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季站在营帐外,四周是一片寂静,只有偶尔传来的战马嘶鸣和远处士兵的低语。天空中,乌云密布,仿佛预示着即将到来的风暴。
百将韩季只从黑夫的书信被没收之后便一直眉头紧皱,虽然他知道当下形式十分的紧张。
但是,正如黑夫所说,南郡子弟距今已经服役许久,再加上那场城父之战,南郡子弟损失惨重,已经造成了军心浮动。若这事情处理不妥当的话,一旦南郡兵卒发生暴动,将不堪设想啊。
想到这里,百将韩季再也按耐不住,先是求见了五百主唐冉,但却得知五百主唐冉不在帐中。
待到好一会儿,百将韩季才得知了五百主唐冉先去了中军那里了估计要等到晚上才能回来。
而这位五百主唐冉,虽然生的高大魁梧,面容硬朗,但却不是关中子弟,而是魏人。
这五百主唐冉的经历颇有些奇特,多年前的秦伐赵与燕之时,就曾让前线附近的郡县之人献栗拜爵。通俗来书就是用米粮换取爵位,也就是后世所说的卖官鬻爵。
这唐冉乃是先前魏国中人,本世代为魏之武卒。这魏武卒便是兵法大家吴起所创立的脱产职业兵,是具有划时代意义的重装步兵,在那个以车骑为主的战争年代,一只从未出现过的另类军种是十分令人称奇。
最为令人咂舌的一幕便是魏武卒与秦军大战于河西,以一敌十,让被中原大国称为虎狼之师的秦军饮恨河西。自那之后,秦孝公便全力支持商鞅变法,力求为秦国谋求变化之道。
时也命也,秦因魏武卒一事谋求改革,力图思变。
而魏国自河西一战之后,便不思进取,将魏武卒视为决胜利器。后又因改变募兵方式,从先前的不断征募各地士卒弥补新鲜血液,逐渐变成了世代传承的武卒。
而随着魏国国力逐渐衰弱,导致魏武卒差点在华阳之战全军覆没,这也就导致了魏武卒的断代,虽然其后魏国也再次重新组建魏武卒,但却再也没能重现魏惠王时期的万人武卒。
而唐冉的高祖,大父,乃至几名兄长全部为魏国战死沙场,可是换来的却是田宅被侵占,妻女被侮辱。最让唐冉不能忍受的便是,公室子弟还将其视为看家的野犬。
因此唐冉大怒,在秦灭魏之际,唐冉身为县城武吏,先是携门客夜袭县寺,而后劝降县尊。在秦军进城之际,更是献上家中所有钱粮。因此叙功领受大夫爵,而后受封为五百主。自此之后,唐冉便以秦人自居。
五百主唐冉见到百将韩季在帐中等候,并不觉得奇怪,反而是对其说道:“吾知晓你今日前来,是所谓何事。”
“家书一事,吾以知晓,确有其事。”
“但是,只有南郡子弟的家书无法寄回,其余一切如往常一般无二。”
听到五百主唐冉的话,百将韩季眉头紧皱。身为军中士卒,具秦律所述,一切都要听从上官的命令,但他还是忍不住回道:
“如此一来的话,右率军中定然会军心浮动,因为右率之中多是南郡士卒。”
“长此以往的话,后果不堪设想。”
“那李信将军兵败城父,岂不就是因兵心不稳!”
五百主唐冉轻扶颌下长须,对着眼前尤自一脸不解的百将韩季,回复说道:
“城父一战,并不是如表面那般。李信将军之败,实非他之过也。”
百将韩季听到这话,脑海之中灵光一闪,似乎抓住一些思绪。此前秦军并非没有遭受过战败,自穆公起,秦军遭遇的大大小小的战败百起有余。但极少有如先前伐楚一般的诡异局面,本来大好的局面一瞬间风云变幻。三名都尉战死,十万秦军被打的丢盔弃甲,狼狈逃窜。若不是秦王政亲自宴请王翦将军,出山稳住了局面,这大秦的六世基业就要一朝倾覆。
“嘶!”
“难道说……有人还在谋求咸阳城的那个位子?”
