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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传《盐梅之寄》

    昆仑八十七年 三月 春

    深绿色海浪打到岸上,化成白色的碎泡。

    “我一直以为海是蓝色的。”文若善远眺着,更远一点的地方是沙青色,但岸边却是翠绿色,这大概是跟深浅有关。他拎着鞋袜,踩在海沙感觉跟踩在烂泥相似,不过没有软泥那种陷足感,也比烂泥干净。

    “你说之前在烟城看过海?”文若善回头问,“那儿的海也是绿色的?”

    “深蓝,带着一点黑。”如同往常,谢孤白回答漫不经心,如同往常,但答的仔细,“我那时站在石崖上往下望,靠近礁石的地方海浪看起来更汹涌。”

    “站在崖上?你没走下来?”

    “泥沙钻进脚底很不舒服。”

    “但你都来到海边了,不是应该踩踩海边的沙子?”文若善道,“脱鞋子就行了。”

    “从沙砾的大小看来,应该跟绿洲附近差不多,或者介于泥泞跟雨后的沙漠之间。”

    “但是那里一定没有盐的味道,还有海水拍打脚背的凉爽。”

    “我曾经把脚埋进沙洲的池塘里,我觉得一样。盐的味道我在这里就能闻到。”

    “你想说你以前也有童心?”文若善调侃,“你那时年纪一定很小,说不定都不到十岁。”

    “我会揣摩,能猜出站在你那儿的感觉。”

    “你能揣摩我的感觉?”

    谢孤白点点头:“我猜你想出海,我建议不要。小船很晃,大船很招摇。”

    谢孤白说得没错,就算把靴子拎在手上,细风仍将碎沙带进靴底硌脚,总有恼人的细碎沾上衣服,而且小船真的很晃,他趴在船沿把一天的食物还给大海。

    他用手巾擦去嘴角秽物,他想离岸更远,直到看不到陆地,那更有寄蜉蝣于天地之感,他在长江有过这样的经历,但那时还能藉着上下游分清两岸方向,还知道自己身处何处。真正海天一色,茫然无措是种怎样的感觉?

    “我们如果过了海一直走会怎样?”文若善问,即便聪明如谢孤白,他相信也没有肯定的答案。

    “我不知道,但我想最后还是会找到陆地。”谢孤白端坐在船舱里,脸色惨白,虽然没有像自己那样吐得昏天暗地,但肯定也在忍耐晕船的不适。

    “那里会是哪?”文若善又问。

    “有人的地方最后都一样,顶多就是说的话不一样,写的字不一样。”谢孤白回答。

    “到密个地方,沟巢会拢会通。”船夫操着浓重的乡音插嘴,“有巢水的地方拢有巢地人。”

    文若善问了几次才听懂他的意思是“有潮水的地方就有潮地人”粤地沿海不富裕,许多人渡海觅地开垦,到了当地便成家立业,结帮拉派,所以潮地人豪语自夸,无论离海多远,只要那里有潮水,就能找到会说潮语的同乡。

    这样的掌故文若善不曾听闻,他在陇地,出了关便是蛮族地盘,就算要迁徙也是往华山或唐门地界,听船夫说,那些离海人的后代偶尔也会回乡祭祖,至少三代,三代之后才会渐渐不闻声息。

    文若善想往更远处去,不过船夫却拒绝,怕遇上海盗,怕暴雨,这艘小船也扛不住风浪。

    在海上起伏一番,文若善踏上平实的土地时感到晕眩。

    “接着要往去端州。”文若善抬头问谢孤白,“你打算怎么走?”

    “你这么爱坐船,就搭船吧。”

    水路还是比陆路更快,勘查地形繁琐艰难,要把一方道路跟山川风貌记载下来,至少得十馀年之功,自己写陇与山记,是先参考前人笔记与地图,在各方记载有矛盾处,再作实地勘验,补上缺漏,访谈当地人士,这才完整了陇地风貌,但要说完整,总有人烟罕至的隐蔽处是自己所不知。

    文若善清楚时间不多,认真勘查地形,再给十年也不够,打仗离不开水路,沿着水路勘查要地最有用,与谢孤白游历这段日子,多半是沿江河而走,一来便捷,二来实用,粤江水系是南方最重要一条经络,那是非走不可。

    不过过往搭船,多半是随着商船,这回两人却遇上难,粤地偏僻,蛮族未入关之前,粤地便是前个蛮荒之地,商船不多,两人没赶上船期,至少要等上七八天。南方湿热,又正值雨季,文若善是北方人住不惯,谢孤白虽然嘴上不说,但瞧他被蚊虫咬的满头包的狼狈模样,估计也不想久待。

