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易安看见了挂在围栏上破破烂烂的黄鼠狼尸体，吃了一惊。他环顾四周，看见了正趴在树枝上补觉的易宁，问道：“这是你们抓到的？”
“喵喵。”易宁扯着喉咙冲他嚎了两嗓子，算是回应，然后继续闭上眼睛打盹，昨晚熬了个大夜，困死猫了，要好好补补。
易安脸上笑开了花：“你们还挺厉害，中午给你们加个餐。不过这东西可不能在这儿挂着，又腥又臭，招苍蝇。挖个坑埋了吧，还能给果树上点肥。”
临近中午的时候，易安把果园里的活儿安排妥当，精心挑选了一只足足有四五斤重的大公鸡，麻利地割喉、放血、褪毛、清膛，准备炖鸡。
易宁看着这一幕陷入了深深的沉思，它们抓黄鼠狼是为了保护鸡，而大哥杀鸡是为了犒劳它们，所以，终究是鸡承担了一切？
红帽子带着自己的孩子正在果园里溜达，看着正在杀鸡的易安不免有些物伤其类，一直高昂的鸡冠都塌了下去。
易宁忍不住问它：“红帽子，你是不是觉得人类有些残忍？”
红帽子奇怪地看了它一眼，反问它：“被人类吃掉，和被别的动物吃掉，你觉得哪个会更舒服一些？”
“呃，我不知道，毕竟我也没有这方面的经验。”
“巧了，我也没有。”红帽子歪了歪脖子，继续说道：“但至少，住在人类这里，我们不必为填饱肚子发愁，也不必担心风吹雨淋，虽然不知道哪天就会被吃掉，但在被吃掉之前，我们过得还是挺好的。人类为我们提供食物和庇护，我们变成他们的食物，这也没什么不好。真要仔细计较的话，如果没有了人类，也就不会有我们了。”
易宁深深地震惊了，红帽子的形象在它眼中顿时高大起来，堪称鸡格拉底。
鸡汤炖好的时候，易宁悄悄溜出了果园。大哥炖的鸡汤很香，金竹、半夏、乌梅、果冻、玳瑁和黑子早就蹲在厨房门口垂涎三尺了，易宁却觉得自己好像没什么胃口。特别是刚才和红帽子之间的对话，让它察觉到，自己现在虽然是一具猫的躯壳，但本质上还是人类的思维，它也不知道这样是好是坏，只是本能地有些迷茫。它爬上了一棵高大的白杨树，趴在树杈上摇着尾巴吹风。
“你们人类的想法可真复杂。卧槽，铲屎的，你怎么连树枝都抓不牢！”从树顶爬下来的七月被摔下去的易宁吓了一跳。
易宁四爪一齐发力，死死地抠住树皮，这才算是狼狈地稳住了身子，它忍不住破口大骂：“卧槽傻猫，你能不能不要这样突然出现，吓死猫了。”
七月的毒舌依旧稳定发挥：“能被吓得从树上掉来的猫，你应该是第一只。”
易宁骂骂咧咧地爬回树上：“你又躲在这里干嘛？实在不放心自己的娃就回去看嘛，猫猫祟祟的，不像好猫。”
七月舔了舔自己锋利的爪子：“这里是老娘的地盘，老娘当然要经常过来看看，你们几个小笨蛋，抓只黄鼠狼都要费那么大力气，真是丢尽老娘的脸面。”
得，易宁明白了，感情这位老母亲放心不下自己的娃，硬生生蹲了一夜。它也不再拆穿七月的傲娇，转而向它问了一个问题：“傻猫，你觉得我现在到底是人还是猫？”
七月打量了它一眼，继续舔自己的爪子：“嗯，我勉为其难地承认，你确实比大部分猫要聪明一点。但是，我真的是第一次见到从树上摔下来的猫。”
易宁有些抓狂：“这不是重点！”
七月认真地摆了摆尾巴，严肃地说道：“那你应该去找一个人类问一问，你到底是猫还是人。反正在本猫眼里，你和别的猫没有什么不同，如果非要说有什么特殊的地方，那可能就是你长得有点丑。”
