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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舛驳更余勤

    进了城里,杨暮客觉得这是一个大国的大城,肯定要去一个富丽堂皇的酒家住宿才对。

    但飞舟落下的时候小道士黑着一张脸,夜灯下半毁的院墙,杂草丛生的花圃。还有牌匾歪斜的大殿。

    有病吧。进了城,乘着飞舟。就来这地方留宿?

    厨青还一脸自豪地介绍着,“此庙观乃是我国云鼎观的别院。贫道虽是寻汤观道士,但国中云游道士若知此地,皆可在云游之时来此落脚休息。”

    小楼下了车打量了一下,反而点了点头表示满意?

    杨暮客当下觉得小楼一定是醒了。凑上前去,“姐姐看得出什么?”

    裹在狐裘里的小楼指着那灯光照射的断墙说,“我在那船中读过《周上国鉴物实录》,书中说彦王初年谡川江河床改道,王室砖厂不得不改址迁移至上游。自此红砖变青砖。距今大约一千三百余年,这断墙有青红两色。想必也是彦王时代所建。”

    厨青听了颇为讶异,“贾姑娘博学多才,贫道佩服。此观的确重建于二十一甲子前。八百年前抵御天妖损毁大半,陇阴郡将此观圈地封禁,一切都维持着战后原貌。山腰还有当年郡守题字的石碑。”

    这话说完,众人皆知此院意义所在。

    一行人跟着厨青走,绕过那歪歪斜斜的大殿,在灯光下能看见自上而下的裂纹,斗拱歪歪扭扭。杨暮客瞧见了那些即将破碎的地方都被坤字诀符纸贴着,像是一块块补丁。

    后院有一个明灯向上打光的石像。那是一个持剑怒视天空的道人,他手中拿着一摞符纸。

    “这位便是当时别院的住持,鲜明道长。”

    玉香随着小楼欠了欠身。杨暮客持子午诀揖礼,季通抱拳拱手。只有何玉常跪下磕头。

    一行人再走,走过一片废墟。废墟被栅栏隔了起来。道路平整干净,有人常常打理。穿过一个圆拱门,这是一个小花园。花园尽头是一面锁着的木门。门锁是九宫八卦。

    开门后是壁照,绕过壁照才是道士居所。冬雪盖着厚厚一层,没有脚印。

    一棵老松被白雪裹得严实。天上的白鹤落下,吹出来一条路,然后脑袋埋在翅膀下休息。

    第二日鸡鸣。

    杨暮客看着外面还黑着,披上了道袍。大雪已经停了,那只鹤就老老实实在树下睡着。他并不理会鹤妖。这是他第一次听见鸡鸣,他知道这方世界驯化了鸡。

    在青灵门读到过。鸡,亲者雉鸟也。血热,羽黑红,头生肉冠,不可食,颈多瘰,不可多食,翅肉少且鲜滑,股肉紧实,尾不可食。

    循着声,杨暮客走到了院外。穿好衣袍,看见一条小路连着山路。山路是被茫茫大雪掩盖的台阶,他步伐虚浮,踩着七星天罡变往山边走。开天眼望去,不远处的山头是一座书院。

    书院已经有人点灯读书了。

    那些学子想必经常会来这道观游玩,看着那修修补补的屋墙。人道传承总有人会记得这些修修补补的地方,这些人会汇成新的大势,不可阻挡之势。

    东方出现了一抹红,杨暮客面露喜色。极目远眺,一丝阳气勾下。沉积尸身的阴气与阳气中和,手中掐诀,以东为乾,西风起。引灵阵立于足下,指尖一指,一座雪人用障眼法化成了他的模样。

    踩着阴云朝着黑夜中金碧辉煌的城隍殿走去。游神背着小幡半路来接,言说城隍已经等候多时。

    进了城隍府邸,转了一个弯就到了城隍的居所。不大,不过一间厢房,也没什么阴魂小厮。初代常胜侯赶忙走出小院来到门前迎杨暮客入门。

    “未敢打扰道长休息,不曾想到道长竟然主动登门,实在失礼。”

    “城隍治理有方,贫道之前多有得罪。”