    他们雇了艘船,放得下马匹与行李,还有两个房间,这开支太大,得谢孤白会钞。

    经过武当那一回,他就知道谢孤白有钱,他的富裕不是穷奢极欲之类的举止,他当然有一掷千金的本事,毕竟请得起夜榜当护卫。他不节俭,但也不铺张,让文若善觉得古怪的是——他钱从哪来?不是怎么挣来的事,是钱怎么到他手上的事。

    就以自己来说,这趟旅程一去经年,出门带的银两早已告罄,毕竟没人会带着几百两银票出门,文家在家乡也是许多人眼中有“使不完的银子”的富户,但文若善想讨钱,就必须写信回家,告知自己要去哪里,请家人寄银票至当地驿站,文若善再去取银两,每回等银票送来总要耽搁几天,文若善自觉不事生产,父母尚在而远游已是不孝,写信向家里索要旅费更是惭愧,总觉得自己像个纨裤子弟,日日向父兄索讨,因此也从不写要多少,估计二哥琢磨到他这心思,每回寄来的银子并不多,让自己多写几回家书,也算报个平安。

    武当遭劫那回,文若善就知道谢孤白身上有多少银票,别说支度至今,离开武当三个月就该告罄,可自己从没见过谢孤白向家里写信,谢孤白总能掏出银票,好像到哪都能讨到钱似的,这就没道理。

    问起谢孤白,他便回答:“路上有经过家中产业,就拿些零花。”

    听着就是个敷衍的借口。

    唯一可疑之处,就是谢孤白偶尔会独自散步,文若善试着偷偷跟踪他几回,偏生不巧,每回都会撞上事被拖延,丢了谢孤白踪迹。

    文若善趴在舟边沉思着,谢孤白到底哪来的钱?谢孤白见他发呆,问道:“琢磨什么事?”

    “徐家的三儿子你觉得怎样?”他随口回应,也是真想问。

    “徐少昀?”谢孤白立刻摇头,“是个好人,而且据说也很有才干,不少人夸奖他,除了蒲县当地人之外。”

    “徐帮主的儿子肯定会有才干,毕竟他比别人有机会纠正自己犯的错,可他还是犯了徐帮主都补救不了的大错。”

    “放艇户上岸是仁心,人都会犯错,他还年轻。”

    “如果他有准备继承徐帮主位置,他就会更谨慎,他没那个野心,而且丧志,成亲之后就放弃帮中事务。目前看来,他只有武功方面算得上出色。有人认为他在九大家年轻一辈中武功最好。”

    文若善没有继续与谢孤白讨论下去,毕竟九大家还未走遍,不过提到艇户,文若善问道:“我以为你会想去探探艇户的状况,他们是海外一霸。”

    “艇户也分势力,陈海嚎率领的船队最老也最大,也最恶名昭彰,如果他们能对徐少昀恩将仇报,那去见他们就太冒险。”

    而且难以驱使,文若善也猜着理由,艇户不是九大家,势力薄弱,但靠着海面广阔,熟悉海性,因此难以追捕,他们当中的好人极好,捕鱼采蛎,用渔货与岸上百姓交易日常用品,这些人会被欺负,被渔民掳掠,也是沿海门派想邀战功时最好的对象,另一群是海盗,这就反过来,他们欺负沿岸渔民,抢夺鱼获,甚至上岸劫掠村庄妇女。不找个安全的地方,跟这些人往来确实太冒险。

    这是个死结,艇户如果想当良民,就会被欺负,被欺负的艇户怒而成为海盗,成群结队去欺负善良百姓,善良百姓被欺负了,便让门派去剿海盗,门派想避免死伤,就只会围剿无辜艇户,避开真正的大队伍。

    想来想去,好像只有好人才被欺负,干坏事的反得到庇护。文若善隐隐觉得,总有那么一天,所有的艇户都会被迫成为海盗,然后与沿岸百姓鱼死网破,一个意外贴切形容这局面的成语。

    几艘画舫跟着他们的小舟沿江而上,船沿与船舱外都有雕饰,有些甚至妆以金线或珍珠,不由得引得文若善注目。

    入夜后,这些画舫挂起的灯笼格外扎眼,一眼可知是哪种营生,接连两天,文若善已经见到六艘画舫,这么多画舫若是聚集在大城的码头外也不算奇怪,在水路上便是怪事。

    “端州有什么有趣的事?”他问船夫,他觉得肯定会有什么有什么当地习俗。

    “富钱人找婊。”船夫操着浓重的当地口音,“选彼个靓,扑娘母,开几百两瑞一个康,富钱人懒巴嫩油康。”

    文若善只听懂朴娘母,那是当地人的粗话,与操他娘同意,任何一处方言,最先学会的肯定是当地的粗话,文若善转头问谢孤白:“你听得懂他说什么?”

