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殷异第一次见到风听屿,是在血腥恐怖的无妄城。
城主府断体横陈,幽暗空洞如人间炼狱,唯有昏黑的茶肆白幕荡荡,似新丧夺命的冥绸。
上位坐了一个戏子。
瑰色戏袍,华丽珠冠,骇人的白噩面具上抹开眼尾两道绯红。
浓墨重彩,云波诡谲,美丽又危险。
“这个女人,真是不要命了。”
巨大的黑蛇盘踞在鎏金座上的少年身后,嘶嘶吐着蛇杏子,竖瞳倒映出蓝衣少女的身影。
累累白骨之中,她拖着一把染血的大刀谨慎地穿行在其中,步履矫健。
一片断体残尸中,一抹清丽的姝色不合时宜。
殷异不说话,面具之后的银瞳垂落在铜镜里不要命的捉妖人身上。
看上去纤弱如海棠花枝,竟能强悍到连破他十二道戏台,走向深渊核心。
正是他所在的位置。
“主子,郦姬愿意去解决这个捉妖人。”
郦姬走进来,大开叉的裙裾几乎要暴露私密处,一颦一笑皆是妖娆妩媚。
“你打不过她。”殷异冷冰冰地说。
郦姬悠然地哼笑一声,俨然是对虐杀风听屿充满自信心。
“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就知道打打杀杀,知晓欲生欲死么?”
她的赤烈蛇毒,只需一滴,就能让人在欢愉中挣扎着死去。确实不需要打架。
郦姬指尖暧昧地搭在少年肩头,轻轻挑逗:“郦姬所愿,不过一夜春宵良辰……”
美人娇笑,媚骨天成,连尾音都带着致命的诱惑力。
只不过白噩面具下,藏了一张更为倾城妖冶的脸。
“好,那便……如你所愿。”
殷异揭开面具,珠冠下乍泄几缕银发,贴在鬓边唇角增添些凌乱的美感。
郦姬顺势横坐在少年腿上,双手搂抱住他的脖颈就要献上红唇。
咔——
一只修长如玉的手攥紧她的脖颈,下一刻生生折断了百年蛇妖坚硬如铁的颈骨。
“不知廉耻。”
他冷声吐字,一把甩开死不瞑目的郦姬,转眸瞧见铜镜里雪白的肌肤,纤细的脚踝。
少女正大咧咧地脱下外裳撕成布条,撩起裤腿缠在小腿的伤口上。
露胳膊露腿的。
“不知廉耻。”
这是他对她的第一印象。
约莫跟郦姬差不多,衣裳说脱就脱,脱了身体看上去也差不多。
不知廉耻。
殷异第二次想起风听屿,他养的黑蛇被她无情地削断了尾巴。
“主人,那个女人猖狂得很!一定一定要杀了她!”
墨岭翘起裹上厚厚药布的尾巴,蛇仁瞪得圆溜溜,好不可怜。
殷异冷眼看着。
窝囊东西。
他冷笑,没经历过风听屿十重威力的砍头大刀,只觉得她是个生得可堪入目的小姑娘。
直到魅妖之主的面具被刀尖刺破,锋芒直直刺向瞳仁,他瞳孔骤缩,终于正眼看向风听屿。
针锋相对的一瞬间,他别开脸借银发遮掩面容。
“妖孽!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耳边听到一声清脆的嗓音,分明稚嫩如银铃轻响,却似老头儿一样一板一眼,让他有些好笑。
“我打死你!!!”
