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胪寺的人是坐着飞舟赶到的,当然肯定不是王都的鸿胪寺卿总长。是带着王都授权的陇阴郡鸿胪寺典丞。他鼻子上挂着大冰瘤子冲了进来,赶紧给坐在厅堂中间喝茶的杨暮客嘘寒问暖。
首先他表达了陇阴郡的怠慢,表示自己会将功补过,好好招待大可道长一行人。然后表达了对刑部司长沆瀣一气乱用职权的愤慨,表示他会替大可道长上书朝堂。
杨暮客笑眯眯地看着这个活宝,伸手不打笑脸人。人家都做到这个份儿上了,该给台阶了。翘起脚尖踢了一下边上的季通,“人家是来处理你的事儿的。去一旁录口供去,谁打了你,打了几拳,怎么打的,用什么姿势,说了什么话,好好跟官人说清楚。”
季通哼唧了一声,“是。”
厨青在一旁看着,当初咋就没瞧出来这个道士这么小心眼儿呢。还用什么姿势,说了什么话。
好戏就这么散场了,但只是阳间的。
杨暮客跟厨青打了个哈哈,说回姐姐车厢里歇息。若从阴间去看,其实他尸狗神都爬出背后了。
一心两用不算难,尸身钻进车厢闭眼小憩。尸狗神飘到那阴间半空的城隍面前。
说实话这边阴间环境不咋地,毕竟边上的田里都是雷塔日积年累存下来的阴雷。偶尔能看见有浊炁与秽物混合诞生的邪祟被劈得灰飞烟灭。静电击穿效果拔群。
“贫道见过城隍大人。”
“当不得大人,小神侥幸长生。能得见上清门高徒此生无憾。”
“福生无量天尊。多谢卢金山游神照顾。”
“不敢不敢,小神该当如此。”
经过玉香的指点,杨暮客此时已不似当初青灵门之时言语无礼。对这二位称呼见礼都算得体。
那城隍执掌一郡之地的阴间秩序,又派游神告诉前路有险。这一句见过恰如其分。
而卢金山作为正法教下门,哪怕是游神亦是同道身份。所以号一声福生无量天尊表示亲近。
客套话说完,尸狗神指了指那旷野,“如此人道兴盛,想必城隍大人清闲许多。”
城隍点了点头,“本神看着这些高塔一座座拔地而起,这世俗之间邪祟越来越少。确实清闲许多。”
“城隍大人如此清闲,怎还顾不得后人德行?”杨暮客这一句话直接就让城隍拉下一张老脸。
咳咳咳,卢金山游神都忘了自己是不会喘气的,使劲咳嗽。
城隍冷着脸,“家风败坏与本神何关,本神即位以来恪守阴律,不敢逾矩半分。后人不争气闹不到本神头上。”
这回杨暮客倒是真信了,没说什么俏皮话。“贫道多嘴了,城隍大人见谅。”
城隍抿嘴,点了点头。
常家爷孙二人被阴差牵着奔炁脉而去。这是做给杨暮客看。
城隍指了指那青年,“常飞,二十三岁。少年时就逞凶斗狠。”
尸狗神也看着那被锁链捆着不停妖化的鬼魂,“这样的是送去正法教的魂狱还是归还人道往生?”
卢金山游神摇了摇头,“小小罪孽入不得我正法教魂狱。”
城隍叹了口气,“阴司过堂,审完了送斩魂台消杀。”
尸狗神打量了鬼魂几下,“二十三确实是个坎儿,就算没有这遭也等不到来年。”
在此见过了面,该有的礼数到了。杨暮客并无其他要求,便与二位神官告别。
玉香在前头赶车,尸狗神钻进了尸身。一睁眼看着小楼拿着毛笔蹲在身前。杨暮客往脸上一抹,指尖沾上了墨汁。
车停在了院落门口,一行人下车穿过了圆拱门。小道童看到了花脸杨暮客,噗嗤一笑。何玉常撇撇嘴,哗众取宠。
杨暮客嘿嘿一笑,“我家护卫因你挨了打,那官人他打不得。我许他今儿晚上从你身上出气。”说完扭头就走。
何玉常呆愣当场。
厨青记得杨暮客在公堂的话,给何玉常单独安排了一间房。
何玉常听厨青说季通要揍他趴在被窝里哭了好久。大冬天,屋里也不生炉火,又冷又饿。他好想回家。
季通晚归,点出那些揍他的人花了些时间,有个想跑的更被其他捕快按着下了不少黑手。
第二天一行人就重新上路。何玉常被季通像个小鸡一样提出来,也不敢叫,就呜呜地哭。
季通倒没真揍何玉常一顿,还不至于撒气撒到他身上。他就是这么想的。至于何玉常吓成这样,他也觉着有趣。
迎风而上,杨暮客站在马车上。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尽收眼底,隆冬旷野银装素裹分外妖娆。若在生前,他定然觉得只是修辞手法。而亲眼见过之后,无数种心绪想法涌上来。终究只能叹之一句,美矣……
云上一条白龙飞驰,划出层层波纹。
这么冷的天还坚持出来工作,龙种果真都是狠角色。
玉香看到杨暮客眼中的好奇,“方才飞去的是冰夷子嗣,非是海中龙种。诞于高山冰川,长于白日之下。饮风露,食灵草。”
“不吃肉的?”
