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织回到天虞峰时,天已黑透。
萧淮初只在上山后朝她说了句“跟上”,便不再开口,只不紧不慢地往前走,瞧着要去的方向,既不是师尊的院子,也不是他们师兄妹中任何人的住所。
一脸懵地走了半天,云织还是忍不住开口问了起来,“大师兄,我们要去哪儿?”
萧淮初干净利落地回答,“膳堂。”
去膳堂干什么?
云织不解地眨眨眼,“你饿了?”
萧淮初:“别问了。”
“为什么不能问?”云织小心翼翼地扫了眼四周,一脸谨慎道,“是有什么秘密,不能直接说出来的吗?”
“倒也不是。”
萧淮初声音平静无波,“我若真答了,只怕你马上又会有千百个问题在后面等着,我懒得答,你便先委屈一下,忍忍你的好奇心吧。”
忍……
云织抬头扫了眼萧淮初的背影,有些无语地抽了抽嘴角。
这世上,真有两句话交代不清楚的事儿?
呵……她不信。
天虞峰上种了许多翠竹,夜风拂过,竹影婆娑。
萧淮初和云织一前一后往前,绕过一圈篱笆,便瞧见了膳堂廊柱下挂着的风灯。
牧寻正蹲在台阶旁的石榴树下清洗东西,远远瞧见他们过来,没急着上来打招呼,反倒笑着转身进了屋内。
萧淮初已经停了脚,不再往前。
云织狐疑地看他一眼,再一转头,就在膳堂门边看到个头发花白的老人。
“婆婆?”目光在老人布满白翳的瞳仁上一扫而过,云织已经下意识迎了上去,“二师兄带你上来的吗?”
“是啊,顾仙长说你找我,我就来了。”听到熟悉的声音,老人脸上露出了慈爱的笑容。
云织眉眼弯弯地点了点头,先伸手摸了摸老人手腕和背部。
衣裳虽不算名贵华丽,却十分柔软齐整,身上也是有肉的,老人看起来过得不错。
“你这孩子……”
察觉到她的动作,老人脸上的笑意又深了几分,嘴里却嗔怪道,“不用你担心我,我过得好着呢,你上回给我的银子,还剩了不少。”
“街坊四邻知道我有个在重岚宗做仙长小孙女儿,也不敢欺负我。”
老人握着云织的手,轻轻拍了拍,“你放心。”
云织见她虽笑着,布满白翳的眼眸中却还是浮起了几点泪痕,心下也微微泛起酸来。
“知道婆婆过得好,可我不在,没人给婆婆打水,总归还是不方便的吧。”
小姑娘吃醋争宠找存在感一般的话语,成功让老人眼中的泪痕收了起来,她捏了捏云织的脸,笑呵呵道,“是是是,没你在,总归是不方便的。”
瞧着两人这旧也叙得差不多了,顾景承适时打断,搀着婆婆进屋,将话头拉了过去。
“这回请婆婆过来,是有事想问。”
让牧寻给婆婆端了把椅子过来,他顺势也倚到了木桌边,语气温和地道,“关于婆婆捡到小师妹那一日,事无巨细,还请婆婆说与我们听听。”
老人来时就已经听顾景承提了一嘴,此时,便也不迟疑,点了点头便直接切入正题。
“我刚在平渡见到小织,是在立春那日。”
平渡城地靠东海,每年立春,都有绑红绳踩桥祈福的传统。
春寒料峭,大约是时辰还早,桥上没什么人。
眸带白翳的老妇人,一面将一包红绳护在怀里,避免被露水沾湿,一面小心摸索着往桥边那两棵柳树下走。
尚未走近,她侧前方却突然伸出一只脚,狠狠地朝她踢了过来。
老妇人有眼疾,目不能视,耳力却极好,可她年纪到底大了,虽听到了风声,动作却不够灵敏。
眼见着就要跌进水坑里,身后却有一只手将她牢牢扶住了。
“你怎么欺负人呢?”
软糯的女童声音气呼呼地在她身后响起,老妇人后知后觉地回过头,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感激地笑了笑。
帮她的,似乎是个年幼的小女孩儿。
老妇人刚想开口道谢,另一道淡漠的女孩声音却先在不远处响了起来。
“岫岫,别惹事。”
“我没有。”
先前的小女孩儿有些委屈,嗒嗒嗒地朝对方小跑过去,软着嗓子连叫了几声“姐姐”。
另一道声音虽一直没再出现,可没过多久,那小女孩儿似乎又雀跃起来,叽叽喳喳地小声说着什么。
老妇人侧耳听了听,只隐隐听到那小女孩儿说要往河里扔个什么蛋。
接着又说着什么蛟,什么龙。
糯糯的嗓音十分温软,不过大多时候,都是她一个人在说,另一人却没回话。
小女孩儿越说她越听不懂,干脆就收回了心神,专心叫卖起红绳来。
立春正日,来踩桥祈福的人不少,还未到午时,她怀里的一大包红绳就已经售罄,老妇人心满意足地往家走。
隔着桥上嘈杂的人声,她又听到了女孩儿的声音。
咿呀婉转,是一首不成调的童谣。
老妇人犹豫了半晌,还是离开了,可等到她午后再来,那女孩儿居然还在桥上。
“小姑娘,你想要一根红绳子吗?”她站了过去,看不清任何东西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有些局促地笑了笑,“免费的,不要钱。”
“算是你帮我的谢礼。”
女孩儿开朗地笑笑,大声道,“好啊。”
心意被对方接受,老妇人心情也好起来,蹲下身替女孩儿绑着绳子,又问,“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不回家吗?”
“我要等我姐姐。”
年纪小,还半点不懂防范陌生人。
女孩儿乖乖蹲坐在桥上,笑吟吟道,“姐姐去给我买米糕了,米糕你知道吗?很好吃的。”
买块米糕这么久没回来……
老妇人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摸了摸女孩儿的袖子。
入手细滑柔软,薄薄一层,却带着融融的暖意,一触之下,便连她都觉得身上落下的春日寒意淡了几分。
瞧着不像是吃不起饭的人家。
心下略松,她与女孩儿告别离开,这天下午,却一直留心着桥上的情况。
小女孩儿的姐姐一直没来,女孩儿也一直没走。
到了晚间,平渡城下起了连绵的春雨。
女孩儿还是倔强地不肯走,她也只好撑着伞陪着一起等,所幸,坐在女孩儿身边,她也不觉得有多冷。
“我们等了一夜,她姐姐还是没有找来。”
婆婆满是白翳的眼眸转向云织的方向,声音轻轻的,“第二日早上,阿织又发起烧来,我没有办法,就将她带回了家。”
“一场风寒拖了十来日才好,等她病愈,人却懵懂了起来。”
“连自己名字都不知道了。”
信息量太大,云织低着头还在仔细思索,比她知道得略多一些的顾景承,已经抓住重点,率先开了口。
“据我调查所知,婆婆在收养小师妹后不久,就带着她离开了平渡。”
略顿了顿,顾景承继续问道,“婆婆年迈,彼时小师妹也年幼,为何要离开?为何不继续等下去?”
“平渡城毗临东海,重岚宗却在中州腹地。”
“两地相距甚远……”他挑了挑眉,意味不明道,“婆婆带着小师妹,一路过来,几乎没在任何城池好好停歇过吧。”
“是……”老婆婆点点头,幽幽叹了口气。
“老婆子带着小孙女儿,从平渡一路到中州的重岚宗,途经大小十数个城池,却没在任何一个城池停留过十日以上。”
“因为,我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