他越想越感到浑身发寒,比起战场上明晃晃的刀枪来说,来自暗处的暗箭更加难以令人防范。那成蛟暴乱所带来的血流成河,可是历历在目。
“你不要多想,此事的确是有很多的疑点,吾今日已经上报都尉了。剩下的别无他法,忠于王便事罢了。”
“诺!”
唐冉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之后,韩季便知道此事应该就要被搁置起来了。只要事情不要波及到自身,韩季都不放在心上,谁要他本来只是愿做一个小小的米虫罢了。思绪一转后,韩季拱手施了一礼之后,便转身离去。却不料将要踏出营帐的时候,身后传来五百主唐冉的命令:
“虽然吾等再次整备,需尊大将军之令固守不出,但仍需派出人马外出查探消息。”
身后的声音顿了顿后,再次响起:“明日就选派黑夫与陶许,前往营外查探楚军的动静,违令者斩!”
百将韩季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踏出营帐的,清风吹拂后,他猛地打了一个寒颤,这才发觉自己的后背已经湿透了。他不知道五百主唐冉究竟是什么意思,但是韩季发现,自己似乎踏进了一件十分不得了的事情之中。
午时之后,从校场操练而归的黑夫,便得到了自己明日将要外出探明消息的任务。拿着手中由五百主唐冉签发的杨木符节,黑夫沉默不语,只是抬头望了望天空之上的太阳,令人头晕目眩。
回到自己的营帐之中,黑夫默默的坐在床榻之上,修整自己的装备,直至将手中的青铜短剑研磨的发出凌冽的寒光。
营帐被猛地掀开,热的满头大汗的惊,兴冲冲的跑了进来。随手抄起一旁的羊皮水囊后,便猛地灌了起来。一番痛饮之后,惊发现了坐上床榻之上,正在研磨兵器的黑夫。
惊顿觉奇怪,一边用衣袖擦了惨自己脸上的汗水,一边走到黑夫的身旁之后,悄咪咪的问道:“仲兄,你这是在作甚?莫非是要与楚军作战了吗?”
“可吾听闻,现在是要固守不出啊?”
黑夫放下手中研磨的青铜短剑,深深的看了一眼自己的弟弟:“惊,你今年已经十八了!”
“当然,吾去年便赋籍,不然也不会来此!”
提起自己的年龄,惊有些骄傲的挺了挺自己的胸膛。身为一个在大秦律法中的成年男子,他确信自己可以在这个战场上,凭借自己手中的兵器来博得一个前程,如同自己的仲兄黑夫一般。
“我十八岁那年已经在战场之上砍下了一个人头,因此一跃从士伍变成了公士。”
望着眼前英姿勃发的弟弟惊,黑夫恍惚间见到了当年那个初入军中的自己,他也是如眼前的惊一般,那么的无所畏惧。
抬起手中的这柄短剑,透过如镜面般光滑的剑身,黑夫发现自己的脸已经苍老了许多。他已经记不清自己年轻时候的样子,只能通过惊的样貌来拼凑自己年轻时的记忆。
握了握拳头,黑夫这才发现自己的身体,原来也已经不如年轻人那般强健。多年来的战场生活,让他的身上布满暗伤,时不时便会产生刺骨的疼痛,但这些黑夫都能忍受。
“仲兄可是瞧不起吾,吾定会在这次的伐楚之战中获得爵位!”
“吾可是答应过和妴,不得爵,不归!”
惊挥舞着自己的手臂,此刻正在畅想着自己在战场之中杀敌的英勇身姿,以及自己得爵之后回到大槐树里后,众人的艳羡。
“吾到时候定要让那田典家的陶,对吾心口诚服!”
“啪!”
而此刻的黑夫的心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他看着手中的短剑,是他无数战斗的见证。
黑夫猛地将短剑插入剑鞘之中,认真仔细的上下摩挲了一番之后,将其扔给了惊。惊手忙脚乱的接过短剑后,十分诧异的看着黑夫。明明自己的仲兄十分爱惜这柄短剑,自己也是眼馋了许久。但往日可是让碰都不让碰,怎么今日突然就把它给了自己。
“这柄剑是吾砍下第一个人头之后,别人赠予吾的。”
“今日,吾就将其赠予你吧。”
惊愣了愣,刚想拒绝。但黑夫摆了摆手,接着又继续说道:
“可现如今吾的爵位却只是上造,你可知为何?”