“自然是吃的。”
车门帘被掀开,小楼雀跃地露出一张俏脸,“有龙飞过去了?”
“姐姐出来晚咯……”杨暮客一脸得色,吐着舌头现眼。
“德行!”小楼继续回车厢里避寒。
路太长,杨暮客发呆的时候,又薅出此方天地的官僚系统来琢磨。薅出这个想法,纯粹是因为常家和那刑部司长的裙带关系。
因为这个事儿放在生前读史书,稀松平常,算不得什么大事儿。郡县制在地球上玩了两千多年,一茬换一茬,地方豪强勾结流官鱼肉乡里之事数不胜数。这套制度长五百多年,短了两三百年就玩不转了。
而且这一路他一直对官,尤其是这个世界的官,没有任何概念。一个王朝坐定千年,数千年。成因是什么?指望人治?修士从不会低估人性之恶,否则便无需修行了。道经常言圣人,那是立了一个基准让你去追。没指望这个成了世间放之皆准的标杆。
西岐国那块土地的国祚更替,也说明了人治必定会出现腐朽堕落。
抛开人治因素,那么便是法治。用生前的史书来衡量这个世界必然带着时代的局限性。小道士心里面也明镜似得。可这个世界的法,又看不出任何区别。
于是他张嘴问了,“周上国王权传承多久?”
玉香想都没想,“三千二百余年。比西岐国还短些。”
小道士点点头,“这么长时间,如何做到权力稳定?”
这个问题玉香思考了很久,久到杨暮客想问下个问题。
玉香觉着后面的答案似乎涉及修行,她施了障眼法。
她先说了毫无干系的事情,“国祚有神,但求长久。民心所向,皆愿安稳。是以国祚之神有灵,国泰而民安。民意如碾,若有祸殃皆为齑粉。”而后她长叹一声,“如何长久?自是上下同心。上位者千挑万选。如那王族打出生起就背着一个国祚的担子。他们若想肆意妄为,生时受人间律法惩戒,死后阴律仍追其罪。无尽深渊,万劫不复。如此这般,国祚何以不长?修士常以自身之道纠正神道之事,遂修士命长,神道不敢擅改规章,遂神道相依人道而持久。”
听着杨暮客觉得也没啥不同,但转而一想不对了。这些听起来像是儒家礼法,但又完全是两回事。
儒家礼法虽是道德之尺,但执尺之人为上位者,尺上刻度也由其心而改。玉香所言的人间法度与阴间律法并行是一套很可怕的双轨制。人间法度你能改,但阴律却改不得,改了之后人道亦会自行修正。阴律同样不能随意更改,阴律依照民心所向而约成。老百姓祈愿多了,祈愿久了才有的阴律。
想到此处他明白自己小看了这方世界,这是尺度大小的不同。
元胎的尺寸太大了,大到杨暮客觉得不可思议。同样头顶的太阳也太大了。
根据天文系朋友的说法,恒星体积质量越大,生命周期越短。那位朋友对热力学有个通俗的解释,不作死就不会很快死……他可以确定,如果按照生前了解的知识来说,这么大的恒星寿命绝对不会超过几百万年,就会坍缩成黑洞。而根据此生书籍了解,这个太阳已经存在了不知多久。
从时间的维度上去理解。若人类与恐龙时代共存。那么必定是一方的灭绝。
这是生存环境的争夺之战。人类需要广袤的土地获取粮食。因为土地,数百万物种消失了。所以恐龙亦不会例外。而若是恐龙先于人类发展文明之前开启了物种战争,那么人类必定失败。因为个体太弱小了。
但这里却不同。虾元失败了,根据小楼的说法,除了神祇以外,那些古老的虾元遗民仍然生活在海底。龙族并未赶尽杀绝。龙元失败了,但龙族让出了统治阶层,认同道元的管理。
这是一种向内的稳定性,不急于扩张。未成道者天元变幻之时放任自流,若是被环境所淘汰实乃咎由自取。所以这方世界从来没有物种大灭绝之说。
元道更替,更替的是神祇,是执掌灵炁的上位规则……
不为妖邪则能自然持久……
当下杨暮客修行之路的迷雾又散去一分。非毒神从坐着的杨暮客身上起身,对着玉香点点头,又坐了回去。
玉香开怀一笑,“恭喜道爷修行精进。”
杨暮客持子午诀念了句,“福生无量天尊,多谢玉香道人。”
玉香散去了障眼法,前方已经能看到了县城的城墙。那城墙同样高大,甚至比那西岐国的郡城都相差无几。
欣喜的杨暮客放出了胎光,爽灵,尸狗,非毒,神魂在阳间旷野上四处走动,他也不怕走丢。
但尸狗神没走多远嗖地一声钻了回来。放浪形骸一会儿,心念一转魂其他魂魄也都收了回来。
玉香噗嗤一笑,“少爷怕是好了伤疤忘了疼。”
杨暮客瞪了她一眼,小声说,“多嘴。也不怕被听了去。这风雪绵绵,不见太阳怕个什么。”
玉香也学着他小声说,“世俗的显影阵法是能显露神魂影相的。”
这回轮到杨暮客尴尬了,“这么远,能看着?”
