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中旬下午时分,从县城打听消息归来的衷,脚印一深一浅的沿着道路朝着家的方向走去。
路两旁的柳树已经抽出嫩芽,随着田野的风而游荡,漂泊在外的游子,临行前都会折下一根柳条作为思念。可如今柳树的枝丫已经抽发,远方的思念的还没回到挂念之人的手上。
夕阳西下,顺着支离破碎的落日余晖,那颗枝繁叶茂的村口大榕树仍在坚定的生长着,庇佑着乡里一代又一代的人。
在大榕树下,花白头发,荆钗布裙的老妇人倚着树干,痴痴的望着道路尽头的那端。
衷步履缓慢的走到那老妇人的面前,恭敬的施了一礼:“阿母,儿回来了。”
老妇人面色发黄,眼角的皱纹密布,嘴唇发白,显得整个人有些病恹恹的,没有精神。
“可有惊与黑夫的消息?”
“儿……惭愧!”
望着老妇人的眼神由希翼到到无望,衷有些不忍的别过脸来。自从惊应募当了士卒之后,母亲便十分担忧,得空之后便会来到这通往县城的路上瞧着。期盼着有惊的消息,可是这都半年了,惊都毫无音讯,只是知道他与黑夫相遇到了一起。
起先衷去县城官府打探消息,还能问出些许的风声。可随着日子的增加,府衙内的属吏们便开始闭口不言,就算是衷寻了父亲生前的好友也无济于事。
“惊可还好?他脾气秉性跳脱,可能受得了军营中的规矩?”
“我都好些年岁没有见到黑夫了,都快忘了黑夫的模样……”
“当年你阿父也是这般,一走便杳无音讯,最后送来的只有他的验!”
老妇人呢喃自语,迎着落日的余晖,影子逐渐拉长。枯瘦手指不断摩挲已经包浆的巴掌宽的木牌,上面篆刻着户籍信息已经被磨掉了些许,字迹模糊不清,只能隐约望见:南郡、安陆县、云…乡,槐……里人。
“回去吧,阿母。”
衷搀扶着老妇人朝着家的方向走去,但或许在行进途中有所感应,老妇人时不时的转头看向远方,似乎她的两个儿子此时也在展目望向故乡……
路过村里的路中之时,无论是男女老少都要上前问询衷,消息打探的如何。自从郡府征役以来,他们的身边的亲人都被陆续征发而走,距今已经半年,杳无音讯的等待之下是期盼的目光。
可尽管内心已经做足了准备,但当见到衷那羞愧的脸色之时,村里人却还是不自觉的眼含泪花。一旁拄着拐杖的瘸腿老人,正在小声呵斥着自己的女儿:
“哭什么哭,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等到将你伯兄的验送回来之时,你再哭也不迟!”
衷的家在槐树里深处,一路走过来都免不得要见到这种情形,但是时局如此,无可奈何。男儿期盼战场之上杀敌获爵,只要获得一个人头的军功,就能将一跃而起,获得公士的爵位。按照秦律的规定,一旦获爵,就可以得到田亩房宅。随着爵位的提高,甚至可以变成拥有封地的彻侯!
可刀兵无眼,几人征战又有几人能平安归来?一旦家中失去壮劳力,就宣告着一个家庭濒临破碎。
终于在日暮西山之际,衷搀扶着阿母回到了自己的家中。门口的桑树下,扎着总角的幼童猛然抬起头来,一脸惊喜的大声叫喊道:“大母!”
“阿父!”
光着脚的幼童猛然扑倒自己大母的怀里,仰起头看着自己的大母:“大母,今日我帮阿母做了好多工。”
“好孙儿,我的署真是好孙儿!”
老妇人和蔼的摸着自己孙儿的脸蛋,从怀中掏出布满补丁的帕子,轻轻的擦去幼童脸蛋上的灰痕。
“阿父,今日可探听到了我仲父和叔父的消息?”
署歪着脸,眨巴着自己的大眼睛看着自己的阿父。他很想念自己的仲父黑夫,虽然仲父黑夫一年到头也见不到几次面,但是他每次归家之时总会给自己带来许多好玩意。
吃起来甜丝丝的饴糖,杨木雕刻的小木剑……
当然,有时候他也会想念那个经常带他下河摸鱼,上树摘果子的叔父惊。尽管每次都回到家中都免不了挨上一顿训斥,但只要叔父惊给他当大马骑的话,他就会原谅叔父。
望着人小鬼大的署,衷有些沮丧的摇了摇头,他也很是想念自己的弟弟。
“对了,阿父,我今日还帮叔母做了工哎!”
