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夫和陶许在昏暗的营帐内,烛光摇曳,两人的影子在粗糙的帐布上拉长,如同他们心中的忧虑。
他们的眼神交汇,透露出一种不言而喻的默契。
黑夫的眉头紧锁,仿佛能拧出水来,而陶许的眼神则显得更为深邃,像是在默默承担着某种沉重的秘密。
他们知道,军中的稳定比什么都重要,任何可能引起动荡的火星都必须被及时扑灭。
营地外,夜风呼啸,带着战场上特有的铁血气息,似乎在诉说着无数战士内心之中的悲壮与牺牲。木桩围墙在风中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
望楼上的兵卒,身影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孤独,他们的目光如炬,警惕地扫视着四周,手中的弓箭随时准备发射。
为了防止敌人的猛然攻击,诺大的营盘如星罗棋布般坐落在平地之上,营盘之外是从四周的野林中砍伐的巨大树木而制成的木桩围墙,具秦律规定,这种驻扎在野外的营盘的围墙必须高达八尺。
而从野外运来的其中最为高大粗壮木桩,则用作望楼的柱子。高达近八丈的望楼上,站着手持弓箭的兵卒日夜巡视。
整个营盘分为中央大营及左右前后四率,皆有单独驻扎的营地,各营地之间布有界沟,并且颁布禁令,严禁各“率”之中的士卒随意乱窜。违令者当受到严惩,如有包庇者,则其同罪!这主要是为了防止军中某一“率”发生动乱之后,避免波及到其余的“率”。
而在各部“率”驻扎的营地之中,每间隔百步则设立一个岗哨。一方面是为了维持营地之中的人员流动,保障道路顺畅。一方面是为了更好的传递来往的信息,另一方面也是为了间谍四处散播谣言。而除非来往的人员是持有将领的符节,否则一律不准乱逛,违令者处以笞刑!
可是这南郡兵卒所在的部“率”营地之中,不仅是壕沟挖的歪七扭八,守备的岗哨也是七零八落,懒懒散散的兵卒们在营地之中四处游荡,毫不顾忌的放声说笑。
刚从中军大营折返回“右率”的黑夫,对于眼前的这些都已经是司空见惯了,毕竟楚人性格懒散,喜享乐,敬鬼神。而黑夫他们这些南郡子弟上数三代可还是楚人,就算是现在归于秦朝治下,可骨子里还是残留着楚人的那股劲头。尽管五百主唐冉对此也整治了一番,但却效果不大。
这边一路本打算回到自己营帐中的黑夫,却发现角落之中的一处营帐里面鼓鼓囊囊,人影攒动,似乎在进行着什么活动。当下心中疑惑,便想着上前查看一番,刚掀开布帘看清眼前的事物之后,便眉头一皱。
灰蒙蒙的帐篷之中,鞋臭,汗臭味发酵而成的那股难以言喻的刺鼻味道,扑面而来,辣的眼睛直疼。已经脏成一团黑漆漆物件的被衾,被随意扔在床榻之上。只够容纳十人的营帐之中,此刻已经挤得不下于二三十人,地上站不住脚,导致床榻之上也待满了人。
一群人围着正中间正在玩陆博的两人,热火朝天的齐声大叫。
“彩!”
“彩!”
“彩!”
如此场景,令黑夫的脸色难看了起来。无论是何时,军中都是严禁赌博,别的部“率”就算是想要赌博的话,也要遮掩一番,哪像是这群人,丝毫不顾及军中禁令,实在是太过于猖狂了。但所幸的是黑夫环顾了一圈的人群,都没有发现弟弟惊的身影。
“好彩!”