少女摁紧他肩膀,提起刀就往他小腹捅,当真毫不犹豫,毫不留情。
殷异闪得快,还是难免被她捅到腰窝。不深,但疼得剧烈。
他讨厌这个女人。
非常,非常,非常讨厌她。
于是他将少女丢进无数个联结重叠的迷宫空间里,每天观察小白鼠一样观望她怎么打怪脱困。
他打不过她,但他可以用些阴招囚禁她。
耗死她。
困了风听屿许久,他见过她一口咬破手臂饮血求生,见过她生气地跺脚扬言要砍烂他,亦见过她变出与她如出一辙的赤身裸体的纸人。
每每看到她奇奇怪怪的手段,少年总不自觉抿起唇冷声斥她不知羞。
她放荡形骸,不知羞耻,但他闲来无事总喜欢去看她。
他好像养了一只灵动的小宠物,在荒芜灰败的生命里,每天唯一的乐趣就是冷眼观望她的一举一动。
乐此不疲。
某天殷异睁开眼,醒来第一时间去看风听屿,却发现戏台上已不见了少女的踪影。
“她呢?”他垂眸,安安静静问。
墨岭笑嘻嘻道:“属下把累推出去挡刀了,那女人恶狠狠地砍烂了累就走了。”
她离开了。
彼时无妄城邪祟满天,无人生还。没有活口捉妖人杀完恶妖后自然不必停留。
殷异沉默半晌,冷冷收回视线:“灭了无妄城,不留痕迹。”
他说罢,一步一步走出昏暗阴森的茶肆。
迤逦瑰艳的戏袍在血风中扬起一抹诡谲弧度,华丽的珠冠随之坠落在地,流苏洒上残留的大滩血迹。
少女听屿并不知晓,她要杀的恶妖还好好地活在城主府深处。
殷异再一次见到,哦不,失去了眼睛他看不到她了。
谁能想到,短短不到一年的时间,再见面他是狼狈落魄的阶下囚,而她是决定他生死的法官。
风家少主在一行执事的拥护下走来,雷厉风行,脚步匆匆带起一抹清雅的花药香。
殷异知晓是她。
他细致观察过她太久太久,连她拔刀习惯先推一下刀柄都记得清清楚楚。
“说清楚,为什么要残杀卫家家主。”她的声音好冷,淬了寒冰一样,又冷又硬。
殷异睁着破裂的眼睛“看”她,半晌,哀伤凄然地垂眸,装得孱弱无害。
“他说只要我对他笑笑,他就可以把命都给我。”
“我对他笑了,拿走他的命,是公平交易。”
“不违法的。”
少年这样解释,好听的声音给人一种羸弱破碎之感,绝美的容颜更叫人不自觉心软,心疼。
殷异知晓人心伪善,装可怜能满足人自以为是的善良与正义,放低姿态于他而言不过信手拈来。
他有无声魅惑人的资本,曾经多少男女想来保护他,拯救他,让他觉得恶心。
若他是个侏儒丑八怪,那些人还会愿意来温暖他么?
思及此,殷异冷笑。
他在心里默数三、二、一,那个风少主必定会心生怜悯,然后来……
嘭——
铁镣被狠狠甩到他面前,砸出砰一声巨响,吓得守在一旁的狱卒浑身一哆嗦。
眼前黑洞洞一片,殷异什么也看不到,听觉无比灵敏。
一声巨响,激得他指尖轻颤。
“衙役没教过你怎么回复审问么?!给我说仔细了!!什么时间,什么地点,什么动机,什么人……”
她好凶呀,语气凶得要死,哪儿有半分他所想的怜悯?
殷异怔然,下意识抬眸“看”她,却什么也看不见。
他知晓她此刻必定面若冷霜,看他的目光如在看一只扰乱人间清静的蛀虫。
殷异愣神间,听到少女凶巴巴的催促声。
“赶紧了!别想在我这儿偷奸耍滑!!”
殷异顿了顿,认认真真地解释了来龙去脉。
这是他第一次得到自辩的机会。
第一次有人愿意耐心听他说话。
殷异并不觉得风听屿会听进去他说的话,更不觉得她会为了自己这一条贱命去得罪背靠皇族的军武世家——卫家。
却没想到,少女在听完他的解释后,竟相信了他。
准确来说,是半信半疑。
可只有他自己清楚,这一半的相信让他心脏顿顿地不受控制地震了震。
他被冤枉过无数次。
她一句“若你所言为真我自会还你清白”,足以让他高看她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