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德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了。
他想翻一下身，刚一动，大腿就有撕裂的感觉，不由得“哦”了一声。
“连长，你醒了，”耳边传来通讯员李飞兴奋的声音。
“军医，军医…我们连长醒了，你快点过去看看。”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了过来，一个穿白大褂的医生过来检查了一下说：“醒过来就好了，过几天把炎症消了就没事了，好好休息…”接着医生叮嘱李飞给明德弄碗小米粥喝下去。
李飞是参加过漕河战斗的老兵。说是老兵，其实李飞只是一个十五六岁的瘦小青年，是预一团三连为数不多的幸存战士。
在漕河战斗中，李飞两枪干掉了一个鬼子掷弹兵，在枪林弹雨中，这个身躯瘦小单薄的年轻士兵稳定的心理素质和良好的射术引起了明德的注意，在李飞被一把刺刀逼得手忙脚乱的时候，明德手提长刀劈掉了鬼子的头颅，让李飞跟在自己身后一路血拼。
战斗结束后，明德从牺牲的战友身上摘下挎包交给李飞，从那天起，李飞就给明德当了通讯员，两人历经血雨腥风，一直到冒着炮火硝烟踏上朝鲜战场。
就这样过了几天，明德基本上可以扶拐走路了。这天中午，他和李飞正在院子里晒太阳，看见几个士兵抬着一副担架跑了过来，抬担架的士兵边跑边喊：“医生，医生在哪里？”
明德愣了一下，拉着李飞就跟了过去，在手术区外等着。
“曹锡真的是你？你也当兵了”看见眼前走过来的士兵，明德高兴地叫了起来。
“师兄，你也在这，你受伤了…？”惊喜过后，曹锡一个箭步就冲了过来，看着大腿和肩部裹着纱布的明德满脸焦急。
明德告诉曹锡，自己被子弹擦破了一点皮，小事一桩。曹锡哪里能信，两兄弟就在高兴中等医生的消息。
过了一会，医生出来了，说是长官受伤太重，这里条件简陋，需要送去后方医院接受手术。刚好有运送伤员的车辆出发，车上拥挤不能坐太多的人，有护士和警卫照顾，医生让曹锡他们放心，休息一下返回部队。
明德和曹锡他们几个目送着运送伤员的车辆离开，都在感慨，这狗日的战争啥时候才能结束？到底还要死伤多少兄弟才能过上正常的日子呢？
都是经历过生死的人，送走伤员，感慨了一会明德就请曹锡他们几个吃饭。血雨腥风里走出来的人也没有过多的客气，几个人就爽快的答应了。不能外出，明德就让李飞去外边买了一些酒和熟食，招呼曹锡哥几个一起吃。
边吃边聊，明德才知道，曹锡已经当兵一年多了。在他去步兵训练班学习的时候，日本人越闹越厉害，地方上到处都在征兵，他家里也被要求必须出一个壮丁，奶奶和妈妈身体不好，家里还有个妹妹，看着父亲被憋的流下眼泪，曹锡一咬牙就顶替父亲当了兵。仗着打小习武练就的好身体，他被营长看中当了通讯员，在今天的战斗中，营长被鬼子的炮弹弹片切中腹部，他们几兄弟就抬着营长来接受治疗，没想到在这遇见了师兄。
曹锡他们几个是真的饿了，一边说着自己的经历，几个人一边风卷残云的吃了起来。明德有伤情绪不能激动，就让李飞陪他们哥几个喝两杯，自己乐呵呵的在边上看着。
曹锡告诉明德，明记烧坊的生意越做越好了，老明头已经在城里东关买了三间门面，又把明义送到德茂发商号学做生意，等他出师后就开一间店，专卖烧酒。
听见家里一切都好，明德也很高兴，热情的招呼李飞和曹锡几个兄弟，等仗打完了就和他一起回去，整几坛好酒，喝他个不醉不休…
阵地上人手紧张，曹锡他们吃过饭就急匆匆的返回部队了。临行前，明德一再叮嘱他注意安全，注意防炮防子弹…曹锡也一再叮嘱师兄也要保护好自己，红着眼眶转身走了。
目送曹锡离去，明德的心情无由得沉重起来。虽说一路走来早已见惯生死，可是曹锡不一样，这是他的师弟，是喝着汉江水一起长大的兄弟；是他学着师傅的样子，手把手教他打拳练功的师弟、是他在鞭杆对练时一个滑把劈在背上，红肿久久不能消除的师弟，在明德心里，他宁愿自己赴死，也不希望自己的兄弟在战场上受到伤害。可是，这是战争，这是一场战区投入了六个集团军，这是一场二十八万装备落后的中国军人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抵抗装备着飞机、坦克和重炮的四个半师团十四万日寇的战争；这是一场整军、整师、整团成建制拉上去用血肉之躯抵抗日本侵略者的事关中华民族生死存亡的战争。在这场战争中，一个团拉上去，几轮轰炸下来基本上就残了，但就是这些普普通通的中国军人，硬是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抵挡住了日寇的疯狂进攻。在这些中国军人里，不但有明德和曹锡这样的普通中国人在和日本人血拼，也有郝梦龄、刘家麒、姜玉贞、郑廷珍、梁鉴堂他们这些中国将军用自己的血肉和生命践行了中国军人的责任和誓言。在这场血肉横飞的战役中，在明德他们与鬼子鏖战的时候，八路军在平型关、雁门关重创日军，陈锡联部奇袭阳明堡炸毁日机二十四架有力的打击了日军的嚣张气焰。治疗期间，各种战报通过种种渠道传进战地医院：小鬼子的进攻势头被挡住了，一切都在朝好的方向发展。
医院里的兄弟们觉得一切流血牺牲都是值得的……
明德不知道，这是他见曹锡的最后一面。随着娘子关陷落，忻口侧翼直接暴露在日军枪口下，防御晋北的中国军队被迫撤离。在以后漫长的烽火岁月中，多支被打残打散的队伍经历了多次重组，明德一次次打听曹锡，听过许多曹锡的传闻，但始终没有打听到他的下落。多年以后，他在报纸上看见：在中国南方的一场狙击战中，有一个叫曹锡的中国士兵，用一挺机枪孤身一人坚守阵地，消灭了五百多个日本军人。香港大公报把他称作“兵魁”，而日本《朝日新闻》，则把跟那个汉中兵曹锡战斗的那一天，称作“帝国的耻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