    “哪里哪里……”城隍笑呵呵地毫不在意。

    进了厢房客厅,一桌酒菜被灵炁盖着。这城隍当真等候多时。

    酒桌上城隍阅历丰富,讲话风度翩翩,与他那常家后人简直天壤之别。

    城隍隐约提了卢金山的事,也隐约提了扶礼观之事。

    但杨暮客都好似听不见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终于城隍忍不住说道,“小神还有阴寿四百余年,那扶礼观将本神定在了此地。港城的城隍拿了卢金山的道契,他倒得干脆。海主那边不得罪,卢金山不得罪,扶礼观那边他不管不顾,如今小神该怎么办啊。”

    杨暮客夹着妖兽的肉食塞进嘴里,“贫道出山都不足一年,这里头千头万绪,您问贫道是问错人了。”

    城隍小声地说,“您是上清门人,这天道宗的事情您就不想管一管吗?”

    杨暮客放下筷子,“扶礼观之人可曾扰乱人道?”

    “绝无此事。”

    “那扶礼观之人可曾放任妖邪?”

    “更不可能。”

    “既然如此,贫道管他何事?”

    城隍咬了咬牙,“那扶礼观独占我周上国人道香火……”

    杨暮客揣着仙玉可不怕什么六耳,直白地说,“你放下碗骂娘。”

    “道长不知,扶礼观只许本神一成,卢金山言说可再提半成。”

    “结缔契约之时为何无有异议?半成香火动摇立身之本,有德乎?”

    城隍一时间面红耳赤,“周上国人道非扶礼观辖制,何以言德?我于国神治下执掌阴司,扶礼观本就大势欺压,如今有了二选,自当有所思量。”

    杨暮客听着笑笑,“城隍以为我该如何去管?”

    “道长身份尊贵,我等想推荐道长为理事,与之交涉。”

    杨暮客也细细思量,慢慢说,“城隍以为我傻么?”

    “道长明心见性,自是聪慧。”

    “那这出头鸟贫道去做,贫道便成了以势压人的。”杨暮客其实船上就猜出来个大概。

    那龙王出货,天道宗收货。这边是条修行界的贸易商路。商路自然需要确保安全,如今听闻了扶礼观的名声,自然知晓这扶礼观便是那天道宗的安保大队。年年大量修行物资来往流通。不知多少妖邪看着眼热。周上国九成香火交上去自然是保护费,人道兴盛之地本来就鲜有修士仙山。扶礼观想必也花了大心思。

    如今人道再盛,这周上国人道香火已经变成了一块肥肉。本就占着餐桌的扶礼观不想与人分润。那海上龙种似乎勾搭上了卢金山,要跟这边较劲。

    其实杨暮客心里还有个小心思,若是自己替上清门分得一丝一毫,也算有功吗?但很快他就清醒过来。人道经营,无不是长久之事。短了一代修士,几代凡人,长了千年万年,山河异色。他凭什么代表上清门去与天道宗的扶礼观去争?

    “可道长便忍心见我等受此欺压吗?”城隍见利诱不成,便动之以情。

    杨暮客叹口气,“贫道亦是以为天道宗手伸得长了些,那西岐国有他们,这周上国还有他们,就连那海中龙种都要与之贸易。”

    城隍赶紧附和,“确实如此。”

    但杨暮客话音一转,“可天道宗派遣旁门驻守于此,想必一片蛮荒之时,那些道人便除邪降妖,整理炁脉,如今得见兴盛。有失有得,理当如此。”

    “道长言之有理,但那扶礼观得远大于失。我等神官以为足矣。小神被奉为神官之时,这陇阴郡只有百万人口,如今三千万治民。我手下游神从数百至如今上万,可香火皆要由我那一成中分润。小神已经不堪重负……我本阴德已满,该是修鬼仙之路,升执岁殿。可那扶礼观不允,因为他们也寻不见可以治理三千万人口阴律的鬼王。如今正法教游神来此,可解本神之难。”

    听完这话杨暮客话音再转,“听闻你之难处,贫道也感同身受。时过境迁,那人道在变,阴司却一成不变的确不合时宜。正法教若能分担也是一桩美事。”其实他自己都替自己害臊,感同身受个屁。

    “小神多谢道长理解。”城隍已经放下颜面,甚至是带着央求的口气,“那道长是否与那卢金山的道长一见?”