署眼巴巴的瞧着自己的阿父,脸上一副求表扬的神情。衷被署这一副憨态可掬的样子,逗得开怀大笑:“阿父没忘。”
衷从自己肩上的褡裢中掏出一块用晒干的栗所制成的饴糖,递给了眼前这个已经望眼欲穿的署。署捏着这块饴糖,口水都已经止不住的流了下来,但他想了想,将手上的饴糖递给了自己的大母。
“大母,你吃,吃了就不苦了。”
“乖孙吃!大母不吃!”
多日来的忧愁心绪在这一刻终于爆发了出来,老妇人眼角泛着泪花,一把将署搂进怀中。
署拿着饴糖,一脸手足无措的愣在大母怀里,他不知道自己的大母怎么突然之间就哭泣了起来,只知道伴着眼泪的饴糖,并不甜。
但很快老妇人便收拾好了自己的情绪,擦拭着自己眼角的泪水后,让自己的孙儿署前去玩耍。待署走开之后,老妇人平复了下自己的心情,对着衷说道:
“明日你就拿着我的镯子,前去田典家,替黑夫求取新妇。”
“阿母,黑夫这还没回来,我们这般匆忙给其定下婚事是否不妥?”
眼见衷对自己的话提出质疑,老妇人的眉头皱的都要化不开了:
“你们兄弟三人,我最对不住的便是黑夫。”
“老大你继承了爵位,惊是在我的宠爱之下长大。只有黑夫,什么都没有得到。但他却毫无怨言,为了整个家,毅然决然的去战场厮杀,这才免除了你和惊的劳役。”
“如今你妻儿美满,惊也迎娶了新妇,只有黑夫还是独自一人……”
“难道你想让黑夫孤苦伶仃的过一生吗?”
阿母的所说的话,让衷有些急躁的开始辩解,这些年来黑夫所做的一切他都看在眼里。本来这一切都是他这个作为家中长子的责任,可因为腿疾,责任便落在了黑夫的身上,一想到这里,衷的心里便百般不是滋味。
“阿母,你知道我并不是这个意思,黑夫他……”
“住嘴,我说了多次,不要再提那个邦亡人。她救了黑夫一命,我可以赠与她一金,但绝不允许她与黑夫成婚!”
“阿母,这么做的话是不是不太好!”
“那魏姬吾也见过,甚是贤良淑德,也是个好生养的女子。”
衷知道黑夫对于那个名叫魏姬的女子根深情种,甚至可以说是到了非她不娶的地步。因此,衷打算努努力,看能不能说服自己的阿母,让有情人终成眷属,免得黑夫抱憾终生。
老妇人听到这话,停下了脚步,转身后一脸不悦的训斥道:
“田典家的小妇人莫非不贤良淑德?”
“与韩姬相比较,田典家小妇人先前已经生养了个男娃娃,岂不是比那邦亡人更加好生养!”
“我看那韩姬腰肢纤细,全然没有那天典家小妇人壮实的体格,怎能给黑夫诞育后代?你是想黑夫百年之后无人祭奠,做个孤魂野鬼吗!”
面对着自己阿母疾风骤雨般的训斥,衷连连告饶,但是心中对于黑夫的兄弟之情促使着他对着阿母,一脸喏喏的说道:“可那田典家的小妇人如木桩似的,全然没有情趣,黑夫定然不会应允的。”
老妇人重重的“哼”了一声,随后有些不耐烦的说道:“我是黑夫他阿母,婚姻大事岂容他自己做主!你与惊的婚事都是我做主,现在不也过的如意美满。”
“更何况男子娶妻娶贤,岂能受美色所惑?”
“黑夫娶了田典家的小妇人,日后也算是有了一份助力。”
眼见衷还要再张嘴说些什么,老妇人对其摆了摆手:“我知道你们兄弟二人感情深厚,因此你更不应该纵容黑夫与那邦亡人相处。”
“现如今,就当做无事发生。”
“明日就要将黑夫的事情定下来!”