易宁无言以对。让它去找人类问，它该怎么问？蹲在一个人类面前，冲他喵喵叫，然后看他像个复读机一样用夹子音在那里喵喵喵吗？我们一起学猫叫？猫的爪子倒也不是不能敲键盘，再不济在地上划拉几个字也还是可以的，可真要那么干，自己大概会被关进实验室被一群白大褂切片研究吧？那还不如死了算了。
七月抬爪拍了拍它的脑袋：“做人我没经验，但做猫呢，最重要的就是开心。饿了就吃，困了就睡，天大地大，小鱼干最大。好了，老娘要走了，以后不来了，那五只小笨蛋就交给你了。”说完便麻利地溜下了树，在草丛中几个跳跃，消失不见了。
易宁深呼吸了一口气，望向辽远的天空。初秋的天色湛蓝澄净，有群鸟起落，白云朵朵。它吐气开声：“金竹，放下那只鸡腿，让我来！”
转眼间就到了苹果丰收的时候，好消息是果园的苹果长势不错，不仅产量颇丰，而且外观、口感都是上乘。坏消息是，本地的几个果商都被收购了，老板换成了一个大腹便便，脑门比皮鞋还亮的外地人。他操着一口易宁听不大懂的外地方言，跟易安在果园门口叽哩哇啦说了半天，最后用手势比划出了一个让易安有些绝望的价格——一块五毛钱一斤。易安口沫横飞地和他说了半天，散出去一盒自己从来舍不得抽的软包中华，那人才终于松口：一级果一块八毛钱一斤，二级果一块四毛钱一斤，而且只收一万斤，优先要一级果。
易宁目睹了这一切，心中只有无尽的悲哀。这片土地上的声音对于底层的劳动者总是傲慢而苛刻的，金字塔上层的“精英”们踩在他们的肩膀甚至尸骸上，构筑起一道又一道严密的关系网，层层过滤着资源、机遇和权利，然后再假惺惺地挤出几滴眼泪，用空洞苍白、令人作呕的言辞赞美他们的勤劳。劳动在他们嘴里总是伟大而光荣的，但劳动者本身，在他们面前却总是卑躬屈膝。
易安没有时间去感慨这些，他必须赶快把剩下的三四千斤苹果卖出去，不然它们就只能白白烂在地里。他开出了家里的时风三轮车，装了一车厢的苹果，开始一个村子一个村子叫卖。
“卖苹果嘞，自家树上刚摘的苹果，又红又甜。两块钱一斤，十块钱六斤。”扩音喇叭里的吆喝声响遍了方圆三十里的每一个村落。易宁也没有了趴在树上晒太阳的心思，每天早上易安出发的时候，它就会跳上车，跟着易安出去卖苹果，每当有路人经过的时候，它总要喵喵叫上两声，说不定就会有人放慢脚步，买上两斤。易安觉得有只猫做个伴也是好事，起码还能跟它说说话，也就每天都带上它。
这天，易安开着车来到了县城外围的一个路口，这里附近有一所中学，还有几个居民小区，人流量稍微多一些。城区里会更热闹一些，但易安的农用三轮车没有牌照，开进城区是要被罚款的。
易安守在车旁，喇叭里一遍又一遍播放着嫂子录好的吆喝，易宁则卧在路边，卖力地搔首弄姿，试图吸引路人的注意。
一个学生打扮的姑娘成功地被易宁的夹子音吸引到了，凑了过来：“咦，好可爱的猫猫啊。”
易宁秉承着“顾客就是上帝”的原则，充分发挥了自己有着二十多年牛马经验的从业优势，极尽讨好之能事。给摸，给撸，给抱抱，还绕着小姑娘的裤脚不停地转圈。易安顺势说道：“姑娘，买点苹果吧，自家果园里种的，又香又甜，可好吃了。”说着拿起一块切好的苹果递过来：“给，你先尝尝。”
小姑娘咬了一口：“嗯，确实挺好吃。大叔，给我称两斤吧。”
“好嘞。”易安麻利地挑好苹果，装袋，过称，递了过去。小姑娘接了过去，随口说了一句：“大叔，你咋不在网上开直播卖啊？也省得你往外跑了。”
易安笑了笑，说道：“我这人嘴笨，对着镜头连话都说不利索，咋卖嘛。”