    杨暮客端着酒杯想了想,“此时相见不合时宜。还是待时机成熟以后再见罢。”

    城隍端起酒壶,眼中有些失落。

    灵食美酒着实上头,从那城隍府邸离开时杨暮客觉着自己有些飘了。思绪错综复杂,不知哪儿才是头。出了阴间回到那处山头。竟然见着厨青和小道童就在一旁早课。

    掐诀一口气吹散了障眼法,从那假身之处站起来。朝阳正好,厨青冻得脸色发紫,那小道童却面色红润。

    “你们俩怎么也来此地早课?”

    厨青从打坐中醒来,舌头有些捋不直,“大可道长修行精深,我与徒儿自是跟着学习。”

    小道童那水灵灵的大眼睛也看着杨暮客。

    “哈哈哈哈……”杨暮客笑得前仰后合。“既是跟着贫道学,那贫道也不吝啬。教与尔等一些修身之法罢。”

    他静静地摆起《文八段锦变》的起手式,吁出一口长气,言道,“修行之路,一动一静。久坐生疮,心思不纯。所以早课之后以修身法暖身,可增长寿之功。”

    说完他开始缓缓练功,口中还念着口诀。口诀自是有所改动,不与那七十二变中的原文一致,更通俗易懂,也少了许多沟通灵炁之用。

    厨青起初还有些不屑,这修身法他寻汤观亦是不缺,可他身边的小道童却不管不顾跟着练。只见小道童额头大汗淋漓,热气蒸腾。此时他才明白这功法着实了得,比那寻汤观的修身法更为精妙。所以他才跟着练了起来,只是手脚不大灵活,跟不太上。

    练着练着,厨青感觉口舌生津,饥饿难耐。又看了看自己的小徒弟,小徒弟也是腹音如鼓槌。

    杨暮客尸身更是肚中龙吟虎啸,从阴间带出的阴气全部蒸腾而出,甚至他本身的阴气也在调和。

    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再给孔老夫子点赞。

    三个道士大冬天在山顶上打拳。这景色当真不寻常,山那头的学子揉了揉眼睛以为眼花了,然后呼呼喝喝招来了一大群同学一起看。

    杨暮客整理了一下头发,朝着他们大声喊,“山那边的朋友,你们好吗!”

    一群书生不知所措。

    小道士崇拜地看着杨暮客,杨暮客哼地一声。

    “看到没,他们都被我英姿飒爽给震慑住了。”

    厨青捂着脸,他寻汤观算是丢光了颜面。忽然他又想,这云鼎观的别院跟我寻汤观有甚关系……

    杨暮客面对朝阳意气风发,肝火愈发旺盛,非毒之魄不停鼓动。

    根据现有的读物来看,这方世界只有公元前四百多年的经文。那么也就是说,稷下学宫的很多知识此方世界没有。

    杨暮客站得笔直,高声朗诵荀子的《劝学》。

    他不想做文抄公,但心中有感而发,悸动不已。唯此时此刻一篇《劝学》当足矣壮胸怀。他不知这一方世界俗道学宫是否有这样的文章。但他高声朗诵着,告诉那天地。我来过,我宣讲我原来所学的。

    厨青看得目瞪口呆,直到那站在朝阳下的小道士念完。他上前作揖道,“敢问道长,此文何人所作。”

    这样的圣人文章,自然不是小小年纪的道士可以有感而发。甚至要几经揣摩,细细修改。

    杨暮客迎着风,“荀子,《劝学》。”

    厨青继续追问,“那敢问道长。荀子为何人。仙乡何处。”

    “贫道忘了,贫道于梦中千百圣人授课……又何曾记得许多……”

    厨青道长暗道一声可惜。

    从那青灵山起。小楼说过,他杨暮客宣之以德,那必有人以德行束缚其行。杨暮客这一路走来都感到束手束脚。直到他醒了非毒……

    非毒不惧朝阳,腾空而起,以指为剑,直指众多游神。他在警告,警告他们不需以德坏其修行。

    那城隍上赶着邀请他掺和资源争夺,能安得什么好心?他若允了那城隍,那便是欲。

    道经言。罪莫大于可欲,祸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

    从那阴间回来,其实他就憋着一口气。想不通。一篇劝学念完,念头通达。

    今儿道爷告诉你们,道爷我是在学习。学的是你们的道德,若你们是禽兽,那便不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