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异静静聆听风听屿的动静。
耳边传来富有节奏的脚步声,不轻不重,越来越远,忽然,这道声音停了下来。
她停下了脚步。
殷异能感知到她的气息就在自己身前几米远处。她在看他。
眼眶不断流淌出血水,滑过脖颈汇聚在颈窝,他知晓自己现在并不美丽。
甚至是丑陋。
殷异抬手用袖子,哦不,准确来说是用烂布擦拭血水,熟悉的花药味飘过。
他怔怔然抬头感应,锦缎罩在脸上,轻轻的,软软的,温暖宜人。
还有她的体温。
殷异愣了半晌,等她说出类似“你别怕,我会帮你”这样的话语,然而什么也没有等到。
嘭——
铁门上锁,凌乱混沌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周围恢复死一般的寂静。
她走了。
殷异想不通。
噬人的黑暗之中,少年缓缓抬手将衣裳从头上拉了下来,放到鼻间轻轻嗅了嗅。
清雅的花药,很独特,很好闻。
殷异忽然意识到,她只是单纯地帮他遮羞,什么也不求。
居然会有人注意到他的自尊。
梅雨季节,牢狱透不进青石苔花的潮湿气味来。
殷异最后还是认输地套上少女的衣裳。他身高肩宽合不拢锦绣盘扣,好在能堪堪遮羞。
“你可以走了。”
狱卒走进来,丢给他一套弟子白袍:“这是少主送你的。”
“咱们少主说了,她会惩罚动用私刑的下作之人。你且拿着这些银钱下山,去找个大夫看看眼睛。”
少年团在墙角,不说话,也不去接补偿品。
狱卒等了许久,不耐烦地催促道:“赶紧的!”
殷异抬眸“看”向他,唯唯诺诺地开口:“我看不见,下不了山……”
狱卒并不知晓这个羸弱可欺的少年是先瞎了眼再碎尸的,语气更糟糕。
“那你欲如何?让家主亲自送你下山?”
狱卒扯了扯嘴角,心道不知天高地厚。
谁料少年竟真敢要求更多:“我想让风少主送我。”
狱卒:“……”
少年偏头不解地问:“不可以么?”
狱卒撩起袖子,刚要准备动武将人强行拖出大狱,等级更高的执事急忙阻止。
“少主有令,将这少年带去戒律堂。”
殷异蹙眉。
改变主意了?想杀死他讨好卫家?
狱卒骂骂咧咧地走出牢房:“快点,换好衣服赶紧出来!”
殷异才瞎了没多久,墨岭不知道又跑哪儿去蹭吃蹭喝了,没人管他只能摸索着移动,摔够呛了。
狱卒嫌他又瞎又瘸走得慢,将他丢在半路就跑了。
少年感应着风听屿的气息寻去,恰巧听到她和戒律堂堂主的对话。
“昭昭你啊,硬如磐石,还得再练练哟。”
少女悠然哼笑:“处理案子需要圆滑么?罪人需要惩罚,受害者需要公平!”
殷异怔然。
他知晓卫家不简单,不然自己也不可能被困在卫家军营寸步难行。
但他完全没有想到,她为了揭发卫熠丑恶的面目还受害者清白,竟承担了那么多。
换做另一个人,大抵会舍弃那些不值钱的贱命去换取世家人脉,以及卫家送来贿赂她的几大箱金银珠宝。
殷异不知为何,竟觉得若皇帝行了如此恶举,她能毫不犹豫地砍下皇帝的脑袋。
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你愿意留下来……读书么?”她这样问。
殷异打心底里觉得读书没用。
读书不能改变他的命运,不能抚平他受过的磋磨,不能让他像一个真正的人那样活得有尊严,有底气。
“好。”
可他最终还是答应了。
莫名其妙。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殷异并没有再见过风听屿。
他每天带着一双破裂的瞳眸去学习伦理知识,什么大道,什么大义,什么人伦……于他而言都是空谈。
“这位学子,你来说说何为道。”夫子一戒尺打在他手上,有板有眼地问。
殷异走神走得太明显了。
少年站起身,淡淡地说:“道是空谈,那些所谓的得道之人何曾经历过世间疾苦?”
夫子怒然:“大道在于思!体肤不受疮痍不代表思想不正!”
殷异淡然说:“思从何来?无往无思,无感无思。”
“他们感受过冬无蔽体之衣么?他们遭受过无休无止的冤屈么?他们被打断过脊梁骨骼拧成藤条么?他们被灌过墨汁和避子药么?”
“哈哈哈哈哈哈。”
说到避子药,妖怪们尚且知道笑。
殷异冷笑一声:“他们没有经历过残酷,提出些自以为是的大道理,意图让受罪的人忍气吞声地受罪。”
“他们不敢触及过者利益,所以提出所谓的恶有恶报,要求受害者以德报怨,是无用的安慰而非有用的拯救!”
“其结果是,受害者一直受害,恶者永无恶报!”
夫子气得涨红了脸,指着他的鼻子骂:“你,你,朽木不可雕也!”
“这书老夫不教了!!”
夫子用力将书丢在少年胸前,转身佝偻着背气哄哄地离开。
一只因盗窃入悔改堂的鳖妖贼眉鼠眼道:“喂,你就不怕那个风少主来收拾你么?”
殷异挑眉。
鳖妖似乎想起了什么不好的回忆,抖了抖肩膀道:“那个女人,咦——凶得很!”
殷异一声不吭。
另一只豪猪精掩唇小声说:“你才来没多久不知道,上次我得罪了夫子,夫子也是去找那少主告状。”
他环手抱住自己的双臂,打了个冷噤道:“哎呀,那少主差点把我的豪刺都扒光了!”
殷异笑而不语,不以为然。
风家少主忙得很,怎么可能……
嘭——
大门倏然敞开,一阵响动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是谁在伤害夫子的心灵?!”少女的声音染上薄怒,细听有些哭笑不得的意味。
夫子忙指着殷异告状:“昭昭啊,是他,是他在伤害外舅爷的心灵啊!”
殷异好笑。
原来是一家子。
风听屿咳咳一声,扫视一圈众人问:“怎么回事?”
夫子抢先一步说:“他胸无点墨,视先人言论为无物,口出狂言……”
殷异生气。
这臭老头儿说话颠三倒四的,偏颇都被他抢去说了,他说什么?
风听屿听罢,拍了拍老人的背为他顺气:“舅爷啊,您还是回家颐养天年吧。”
夫子不可置信。
“这又苦又累又受气的,回家休养多好呀!”
少女笑嘻嘻地招呼人把老者扶回家,转头对一众苦逼学生说:“夫子退休了,你们放一天假吧。”
“耶!”
“少主英明!”
一群稚气未脱的妖怪们欢呼雀跃,三三两两散了个没影。
殷异感受到她的存在,不自觉抿起唇,下意识以为她要私底下欺负他。
“你说的有些道理。”
她在笑,愉悦时声音比风铃清脆动听。
殷异微微一怔,久久缓不过劲来。
原来……她知道呀。
“你叫什么名字?”少女问。
殷异不知为何,心脏拼命悸动起来,耳根莫名其妙地红了个透底。
“殷,殷异。”
“阴翳?”
少年点头。
“真是个独特的名字。”
少女留下这样一句话,转身离开了。
殷异静静立在原地,心脏不要命地震颤。
似乎没有缘由,可某种预感强烈得厉害。
少年人的悸动呀,似盛夏骤来骤去的雨,来得猛,去得快,有时候甚至毫无道理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