
小楼眉毛一立,“出发前你想折子把这三十八贯赚回来。不然就罚你去敖麓那船上去扛大包。”
“去那船上扛大包才能赚几个钱,姐姐何必为难弟弟呢?”
“话给你讲明白了,你听也得听,不听也得听。玉香,我们走。”
敖麓安排的楼船是在初冬初三出行。当下是季秋廿七,还剩六天要去赚三十八贯。就是去抢也赚不到这么多钱。
杨暮客房中来回踱步,从袖子里掏出那根上清门的小幡,把小幡取下来,找了块白布,写了占卜二字挂上去。
他揉了揉屁股扛着小幡上街了。
此回他是第一次在卫冬郡闲逛。
鸿胪寺小院这边靠着官府街道。道路两旁都是官家门户,白日里官人都在府衙办公,这些门户都大门紧闭。
继续往外走就是府衙街道,各色衙门一应俱全。过了府衙牌楼,来到了喧闹的大街上。
他这扛着小幡的道士在人群中格外扎眼。
卫冬郡是边关重地,五大三粗的人明显多于普通庶民。几个姑娘在茶楼吃茶,看见了扛着小幡的少年道士。差下人将那道士喊上来。
杨暮客抬头看着漫天飞着的飞舟。这些有钱的都飞在上头,谁低头看他这卜卦的?赚这些苦哈哈的钱?就算说破了嘴皮子能赚来几个?
正想打听去官庙怎么走得时候,杨暮客听见有人喊小道士。
“小道士留步!”
杨暮客回头一看,是个穿着小厮衣服的男子。“你要占卦?”
“这位道长,咱们小姐楼上有请。”
杨暮客顺着那人邀请的方向抬头一看,一个茶楼窗子边坐着几个富家女。非是财位方向,但他还是应下,“走吧。”
到了茶楼三楼,这几个女子似是将三楼包下,只有一桌人。
那些女子正看着两人对弈。
边上观棋的女人说,“那道士上来了,二位姐姐也莫要争。咱们听听那道士占卦,若他占得有理,便依他卦象。孙姐姐便作罢,可好?”
被那女子喊做孙姐姐的不吱声,对面的女子执白子,“孙姑娘从来都是自顾自言,何曾听过旁人劝诫。”
“姜福,你莫使你那激将法。”说完黑子落下。
杨暮客被下人领近前,看了眼棋局,黑子领先了三目,这棋看似和棋。轮到那执白子的女子落棋,白子却贴住黑子。明明可以飞一手,但她选了贴。这女子在让棋。
“不知是何人要占卜?”
孙姓姑娘抬头端详了下杨暮客,这般俊俏的小道士让她火气消了些许。
刚才在窗前的女子站出来,“我喊你来的。”
这三楼一共六个女子,三人此时站在了执白棋女子身后,独这女子在那执黑棋女子身旁。
杨暮客上前作揖,“不知姑娘要占卜什么?”
“占卜姻缘。”
杨暮客瞬间两眼一黑,果然就是这点儿屁事儿。
那女子脸一红,“不是我占卜。是我这位孙姐姐占卜。姜家做媒要迎娶我这位孙姐姐。她不愿嫁,但婚约已定。孙姐姐约未来妯娌……”
姓孙的女子冷哼一声,“谁与她是妯娌?”
“孙姐姐约那男人妹妹出来,要解除婚约。”
不是争风吃醋便好,杨暮客安心不少,“这位姑娘是要占卜是否会与对面女子结亲,是否?”
孙姓女子点头,“对。因我不愿,她便指使她家的铺子不做我家船队的生意。”
“贫道占算可不便宜。”
“你个占卜道士,敢收天价不成?”那小姑娘气哼哼地说。
孙姓女子笑笑,“你可曾想过你若占得不对如何?”
杨暮客从袖子里掏出扇子,刷地展出那铁口直断四个大字。“贫道从未错过。”
姜福终于说话了,媚眼看着杨暮客,“你这般年纪就敢说这样的话,想来本事不小。可本姑娘听闻,道士卜卦要支寿数才作准。你这般年纪轻轻,嫌命长不成?”
“贫道占卦非是用行科之法窥探天机,而是以大小六壬,梅花易数卜算得知。所以消耗甚少。”
姜福眯着眼,“你这道士莫不成还想套出我们的生辰八字?”
“不给贫道生辰八字,贫道如何占算姻缘?”
姜福冷笑一声,“那该看你有何本事。”
“贫道占卦一贯。”
孙姑娘答他,“不贵。”
“请孙姑娘伸手一看。”
杨暮客刚要去抓那孙姑娘的手,一旁的女子抽出一把剑架在杨暮客脖子上。
姜福说,“我姜家未来主母的手你碰不得。”
杨暮客刷地一声合上扇子,“贫道不碰便是。”说罢杨暮客用扇子托起孙姑娘的手。
仔细看了这孙姑娘的无名指和中指。两根手指纤长,白嫩如玉,但指尖有茧。指斗模糊,看不清纹理。掌根也有茧,而且很厚。杨暮客看了看掌纹的纹理走向。这是一个心狠手辣的女子。
这事儿招惹不得。如今在这罗朝不愿久留,麻烦越少越好。
杨暮客抬头,正巧与孙姑娘对视。他从那孙姑娘眼中看到了杀意。
杨暮客笑笑,“巧取不如豪夺,多疑才生灾祸。”这话说完,杨暮客拿着扇子在自己掌心画了一个“避”字,抓进口中吞下。对着脖子边上的剑刃吹了口气,那剑刃啪啪碎成一地铁片。
而后杨暮客对孙姑娘说,“不若学学城中敖家。恨若生根,伤人伤己。”
姜福啪地一声拍了下桌子,“敢阻我姜家的事情?你这道士不怕走不出这城么?”
杨暮客借来灵炁捏了个穿墙术,嗖地一声从地板上落下。顺着砖墙走出了茶楼外,对着三楼的喊了一声,“孙姑娘莫要忘了贫道的一贯。”
孙姑娘听见外面的声音,知晓这道士当真是有大本事的。那他说得话就绝对没错。
“本姑娘是不会嫁给你哥哥的。你们姜家最好死了那条心。若当真想吞下我们孙家的产业,本姑娘拉着孙家船队老少,也不怕跟你们拼个鱼死网破。”
姜福气得浑身发抖,她更怕的是回去没法跟父兄交代。
“敖玲,多谢你凑局说和。但姜家逼人太甚,姐姐我喝不下姜福敬的茶。咱们来日再会!”说完孙姑娘抓着那一把黑子捏成了黑砂。
姜福两眼无神地看着那一桌黑砂,刚刚明明还在聊孙家的船队如何收购。怎么那小道士一来,就给了那孙淼翻脸的胆子?巧取不如豪夺?这是在说我们孙家么?那多疑才生灾祸呢?是说孙家内讧之事么?
太守陪着怀公子去南兰苑游玩。已经秋末,但园子里温度适宜,兰花还开着。
怀公子忽然感觉到城中灵炁有所扰动,但好在不是有人施法。这北面妖邪入侵,他此时归来,不知是福是祸。
太守一旁呵呵笑道,“如今郡中已经准备了许多物资,公子若要北上。随物资同去,可算大功一件。”
怀公子无奈一笑,“林伯伯这是坏我修行啊。”
“人道,大道,都是道。殿下何故纠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