听到熟悉的声音猛地从人群中央响起,刚要折返的脚步猛然停下,黑夫怒极反笑。大步上前后,用肩膀顶开人群,直直的冲到人群最中央。
果然,惊此时正盘腿坐在床榻之上,指着面前摆放着陆博的棋盘,发出畅快的笑声。而与之对弈的是一名二十余岁的男人,长着一张瘦削的脸,细长的眼眸一闭一合之间总像是在算计着什么。
看到这一幕,黑夫的气的胸膛都要鼓了起来。三兄弟之中,属惊最小,为遗腹子,因此最为受母亲的宠爱。年少时因仰慕游侠,便整日与乡中子弟四处浪荡,不事生产。待年纪稍长之后,母亲为了拴住他那颗四处躁动的心,不由得花了重金为其求取新妇。却不料他成家之后仍不思悔改,反而迷恋上了赌博一事,被伯兄衷狠狠地训斥几次之后,稍加收敛。
后被在新妇和妴鼓励之下,打算正式肩负起一个男人的责任,恰逢王再次起兵伐楚,争发安陆兵卒,因此惊这才步入征途,打算上了战场之后博得一个爵位。而伯兄衷所寄来的家书中便殷切叮嘱黑夫照顾好这个弟弟,尤其是不要让其故态复萌,再次沾染上赌博的不良嗜好。可没想到这才一时没有看住,惊便又再次染上赌博的恶习。
一股愧疚中夹杂着恨铁不成钢的复杂心绪涌上心头,黑夫上前一个巴掌打的惊差点将头都趴在棋盘之上,猝然遭受袭击的惊操起眼前的“枭”棋,“蹭”的一下子就弹起身来,大声的嚷嚷道:“是哪个不长眼的眼的敢打吾!”
“打的就是你!”
“仲兄?”
望着黑夫那黝黑的脸上此刻已经布满了潮红,惊不由得讪讪一笑,一边放下手中的“枭”棋,一边尴尬的摸着自己后脑勺。
“仲兄为何如此生气?”
“你问吾?你在作甚!”
说着说着,黑夫感到越发的愤怒,接着就想要上前再次狠狠地抽惊一个耳光。可不料刚刚扬起的手臂就被人阻拦了下来,那位与惊对弈的男人露出一丝不悦:“就算汝是惊的仲兄,也不应在此处打他!”
看着自己被拦住的巴掌,黑夫怒气反笑,不由得大声叫骂道:“你是何人,吾教训幼弟,与你何干!”
“吾名垣柏,算是惊的友人罢了。”
“吾之所以拦你,也是为劝你为惊着想。当着众人之面,你要教训你幼弟的话,让他日后如何做人?”
黑夫听到这话,本来怒上心头的眼神中一下子清明了许多,转身看着这群围在营帐中的士卒,眼神之中多是嘲弄,显然是将黑夫与惊的争执当做消遣看待。当下,黑夫便大声呵斥道:“二三子还不离去,是不知晓吾黑夫的名声否!”
围观的士卒听到黑夫的名号之后,有些愣神,随后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倒吸了一口凉气!
“此人便是黑夫?”
“如若所言不差的话,便是此人啊。”
“看着不像是出卖同乡之人啊!”
“速走,速走!”
很快营帐之中聚集的众人便四散离去,只留下了黑夫,惊与垣柏。
垣柏见状,也拍拍袍子上的尘土,起身对着惊笑了笑:“惊,你赢了,彩头明日便赠予你!”
言罢,对着黑夫拱手施了一礼后,便大步离开了营帐。
“仲兄,莫要生气,吾有好消息……”
惊讪笑着从床榻之上下来,搓了搓手,脸上透露着一丝喜悦之情。但在黑夫冰冷眼神的注视之下,惊的表情逐渐凝固了起来。
黑夫上前几步,从床榻之上一把抄起陆博的棋盘,眼见就要就要将之狠狠的摔在地上。惊拦腰抱住黑夫,面露哀求之色:
“仲兄,你这是做甚,此物乃是吾从家中所带,也算是个念想。你若是将其打砸,弟会痛惜不已的!”
“你还在狡辩!”
“你若是痛快的认错,吾还能高看一眼,可没想到你到现在还不知悔改。”
“昔日吾在外出征,没有好好教导你,是兄的过错。”
“现在为兄就要绝了你这个赌博的恶习!”
听到惊还在为这个事情进行开脱,黑夫一脸的失望之情难以言表。现如今弟弟的这种脾气秉性,多是家里娇惯出来的。若是现在不加以矫正,日后定会闯出牵涉全家的滔天大祸。
“吾没有狡辩,全是为了仲兄!”
“吾今日赢了那垣柏,那垣柏答应将其所获的那枚青玉玉饰当做彩头,赠予吾。”
“仲兄不是将自己的玉饰送于韩百将了吗,到时怎么求娶新妇?弟便想着为兄谋的一枚更好的玉饰,正巧弟知垣柏手中玉饰不少,这不今日便为仲兄赢来了一枚品相极佳的玉饰。待仲兄归家之时,将这枚赢来的青玉玉饰赠予佳人,定能迎娶新妇!”