    “意思是肇庆选花魁,有钱人会花几百两银子一亲芳泽。”谢孤白合起当地买的游记,似乎看破自己意图,又提醒文若善,“我们赶着去衡阳。”

    “我们会经过肇庆,至少在那耽搁几天。”

    文若善看见谢孤白望着自己,似乎在猜测自己打什么主意,接着又打开书本继续看书。

    能在船上看书不头晕也是种本事。

    肇庆河面停着十馀艘画舫,每艘船首都挂着一串灯笼,沿岸柳树挂满彩带鲜花,至少数百盏灯笼沿街布置,一入夜就灯火通明。听说岸上摆擂台,说是英雄美人,相互表彰。

    即便知道衡山名妓身价高,但这排场也太铺张。文若善知道这是门派招揽商家跟人潮的手段,肇庆并不算大城,但码头上至少停了几十艘客船,岸上黑压压一片人头,不知有多少百姓想争睹美人。

    “我瞧先别急着上岸,又热又挤。”文若善说道,“而且我猜现在客栈没空房。”

    谢孤白没有反驳,那就是认同,文若善嘱咐船夫到岸上买些饮食,等到日落,岸上灯火齐亮,把江水映得一遍通红,文若善转头望去,另一边,画舫船头也亮起红灯笼,未至酉正,码头上零零落落,点起十馀盏火把灯笼,十馀艘小舟宛如逐火流萤,各自朝着不同画舫划去。

    这又勾起文若善好奇,这些小舟似乎很清楚自己要去哪座画舫,两两配对似的,几乎都是一艘小舟奔向一艘画舫,也有几艘小舟例外,他看见有两艘小舟驶向同一艘画舫,颇有竟速之意,两艘小舟靠得太近,船夫挥击船篙,竟还打起来了?

    每艘画舫都有客人,文若善又是有趣,又觉好奇,再细看,满是红灯笼的画舫中,亮着一对黯淡的粉色灯笼,当即招来船夫,指着粉色灯笼道:“上那儿去。”

    “汝挖地人不知规各,按肮灯不招人客。”

    文若善抚着额头:“你尽管去就是。”

    他望向船舱,谢孤白也正望着那一对粉色灯笼。

    “你又想找事了”谢孤白站起身走来。

    “我觉得选花魁这事挺有趣,就不知怎么个选法,想找个人问问,现在上不了岸,那些画舫都已名花有主,也只有这里能问了。”

    “这船夫一定知道规矩。”

    “我都听不懂他说什么,还要他听解释规矩?”文若善抱怨,“你去问,听懂了跟我解释。”

    谢孤白不置可否,文若善接着道:“其实你也好奇,毕竟你小时后也会把脚伸进池塘里。”

    “我听不出这件事能判断出什么。”

    “照你前两天说的道理,把脚伸进池塘里跟水桶里有什么不同?”文若善道,“你小时后肯定有疑问,池塘的水跟水桶的水有什么差别?所以才会把脚伸进池塘里。”

    “你也说那是我很小的时候。”

    “池塘的水比水桶凉,我这么说,烂泥里头有碎木跟石头,海沙踩起来没这么喀脚。你得走过才知道。”

    “你确定你能分辨?”谢孤白问。

    “能。”文若善答得自信。

    “我没法验明,现在离海边太远,找不到海沙。”谢孤白摇头。

    等临近那艘画舫时,文若善才在微弱的灯火与月光下,发现这艘画舫的简陋,衡山境内的画舫他见过不少,尤其今早江面上的画舫,多半争奇斗艳,装饰精巧,这艘画舫……像是艘陈腐的老船,勉强用鲜花装缀半朽的船雕,陈旧的窗格上贴着新糊的窗纸,反倒突兀。

    船上的丫鬟年纪倒轻,只有十四五岁年纪,提着灯笼喊道:“哪位公子求访?”

    “在下文若善,这位是谢孤白谢公子,夜半寂寥,想寻个茶伴。”

    那丫鬟颇觉讶异,回头喊道:“姑娘,有客人。”

    画舫里头传来女声:“请公子上船。”

    画舫递出船板,文若善一踏而过,谢孤白跟在身后。

    “贱妾姓赵,闺名花蓉,文公子、谢公子请坐。”画舫里点起油灯,端坐在客席中的姑娘轻声回答。

    这名竞逐花魁的姑娘年约十六七岁,娥眉柳目,唇红齿白,算得上漂亮,但不是那种令人惊艳的绝色,尤其一头乌丝,漆黑却显粗糙凌乱,手下只有一个老嬷子跟一个丫鬟,几乎是最寒酸的青楼才如此简朴,而且这花名……有些随意了。

    文若善给了三钱银子打茶围,丫鬟送上茶水,是拙劣的野茶。赵花蓉似乎察觉到怠慢,嗫喏道:“不想有贵客来访,茶水粗砺,还请海涵。”

    “姑娘不用多礼。”文若善微笑道,“文某是北地人,闲游四海,途经端州,恰逢花魁盛事,不免好奇,肇庆花魁如何选拔?有什么公证,比什么琴棋书画,刺绣工艺?”