“那是因为仲兄你时运不济!”
惊的手上捧着短剑,按耐住了将其抽出把玩的心思。在听到黑夫的问询之后,想也没想的便脱口而出。
在见到自己仲兄面露微笑,似乎对这个回答十分满意之后,惊便越发的有些上头。随手将黑夫床榻上的被衾推到一旁之后,惊一屁股坐在了他的身旁,对着黑夫笑嘻嘻的说道:“仲兄,你不知,这南郡士卒之中多为你抱憾。”
“那溃败并不是又不是你的错,只是……”
黑夫冷冷的打断了惊的话,嘴角抽搐了几下:
“不是抱憾,而是抱怨吧!”
惊张了张嘴,还想要说些什么东西,但是黑夫却摇了摇头,示意他不必再说下去。惊闭嘴之后,黑夫指了指自己后,又指了指惊:“你与吾是同胞兄弟,吾不会骗你。”
“吾今日所说之事,你定要记在心里。”
“战场之上局势瞬息万变,你唯有依靠自己的同袍方可生存下去。但人心叵测,谁也不能探明他人的内心之中究竟在想些什么,因此你定要寻到可以交心之人。若局势不可为的话,保命为上!”
“若战败之后,须知不可投敌!等待军中派人前来赎买,秦律严酷,若不从军法,则家中妻小俱坐法死!”
听到这话,惊按耐不住心中的疑惑,一下子从床榻之上蹦了起来:
“仲兄今日这话是为何?瞧不起弟否?”
“吾怎会怯战?又怎会抛弃同袍!”
惊说完之后一下子就愣住了,接着有些焦急的连连摆手,一脸歉意的对着自己的仲兄黑夫说道:
“仲兄,吾不是在影射你……”
“吾知晓,你只要将今日吾所说的话全部铭记于心便可。”
“仲兄!”
惊此时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安慰眼前的黑夫,自从来到营中之后,他便知晓了自己仲兄的事情。项城之外的那一场惨败,尽管军中所定的乃是昌平君叛楚导致的连锁反应。但南郡子弟却私下谣传皆是因为营中出了楚人的谍细,尽管没有言明,但却都认为乃是自己仲兄黑夫以及当时的左率都尉-冯去疾。
若不是左率都尉冯去疾率兵不顾左翼的友军,那项城城内的楚军也不会那么快的攻破秦军防线,直至中军大营。
可李信将军伐楚失败一事已经盖棺定论,咸阳城内皆对有罪之人做出了惩罚。黑夫也因此事,爵位被贬为上造。昔日那前程远大的五百主黑夫,本可在伐楚一战一跃获得官大夫爵位,跌落云端,就此成为了一个小小的屯长,还要遭受家乡子弟的背后怨言。
不过既然已经知晓了此事,惊也不打算装作不知情了。他相信自己的仲兄黑夫,他相信黑夫一直是如旧时那般的人,沉默,可靠。无论是遇到何种险境,黑夫都是那直面危险的人,绝不是他们口中丢下同袍子弟,独自逃跑的懦夫!
“仲兄,究竟是发生了什么?吾不信他们口中所言,你怎么会是那种弃友求荣之人?”
或许是惊的目光让黑夫放下了心中的压抑,又也许是黑夫终于走出了心中的那个战场,他张了张嘴巴,轻声说道:“你真的想要知晓吗?”
“当然了,仲兄!”
“若是真相比你想象的更加残酷呢?”
“那又如何?吾始终相信你,仲兄!”
惊此刻眼神之中透出那一份期待和信任让黑夫内心暖意洋洋。
“我就从那一天开始说起好了,那一天我刚从山中打猎返回家中……”
黑夫无奈的叹了一口气后又看了一眼满脸期待的弟弟便开始讲述自己在李信将军的带领之下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