小姑娘也跟着笑了：“那倒是，做直播就是得嘴皮子利索，脸皮厚。要能把黑的说成白的，撒谎都不带眨眼睛的。大叔你一看就是老实人，干不来这个。小猫咪，再见喽。”
“觉得好吃再来啊。”易安招呼道，易宁也跟着喵喵一声，算作告别。
就这么五天下来，车厢里的苹果见底了，但是果园的树上还有一千多斤，易安夫妻俩再次犯起了难。这天晚上的餐桌上，易安琢磨了一会儿，说道：“实在不行，明天我拉进县里试试，县里人多，应该卖得快。”
嫂子有些担忧：“不是说农用三轮车不让进吗，怕污染。万一被抓住了，罚钱咋办？”
易安道：“我听说城南新开了一个批发市场，车应该能进，就是不知道里面让不让摆摊，咱也没个营业执照啥的。明天我先去试试，不行咱就再想别的法子呗。好歹是已经卖完一车了，那只小猫可没少给我帮忙，有不少人都是它叫过来的。”
嫂子也说道：“我总觉那只小猫可有灵性，就好像能听懂咱说话。”
易安跟她开玩笑道：“它要是真能听懂人说话，等卖完苹果，我就带着它出去耍杂技去，肯定比种地赚钱多。”
第二天一早，易安装满了车厢，再次带着易宁出发了。他们开到县城时，天色也刚刚蒙蒙亮，沿路也几乎只有环卫工人和卖早点的小吃摊，易安在市场附近一家早点摊停下了车，要了一碗豆腐脑，一小碟咸菜和四个包子，又给易宁买了一只小笼包，一人一猫热火朝天地吃着。摊主估计也是头一回见有人带着猫来吃早点，目光频频往他们这边扫。易安顺势打听道：“老板，前面那个批发市场，让外人进吗？”
老板瞄了一眼易安停在路边的三轮车，说道：“你是想进去卖苹果吧？”
易安点了点头：“是，自家果园里种的苹果，还剩这一车，想看看能不能进去。”
老板四下瞅了一圈，凑得近了点儿，说道：“你还不知道吧，这个批发市场是县里投资建的，但是没建好之前就承包出去了，就那个外号叫孙小果的，他承包的。你要是去进货，人家不管你，你要是想进去卖东西，得先交钱，不交钱人家不给你摊位。”
易安说：“我看那里面空地那么大，不摆摊，就找个地方把车停那儿，行不？”
老板摇了摇头，说道：“你这人一看就是没做过生意，人家能包下这一块市场，会没有办法整治你？都不用人家自己动手，直接一个电话，城管、工商轮着来查你，你能经得起他们查？就你这一车苹果，还不够交罚款的，说不定连车都得给你扣了。”
易安闻言，仿佛被泼了一盆冷水，叹了口气不再说话，闷头喝汤。老板见他这副模样，悄声道：“我倒是知道一个地儿，能摆摊。你要不去那儿试试。”
易安喜出望外，连忙从贴身的衣袋里掏出一根烟，敬给老板：“您说。”
老板道：“城西的西河村拆迁了，盖了一片回迁房。原本那边是规划有菜市场，但是房地产老板盖了一半卷钱跑路了，市场烂尾了。现在那边买菜不方便，经常有人开车到小区门口去摆摊卖菜，你要不去那碰碰运气。不过城管经常去那边查，你得小心点儿。”
易安再三道谢，结完账之后，带着易宁开车去往老板说的回迁房小区。
老板说的没错，小区门口的一片荒地已经破土，围上了铁皮围栏，土堆上还盖着防尘网，但却连一台机械、一个工人都看不见。门口是一条双向四车道的马路，刚栽下的行道树光秃秃的，没有叶子。有不少小商贩聚集在这里，卖菜卖水果的，摊煎饼的，卖玩具、卖衣服的，熙熙攘攘摆了半条街，格外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