    赵花蓉笑道:“公子不知如何选花魁?怎么选上我这艘船?”

    “其他船都有揽客,只有姑娘不接客,因此冒昧。”

    赵花蓉沉思片刻,叹道:“妾身名不见经传,无才无德,容貌粗鄙,也无相熟的客人,只是听说肇庆选花魁,来凑个热闹罢了。至于公子说的选花魁的规矩,原也不复杂,每年三月底,肇庆便开始选拔花魁,由七星帮与当地商家主持,若有姑娘想选花魁,便前来此处,向七星帮报名,历时七日,四月初一,名为初妆,姑娘们将画舫停于江上,并不下船,三日后,姑娘们会上岸采买胭脂,称为折露,让百姓争睹,再过三日便是佛诞,姑娘们上宏国寺祝祷祈福,为当地求安,称为祈愿,此后三日,姑娘们会于各地客栈、茶馆、客栈露面,或歌舞,或绘画,或诗词酬答,以此待客。”

    “那怎么选出花魁?”

    “祈愿时,七星派会给祈福的姑娘发送花箱,肇庆贩售票签与红蓝梅花,票签一张十文,红梅一朵百文,蓝梅一朵一两,购之投入箱中,之后门派与姑娘五五分帐,谁的赏赐多,谁便是花魁,门派另有赏赐。”

    “原来如此,听着也不繁琐。”文若善又问,“那些拜访的船只又是怎么回事?”

    谢孤白正喝着茶,忽地说道:“那是姑娘们自己带来的熟客吧。”

    文若善一愣,已明其理,笑道:“为搏美人一笑,还真有人不惜一掷千金。”

    各地都有花魁之选,肇庆已有二十馀年历史,名声不小,对于青楼名伶,夺得花魁之名便是身价倍长,于那家富贾公子而言,自己的相熟的姑娘若夺花魁之名,也是面上增光,富家公子最重面子,时常为意气之争一掷千金,那些上船的公子多半特地赶来为姑娘助威,买花投赏。

    肇庆弄这么一出大戏,一来吸引游客,二来招揽富商贵人,三来,一群富家公子把钱都扔在这,七星门还不赚得盆满钵满?除此之外还有打擂台助兴,这就跟抚州的百鸡宴一样,都是招揽游客的手段。

    “姑娘没有熟识的公子?”文若善问。

    赵花蓉摇头。

    这姑娘当不了花魁,文若善心想,莫说姿容,花魁之选,姿容反在其次,更重要是手段,这得要装扮,要口才,陪睡反倒落于下乘,这姑娘说话扼要,丝毫不见风月手段,也难怪没有熟客。

    谢孤白忽道:“多谢姑娘解惑,时刻尚早,不知姑娘是否愿意赏脸,为在下抚琴一曲?”

    赵花蓉脸色一阵红一阵紫,过了会,道:“妾身不会弹琴。”

    “那会什么乐器?”

    “若蒙不弃,妾身会几手笛曲。”

    “那也行。”谢孤白掏出一张五两银票,“为姑娘添些胭脂。”

    文若善倒没想到一直默不作声的谢孤白会有这兴致,于是也附和道:“请姑娘赏脸。”

    赵花蓉又推托两次,这才道:“献丑了,小渔儿,取笛子给我。”

    这献丑还真不是自谦,赵花蓉吹奏的笛曲……平平无奇,只能说会,而且会得极少。

    “那姑娘会下棋吗?”谢孤白又问。

    赵花蓉仍是摇头:“不善此道。”

    过了会,赵花蓉才幽幽叹口气:“其实奴家什么都不会……来这选花魁,不过是想挣点赏银谋生罢了。”说罢眼眶一红,几欲掉泪。

    文若善见她伤心,忙问道:“怎么回事?”