眼见阿母一副不容质疑的模样,衷只得无可奈何的应了一声:
“喏。”
“吾明日便去田典家将婚事定下。”
衷轻轻的摇了摇头,尽管心中有万般的不情愿,但是既然阿母不认可黑夫与魏姬的事情,那就说明他们二人此生无缘无份。
衷抬头望向已经挂在黑夜之中的那轮圆月,心里万般愁绪只能化作一声轻叹,不知此时身在何处的黑夫与惊,此刻是否也在共赏这一轮明月。
一夜无话,第二日清早天还未亮透。
“蹦……蹦……蹦……蹦……”
外面已经传来了富有节奏感的,穿透声音,衷揉了揉还有些酸痛的小腿后,便循着窗外透进的微微的亮光,拿起了在床榻前的新衣。这身针脚密缝的袍子,是妻子“稻”一针一线缝制而成,很是结实。
衷穿上袍子,佩戴好代表公士爵位的褐色头巾后,便推开了斑斑裂痕的房门,沿着院中的小道,朝着后院的厨房中走去。
在榕树里,厨房是每户必备的,一般都放置在后院。说是厨房,其实也就是一个三面漏风的小棚子,顶上多用些草席之类的物件遮风挡雨。
厨房内最显眼的便是黏土制成的灶台,上面架着破旧的釜,一旁的木制架子上多是些陶土罐子,用来盛放一些调料。最醒目的便是灶台旁的一个灰扑扑大木桶,这是专门用来收集做饭过程中的草木灰。
厨房外便是一片菜园子,平日里多种些韭菜,小葱一类的主要食用菜品。菜园子前面是用木板围成的栅栏,里面圈养着鸡鸭等家禽。栅栏外旁的大黄正在四处寻猎着可疑的人员,但当见到来人是衷的时候,则上前亲昵的贴住了他的小腿。
菜园子旁边是柴房与谷仓,柴房与谷仓是分隔开来,大致都是五尺多高,一丈多宽的干燥房子。两房中间,有一个永远都装满水的大缸。因为柴房与谷仓这一类最怕着火,但同时也是最容易着火的地方,因此要时刻备着这一缸的水源。
而晨间传来的那一阵富有节奏感的穿透之声,便是从谷仓里面传来。身处云梦泽这边的安陆县人,时至今日仍然是以稻谷,栗米为主食。而以这种稻谷,栗米为主食的人们,每天需要面对的一件事情就是如何去壳。
身为妇人的每日的事情,便是用筛子将栗粒分筛出来,储存在谷仓之中。清晨,便用木椎与深埋地上的石臼舂谷子。
当衷来到谷仓的时候,“稻”正十分艰辛的举起手中的木椎,朝着地上石臼里舂谷子。而惊的新妇“和妴”蹲在石臼旁,用手臂般粗细棍子,顺着“稻”的节奏拨弄着石臼里面的谷子。
“吾来吧!”
衷上前便接过了“稻”手上沉重的木椎,放在手里掂了掂后便开始用力的捶打了起来。
一旁的“和妴”见到衷的到来后,连忙站起身来行了一礼,却不料因为太困而打了个哈欠,这一下羞的她整个脸都红了起来。
衷见状温和的笑了笑,并没有因为“和妴”的样子感到无礼,反而有些感慨。当年“稻”刚嫁与自己之时,也是如“和妴”一般的天真烂漫,可一晃眼快十年过去了,“稻”也不复当年一般爱笑了。
但衷深深的望了一眼“稻”,随后对着“和妴”笑了笑:“今日我与你丘嫂(大嫂)一同舂谷,你且回去歇息一下吧。”
“和妴”有些不好意思的看了看“稻”,随后轻声说道:
“多谢伯兄……”
“和妴”走了后,“稻”一边捏着自己酸痛的胳膊,一面撩起了自己裙摆蹲了下去,刚抬起手中的木棍,便听到衷轻声说道:
“稻,你也去一旁歇着吧。”
听到这话,“稻”有些楞楞的定住了,手上的木棍不自觉的滑落也不自知。她抬头望向衷,不知怎么地,眼眶之中充盈着许多泪水。
“良人?”
“自从你嫁于吾,既要侍奉阿母,又要为吾生育子孙,快十年了都没有好好歇歇。今日,你便歇息歇息吧。”
衷挺了挺身子,将身上的那件袍子脱下后放在了一旁的草垛上,对着“稻”笑了笑。
“就睡这吧!”
“喏!”
伴随着衷用力捶打着石臼里面的谷子声,稻蜷缩在草垛之上,脸上露出了那一丝宛如少女般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