“再近一点就能看着了。”
“下次早点提醒我。”
果真在近一些那县城外头有些散落的房屋,没生火,门窗紧闭。这些房子似是没人住的。
县里的游神钻出来,给巧缘的屁股画了个圈。然后飞到杨暮客面前问好。
尸狗神钻进阴间问那游神,“这些屋子是做什么的?”
“回禀上人,这些屋子是宵禁后供城外之人休息所用。”
杨暮客了然,这是夜里防止妖邪混入县城的办法。白日间护城大阵能照出妖邪影相,自然随意通行。但入了夜就不一定了,若是鬼物附人身,阴盛而阳衰,大阵探查不清。所以亥时城门必定关闭,次日卯时才开。
城门前有捕快岗哨,五个人聚在火盆前取暖。不远还有一个校场,十余个兵卒持械训练。
县城很大,那游神入城之前介绍了城中概况。城墙所围四万余顷,人口十三万,日夜游神共七百,阴司堂一座,判官一位。这种小地方玉香自然无需递交文牒。
城墙里头一张巨大的告示,行商谨记财货数目,出城前以免有所遗漏。
晌午未到饭点儿但城门口很是热闹,出城的货商已经套好车马准备上路。他们南下三个时辰便能抵达那徐家集市。而且地势下坡,若放开跑还能快些。
厨青下了马车打前站,找了一家酒楼,包了两个单间。自然是男女分座。吃饱喝足,一行人便出了县城。下午官道路过的行商数量众多。
季通明白那徐家集市上听来的消息所言非虚,果真许多货商从这条路走。
到了晚上,他们来到了陇阴郡城。陇以为田陇,阴意为南。听名字就能知晓这座雄城是一座农业城市。午饭的时候厨青给杨暮客介绍了此地的概况。
此地夏秋两收,盛产稻谷,瓜果。六成地为国有,四成为私有。国有之地公农无需课税,私有则分粮商,地主。税金又有不同。对,课税不是交粮。粮食需经官府统计而后报税。听到这杨暮客明白了人道兴盛的组织能力有多强大了。又听那厨青解释,这田地本该公私五五之分,但近年公仓出现短缺,所以官府收买了一成土地,用来平抑粮价。
城里的游神出来检查了巧缘屁股上的那个圈,并未改动。给杨暮客作揖问好便钻进地底回去了。
陇阴郡城大,真的大。城里飞舟交通忙碌,高空有橙黄明镜导向。街面琼楼排排耸立,道路两旁人流湍湍。
各色店铺琳琅满目,花花绿绿的霓虹招牌。与杨暮客生前所活的城市不差分毫,甚至可以说更胜一筹。他此时看懂了捕快的职权分配,那街面岗亭里灰蓝加朱红配色的是指导交通,那不时飞过的玄色加朱红的是治安巡逻。
不多会他们转个弯来到一个上坡,往上走了一小段路竟然是一个断桥,断桥的尽头是飞舟停泊之地。一架玄黄色的飞舟早就在前面等候,下来几个小厮用眼罩将马的双眼盖住,然后牵引着登上了飞舟。
飞舟很宽敞,宽约一丈半,长五丈。两架马车并在一起,有小厮照顾。
厨青让小道童引着何玉常进了舟中舱室。他则留下招待杨暮客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