    赵花蓉这采娓娓道来,原来她十四岁才被义母看上,这义母原也是青楼姑娘,还不到四十,打算靠赵花蓉养老,于是便花重金向她父母买来,收为继女,哪知义母不到半年便染上恶疾去世,赵花蓉琴棋书画,进退应退,什么也没学着,倒是平白继承义母一栋宅院与嬷嬷丫鬟,然而坐吃山空也不是法子,嫁人又怕所托非人,至于回家,父母待她本不好,怕财产遭抢,只能遣散家人,留下一个嬷嬷跟丫鬟照顾,她义母告诫过,轻卖皮肉挣不了钱,自己无计可施,听说肇庆选花魁,能与门派七三分帐,心想来这一趟,即便夺不了花魁,挣些赏银也好。

    “再不开业,我那宅院就得卖了。”赵花蓉叹道,“想要央媒,也不知谁肯收留。”

    这姑娘处境也困难,莫怪她什么都不会,照这么下去,估计不用多久就要变卖宅邸……文若善竟不觉为这姑娘担忧起来,不过……

    “或许我可以帮姑娘一点忙。”文若善忽道。

    “帮我?”赵花蓉讶异,“你要怎么帮?”

    “我先与谢先生先商议,请姑娘稍候。”文若善说着,拉起谢孤白就往船舱外走。

    “你知道男人不该做的蠢事有哪些?”谢孤白站在船沿望向船底。

    “哪些?”

    “救风尘,诱节妇。”谢孤白说道,“这艘船老旧陈腐,无人注目,赵姑娘也没有独领风骚的美貌,更且不懂风情,就算当上花魁也无法经营,救孤助寡有很多办法,但你只是想证明自己有能耐而已。”

    “你说对一半,我是想试试自己能耐,但没想救风尘”文若善摇头道,“我想挣钱。”

    “你缺钱?”

    “总不好每回都跟家里讨钱,至少挣点旅费。”

    “我可以雇用你,以后我的行李你来背,我替你付食宿,月结时,我还能给你一两零花。”

    文若善不满道:“我在私塾当老师也不止一两俸银。”

    “私塾是令尊为你开的,说吧,要我帮你什么?”谢孤白利落地切入要题。

    “借我二百两银子。”

    “二百两银子?”谢孤白难得地挑起眉毛,这句话确实让他讶异,“你有二百两,还需要挣旅费?”

    “做生意需要本钱。”文若善笑道,“本大利多。”

    “我建议不要,但我想你不会听。”谢孤白问,“你打算怎么作?”

    文若善回到舱房对赵花蓉说道:“我能帮你赚到钱,但是所有分赏我要分一半。花魁赏金有多少?”

    “听说有三百两。”

    “行了。”文若善笑道,“第一件事,就是把你这艘船整理一下,必须显眼。”

    谢孤白走到窗户旁,伸出手指抠了抠窗框,竟抠出一小块木条,谢孤白看着手中腐朽的木条反问:“整理一艘船至少要几个月,这船虽然不破,但也老了。”

    “所以才要跟你借钱。”文若善问,“你有这么多银两吗?”

    谢孤白想了想,道:“你想买什么?”

    “把肇庆所有紫锦买下,裹在这艘船上,只要正紫色,不参杂色。”

    谢孤白想了想,彷佛看穿自己的谋画:“还要什么?我一并帮你处置。”

    文若善就想知道他要怎么处理,他知道谢孤白身上肯定没二百两,他铁了心要看谢孤白到哪变出银票来。

    第二天,文若善起个大早,船只趁人潮没聚集到码头前上岸,谢孤白道:“我去置办你要的紫锦。”

    文若善问道:“你身上真有二百两?”

    谢孤白反问:“若没有,此事便作罢?”

    “你答应过我,当然你可以反悔。”

    谢孤白当然不会反悔,他上岸后迳自离开,文若善小心翼翼跟在他身后,早市一开,肇庆便是人山人海,原来四月初一擂台便已开打,文若善担心人多冲散,目光只盯着谢孤白背影,走不多久,只见谢孤白进了间布庄。

    真要买布?紫锦价昂,一匹至少要三两银子,若是蜀锦,十两一匹也可能。文若善躲在人潮里探头去看,只见谢孤白与掌柜的说话,不久后又走出,转过两条巷子,找了间酒馆坐下,叫了一壶茶,两个馒头与三碟小菜,之后从怀中取出书来,就这么看着。

    他竟然看书了?不去其他布庄?文若善皱起眉头,谢孤白这一坐便坐了快两个时辰,文若善枯等他两个时辰,心中起疑,又不敢离去,怕谢孤白跑了,所幸谢孤白终于起身,文若善才刚跟上,谢孤白却是往回码头的路上。

    回到码头时,文若善又是一愣,只见十几艘轻舟围着赵花蓉的画舫,竟开始布置起来。

    “你怎么办到的?”文若善忍不住问道,“你哪来的银子?为什么有这些船只跟布匹。”

    “赊。”谢孤白回答,“你真以为我会一家家布庄买布料?我请布庄老板替我买布,他更有门路。”

    “多少银子?”

