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拨云见月,从前世到现世,凛风拂面,风听屿神思越来越清明。
“我们,从前见过么?”她指的是第一次在春粤祭祀仪式上看到国师之前。
青年一步步走近她,脚步似挂了锚重比千钧,渐渐佝偻了身躯。再走不动时,单膝跪在她面前。
白绫散落,露出一双浑浊黯淡的眼眸。不漂亮,与她记忆里勾魂摄魄的凤眼差远了。
“没有哦,从来都没有。”他阖上眸,眼泪自眼尾滑落下来,洇湿了花灯少女的额心。
鲛元破碎,落泪不得成珠。
他在说谎,风听屿注意到他不再挺拔的脊背,俯身轻轻碰了碰,空荡荡的。
没有脊梁了。
她瞳孔收缩,心脏疯狂地战栗起来,一阵强过一阵。
没了双眼,没了鲛元,没了脊梁,残缺至此,那他还有什么?
风听屿不堪深思,不能深思。
她后退一步,想要逃避过错,逃避愧疚,逃避一个名叫殷异的残妖悄悄爱了她整个不记得他的过往。
风听屿转身要离开,下一刻被他拉倒在面前。
青年牢牢桎梏住她,另一只手猛然破开自己的腹部,从里面掏出来一颗淡紫色的晶珠。
千年妖元,沾染了血,应当是萦绕了无限血煞与罪孽。可他手里的珠子,干净得恍如善缘大妖。
他捏住她的脸颊,粗鲁地将一颗珠子塞进她嘴里。
如那夜少年喂她吃郦姬的元丹一样,一手死死捂住她的嘴,不准她吐出来。
“别怕,是干净的。”他已经把她深恶痛绝的妖息和她承受不住的妖力转移到了脊梁。
没有妖息和妖力的元丹有什么用呢?
能让她长命百岁,永垂不朽。
风听屿抗拒不已,牙龈磕出了血,好疼好疼。
许是眼泪堆积了太多太多,控制不住要往外冒,落下来还是血红,在脸上纵横交错。
妖元化作涓涓细流混着肉白骨的鲛血融成她身体的一部分,青年弯弯唇笑了。
他一具空壳在迅速衰退,声音却温润雅然,平静到疯魔:
“告诉你好了,喻自知中了魇毒,我知晓他会发狂杀人。”但他选择了自己感受过无数次的冷眼旁观。
“是我用傀儡术操控无异杀喻自知的。他在意你的感受,迟迟下不了手,险些命丧锁妖塔下。”
这样简简单单一局棋,实在不算什么。风听屿知晓他一棋能吞吃大半个上京。
小时候那么笨一个笨蛋,到底是怎么长成大恶棍的……
“我不后悔害无异,不后悔杀喻自知,不后悔说荤话激怒你。”他不害怕了,口吻坏得理所当然。
他就是恶呀。丧心病狂,十恶不赦……
“可是喻自知对他赶尽杀绝,真的不是我操控的,真的。”
风听屿眼泪落进他眼眶,和他的泪混在一起,在他脸颊上划出一道温热的泪痕。
耳边少女的哽咽声压抑到极致,在山雪寒风中,比声嘶力竭更叫人难过。
青年怔然,颤着指尖轻轻抹了抹脸上冷透的泪水:“别怕。”
这崖他坠过一次,冰冷,疼痛,恐惧,却大难不死。
生命在飞速流逝,不过须臾,他耷拉下眼皮,抬不起手来了。
“我偷偷喜欢一个人,喜欢了数年……”尽管她从未好好与他说过话。
“有人告诉我,花配月,龙配凤,卑贱的东西只配仰望……”
他生来就是尘埃,目光追逐她的那些年,谁也不知道,低进了烂泥。
“我曾经,也有一个,一个好听的名字,和听屿一样好听。”
“那年,殷奎第一次看到我,唤我以泽。”君子以泽,以泽是凌娘过世的孩子的名字。
“凌娘说,说这世上,只能……只能有一个以泽。”可他不是呀。
“然后殷奎他,他说我生得好看,像一捧雪,要给我赐名为……捧雪。”
殷捧雪,明明就比殷异好听很多呀。
一只异妖,得到一个名字叫异,好敷衍呀。他从前甚至连姓都没有。
“我很开心,可是,可是凌娘说,贱名好养活,她喊习惯了……”
他好失望呀那天,第一次跟凌娘赌气不吃饭,可惜没有人搭理他。
谁都不哄他。
他说着,声音越来越清浅,身体越来越透明。褪去人类修长的双腿,化作漂亮的鱼尾。
“无异好听,殷异也好听,我喜欢无异,我喜欢殷异……”
风听屿埋头抱紧他,一颗破碎的心在风中摇曳,爱恨一夕尽散,什么也没了,徒留心脏钝痛到麻木。
“你不是,不是喜欢我么?你,你怎么,怎么可能……”
“我叫殷异,才两个字,很好记的。”他窝在她怀里,彻底散作星芒,随风而逝。
“怎么可能,舍得,让我难过?”少女恍惚呢喃,眼泪断了线坠落,背脊瞬间静止。
花灯少女坠落在血红的雪堆里,风中残留了一声低语,一句祈求。
“你要记得我。”
他这一生做错了太多事,也该永远留在这诛妖之地,以死赎罪,长眠在可以看到她的地方,虔诚为她祈祷,就像过去冷冰冰的千余年。
好奇怪。话本里总有一个侍卫爱慕公主,守护公主,为公主生,为公主死。
从前他觉得,如果侍卫变成了将军,也可以和世家公子争一争公主。
可是他忘了,公主不喜欢侍卫呀,从头到尾都不喜欢。
她凭什么要爱他?
爱她只是他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