眼见黑夫怒急的表情不似作伪,惊害怕他将其从家中所带的棋盘摔坏,当下便将事情如竹筒倒豆子一般,全部说了出来。
黑夫听到这话,紧皱的眉头开始舒展了起来。若是事情真如惊所说的话,那这个弟弟可真是有心了。但是,听着惊的言语,黑夫的眉头锁了起来,当下便立即问道:
“这垣柏是何人?你是如何与其相识?”
惊的心情也随着黑夫面部表情的变化而变化,比起家中老实本分的伯兄衷,惊更害怕这个在战场之上拼杀的仲兄黑夫。因此,对于黑夫的问询,惊自然是知无不言,当下便将自己知晓关于垣柏的事情一一说出。
垣柏与黑夫和惊不同,乃是安陆县县城之人,根深蒂固。具垣柏昔日醉酒之后吐露,他们这一支脉昔日乃是楚国的封君,就算是现在处于秦的治下,他们一族在安陆仍然是说一不二的豪族,就算是县尊也是他们一族的座上宾。
昔日惊在乡里浪荡之时,曾经与垣柏有过几次交际,当时的垣柏乃是引朋唤友,四处纵横,一副豪杰的模样。后来听说其得罪了大人物,不仅是落得爵位被黜落,而且家族还受到牵连,就此一蹶不振。
但烂船尚有三寸丁,更何况是垣柏这种昔日的豪族子弟,指缝中掉落的残渣也够惊这种平民受用的了。因此当惊在营中再次遇到垣柏之时,端是有些惊讶,想不到昔日那身着锦绣貂裘的豪杰,也要上战场去拼杀个未来!
但这垣柏能够从容的在营中厮混到现在,也是十分的有本事。不仅担任了屯长一职位,听说与那“右率”的五百主唐冉,也能说的上话。
“且慢!”
黑夫摆了摆手,示意正在说话的惊停一下。尽管惊有些疑惑,但还是十分顺从的停下了这正在讲述的内容。
黑夫摸着自己颌下的短须,一脸思索的问道:“垣柏身上的这些事情,你又是从何得知?”
“仲兄你不知,尽管这垣柏相较于之前落魄了些许,但还是为人爽利,出手阔绰,因此安陆来的士卒多拜服于他。现如今莫说是屯长,就连一些百将也要观其眼色才行事罢了!所以垣柏的经历,自会有人为其传唱!”
惊一面用手比划着,一面眉飞色舞的讲述着垣柏的传奇经历。尽管这些对于黑夫来说并不稀奇,但他还是十分仔细认真的听着惊的讲解,在惊终于说到他与垣柏之所以对弈的缘由之后,黑夫终于敏锐的觉察到了,其中一些有悖于常理的缘由。
“吾先前欠了垣柏五百钱,他不仅免掉了吾的债务,还以玉饰为彩头邀吾对弈……”
“你是说垣柏提出的,将那青玉玉饰作为对弈的彩头?”
黑夫的语气显得有些凝重,惊被黑夫的言语弄得有些诧异,但在愣了愣神之后,还是点头回道:“对极!”
“仲兄,你说这是不是极好的?果然是福祸相依啊!”
“你将那玉饰送与韩百将之后没多久,吾就为你赢来了这枚更好的青玉玉饰!”
“真是祖宗保佑啊!”
望着一脸喜悦之情的惊,黑夫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多年以来的战场厮杀,让他的直觉极为的敏锐,他能觉察到垣柏此人必定有所图谋。现如今只能让惊这个傻弟弟远离垣柏,以免被波及到。
“惊,以后勿要与垣柏相处,那枚青玉玉饰也不必要了!”
“为何?”
惊听到黑夫的话,一下子都要跳了起来。本来事情可以十分圆满的解决,但不知黑夫突然会说出这种话。
黑夫揉了揉已经有些僵硬的脸颊,内心已经有了倦意,本来就因家书一事闹得不太痛快。这下遇到惊的这件事情,则令他更加的感到糟心。当下也不愿意多说,只是十分平静的说道:
“吾等皆是盘腿而坐,只有垣柏是跪坐于床榻之上,这就表明吾等与那垣柏不是同一路人!”
“啊?”
“这是何种道理啊,仲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