    “我还没跟掌柜结帐。”

    文若善不相信谢孤白真能赊来这么多紫锦,这么大笔开支,没有哪间布庄愿意冒险赊帐,而且还帮他布置。

    画舫迅速被紫锦罩住,颜色单调俗气,甚至能说是丑,但显眼,丑得显眼,引来岸上百姓指指点点。

    这便是文若善的目的,画舫上的雕工细琢并非人人能欣赏,紫锦价格却是人尽皆知,正如一颗深绿翡翠玉扳指,懂行的知道价值百金,不懂行的百姓眼中,一条十两重的金锁更刺眼。

    “去见赵姑娘,嘱咐她往后的事。”谢孤白说道。

    文若善重回画舫,另有一艘小舟停在画舫旁,舟上堆着十馀个大箱子。难不成布庄连这个都替谢孤白准备了?

    他再见到赵花蓉时,一名婆子正替她画眉,谢孤白甚至请人替赵花蓉打扮。文若善询问之下,这婆子姓张,以前也在青楼服侍过其他姑娘,因此擅长打扮。

    文若善听了这话总觉得这有些古怪,却又不知哪儿有毛病,转头问谢孤白:“这也是赊的?”

    “请布庄老板代寻。”他发现谢孤白正盯着自己,他认识他一年多了,这眼神……怎么说,看好戏?不,谢孤白正卖个破绽,等着自己发现。

    文若善没有琢磨透,他望向靠在画舫旁那艘小舟。

    入夜后,赵花蓉画舫旁升起一阵阵烟火,闪耀着江面一片明亮,几乎全肇庆的百姓都见着这场烟火,自然也注意到燃起烟火的画舫。

    文若善隔着烟火,还能看到别家画舫上的丫鬟气急败坏的模样。

    文若善一连放了两晚烟火,那些姑娘自衿身份,虽知有用,也不屑仿效,就怕被讥嘲邯郸学步。这一折腾,肇庆百姓交头接耳,都在谈论紫锦画舫的事,文若善不打算跟那些富家公子比开销,那除非靠谢孤白洒银子,否则定然争不赢,他得让那些十文一支的梅花都落在赵花蓉的花箱里。

    还得加把劲。

    初妆是在江面上展示画舫,折露便是这些姑娘们亮相的时候,紫锦遮掩画舫的老旧,文若善特意让赵花蓉最后一个上岸,通常竞逐花魁的姑娘们不愿意最后一个上岸,除非你真能艳压群芳,否则这么多美貌姑娘挨个走过,看到后来也疲了。

    文若善让赵花蓉戴上面纱,无论多漂亮的姑娘,也是萝卜青菜,各有所爱,众口难调,还不如遮起来,赵花蓉眉眼本就极佳,又有妆容,加之腰肢纤细,格外婀娜,引人遐想。

    折露三天,除了展现姿容,比的便是排场,那些带着金主的姑娘,在丫鬟保镖簇拥下,购买胭脂花粉,布匹饰品,每日里都得换上两套衣裳。

    文若善开消不起,紫锦跟烟花已经花上百多两银子。他让赵花蓉客栈住下,足不出户,文若善在街上探听,多半是议论赵花蓉,怀疑她貌陋不敢见人,有人说在客栈见着他摘下幂缡,下半脸都是烧伤,丑得吓人。也有人说她貌若天仙,当然有也有识之士嗤之以鼻。

    “这姑娘就是故弄玄虚,等到了祈愿日,就会宣称除非自己当上花魁,否则绝不露脸,骗人投票,江湖术士的老花招,不过哗众取宠。”

    这人猜得半点没错,可看破又如何?它就是有用,文若善心想,即便再过千年,哗众取宠也依然有用。

    客栈里,赵花蓉向他千恩万谢,却又忧心:“那些姑娘都在外走动,我在这躲三天,真有用?”

    文若善也有些忧心,但总不好露怯,只道:“你照著做就是。”

    “你没什么想法?”回房后,文若善心底不踏实,这几日,谢孤白不是看书,就是自己去勘地形,对文若善所办之事不置一言。

    “你心有定见,而且是你要挣钱,我也不好多说。”

    “这不像你。”文若善倒了杯茶喝下,“往常到这地步,你若觉得不妥,就会提点两句,要不也会冷嘲热讽。”

    “你办得极好,我无言以对。”谢孤白抬起头望了他一眼,又低头继续看书。

    “就是这语气。”文若善拉下脸,“你肯定打着什么怪主意。”

    “刚认识你时,众人骂你疯子,你仍是满身傲气,才一年多,你就得要人夸你才有自信?”

    “自己的事,求一个问心无愧,帮别人的事……”

    “你不是帮人,你是在挣钱,做生意,将本求利,最多就是赔钱。”谢孤白又抬起头,“二百两,你早晚还得起,我也不急。”

    “还剩多少?”

    “布庄掌柜来报过帐,加上烟花,还剩三十二两七厘。”

    “你身上没这么多钱。”

    “家人寄钱,我刚在驿站取银子,足够。”

    就没见过谢孤白家人,也没看过他拿银子,文若善知道谢孤白没说实话,反正也问不出来,只得按下好奇心。

    接着麻烦的就是祈愿之后要表演三天,这可是实打实要展现本领,赵花蓉不通音律,不善歌舞,琴棋书画一概不晓,这是最难熬的三天。

    祈愿之日,赵花蓉领了花箱,丫鬟小渔便当众宣布,之后于棋馆摆棋三天,若有人能破她家小姐“花容谱”,小姐便愿以身相委,否则除非当选花魁,不然赵小姐无面目示于人。

    这话一出,百姓哗然。

    棋馆前人潮汹涌,排队想与赵姑娘对奕的人从街头排到街尾,还转了三个弯,这里头至少有一半以上的人其实看不懂棋谱,但他们就想知道,这赵姑娘摆下的“花容谱”真有这么厉害?是不是真有人能白睡了选花魁的姑娘?

    “你觉得这残局能撑过三天?”文若善低声询问,这花容谱是之前旅行时与谢孤白对奕,谢孤白摆来给他解闷用的残局,棋局已近尾声,只剩下十馀手,黑白两子重重叠叠,相互包围,争胜只在一子之间,文若善自认棋艺精湛,想了七八天也没想出解法。

    “这残谱是我一个长辈自创的珍陇,无人识得。”谢孤白陷入沉思,彷佛勾起回忆,想到熟悉的故人,“若遇上厉害国手,或许能解,但三天时间……我不认为肇庆有谁能破,若真遇上,只能怪你倒霉。”

    赵花蓉这几天一点没闲着,她连棋都不会下,文若善跟她讲解简单棋理,给她这盘几乎下满的残局,讲解残局对懂下棋的人而言不难,对赵花蓉而言,几乎就是一子一子死记硬背。

    第一天最难,谢孤白提醒文若善,懂棋之人,多半会依法进兵,变化反而不多,赵花蓉死背硬记还能应对,但假若对方棋力太弱,乱下一通,赵姑娘就得照棋理还击,反而可能失误。

    果然率先出手的多是轻浮人,落子荒腔走板,甚至行于必败之处,赵花蓉也不遑多让,出现几着臭手,周围人摇头连连,讥嘲如此棋艺,也敢以身为注,文若善接连捏了好几把冷汗,所幸赵花蓉研究这棋谱数日,熟悉更多变化,最后都能侥幸得胜,到得下午,队伍大半散去,剩下的稍微老成的就在旁边细看,到了晚上,围观者众,队伍却短。只这一天,赵花蓉击退二十馀名对手。

    第二天,赵花蓉方应付过几名对手,忽听得有人喊道:“葛公子来啦。”

    文若善抬眼望去,这葛公子衣着华贵,认得是某位姑娘身边金主,也不知他是好奇赵姑娘容貌,还是想为自家姑娘翦除强敌,抑或是别有所图,只听他道:“赵姑娘来选花魁,却又遮遮掩掩,是瞧不起肇庆父老,还是嘲讽花魁盛事?”

    赵花蓉不愠不怒,只轻声道:“葛公子请。”

    这葛公子接连下了几手,都是正着,看来是花过心思钻研,赵花蓉轻笑一声,望向文若善,眼神满是笑意,按照背诵的棋谱一一应子,昨日讥嘲花魁棋艺之人,此时纷纷赞叹,只觉这六手神乎其技,精妙非常。原来昨日的荒腔走板,只是赵姑娘手下留情,取个乐子而已。

    只下了六手,葛公子第七子便无落脚之处,他满怀信心而来,输得比昨日那些人更快,只得胀红着脸,投子认负,起身怒道:“赵姑娘,你要输给我还好,输给别人,还怕委屈你了。”

    文若善听他话中有话,喊道:“葛公子这话什么意思?”

    那葛公子也不解释,甩袖便走。第二天上阵之人,多是高手,经过一日钻研,自认能解破棋局,然而越是高手,赵花蓉越是不怕,到得七八手上,各个丢盔卸甲,一败涂地。到了下午,竟无人敢再挑战。

    到第三天,门外的人群虽较前两日稀少,仍是挤满门庭,然而一整个上午也只有一人敢来挑战,似乎所有人都察觉,要赢过眼前这姑娘并不容易。

    至此,文若善总算松了口气,照这局面,只要再熬过下午那便是选花魁之日。

    忽然外头有人喊道:“让路、让路!有人要来挑战赵姑娘。”

    文若善抬头望去,只见远方一辆马车,咕碌碌直奔客栈大门,那马车赶得急,却走得稳,驾马的马夫熟练马性,那可不是随意雇来的马夫,必得出自富豪之家,长年惯熟驾驶马车的人。

    马车奔至客栈前,忽地打个横,马蹄收止,车门正对着客栈大门,马夫利落下马,打开车门,车上坐个穿着黄直裰,白发秃顶,年逾古稀的老人,膝上放着根拐杖,正自闭目养神。

    “吴老先生,到啦。”

    文若善倒抽一口凉气,且不论这老头棋力如何,单这排场……肯定是那位姑娘家的金主花了重金礼聘,特地请来对付赵花蓉的高手。

    那位吴老先生柱着拐杖,颤颤巍巍下马,也不着急忙荒,气定神闲,车夫扶着他手臂,指着客栈里的棋盘道:“吴老先生,棋局就在那儿。”

    吴老先生应道:“老朽知道。”语气平缓,随即柱着拐杖来到棋局前。

    赵花蓉也被他这气势震摄,一时不敢开口,过了好一会,才道:“吴老先生请坐。”

    吴老先生既不点头,也不回话,瞥了眼棋盘,吁了口气,又柱着拐杖走至一旁,问道:“有椅子吗?老人家站不久。”

    此时客栈里站满围观群众,哪来的椅子?车夫忙向客栈张罗,兴许使了银子,竟然搬来张太师椅。

    “奔波一夜,让我先歇会。你们谁要下先下,老头晚些来。”

    他这是要把这棋局想通才出手,最好是有人先上去试试赵花蓉的棋艺,就这气度,这准备,这不慌不忙的模样,文若善心底已是七上八下,瞥演去看那赵姑娘,额头也见冷汗,于是又转头去看谢孤白。

    谢孤白毫不介意,只是不冷不热嘀咕一句:“树大招风。”

    引人注意,自然也成为别家姑娘目标,即便那些姑娘不出手,那些捧着银子的金主也想讨好美人。

    那吴老先生足足坐了一个时辰,有时还闭目养神,这当中赵花蓉又击败两名棋手,文若善明白,他坐得越久,赵花蓉便越感局促,越是焦急,气势上便输了。

    一个时辰后,那老头终于起身来到棋盘前,拱手示意:“赵姑娘请。”

    他第一子便是正解,文若善脸色一变,赵花蓉立即应了一子,吴老先生又落一子,仍是正解,赵花蓉连忙再应,第三子,第四子,吴老先生都是正解,到了第六手,也是寻常高手最易错的一步,之前葛公子与其他棋手大半皆败于此处。吴老先生沉吟片刻,第六手,仍是正解。

    这记妙着一落,周围大哗,惊叹连连,赵花蓉脸色更白,她记得熟练,应了一子,吴老先生第七手,之后到第八手,接连两首仍是正解,这已是之前无人抵达之处,连谢孤白也饶富兴味站起身来。

    若一连十二手都是正解,那这珍珑便是解开,赵花蓉败无可救。

    赵花蓉沉吟许久,迟迟不敢落子,残局解法,每一步都是定式,怎么下,怎么应,不容半分差错,赵花蓉是设局之人,照理说不需思考,怎地迟迟不敢落子?文若善正自疑惑,看着赵花蓉脸色惨白,忽地想到一个可能。

    赵姑娘忘记怎么下了!

    围棋本就繁琐奥妙,一子落下,扣除不可能的下法,至少也有种应对,而落子之后,又有种变化,虽然能靠黑白子间的走势记住大概,但死记硬背仍是极为困难。赵花蓉从没跟人走到第八子而不犯错。

    赵花蓉的古怪也引起吴老先生注意,他抬起头,望着赵花蓉问道:“姑娘,这是您布的残谱不是?”

    赵花蓉像被逼急了,忙应了一子,文若善忙去看,又松了一口气,赵花蓉下对了。

    第九手,又换吴老先生沉吟许久,方才应了一子。

    错了!吴老先生第九子终于落错,文若善欢喜的几乎要跳起来,但转念一想,不,毫无帮助,现在双方子力相当,以这吴老先生棋力,如果赵花蓉记不住棋谱,不知道如何还手,继续下也是必败无疑。

    赵花蓉满头是汗,伸手擦去汗水,忽地双腿交叠,一双媚眼勾着吴老先生,腻声道:“吴老先生棋力当真了得,您说您连站都站不稳,赢了妾身这一宿,还起的了身吗?您要是起不了身,不得妾身给折腾累的。”

    文若善一愣,这等调情言语,若是出自别家妓院并不意外,可衡山名妓最重风评,哪有花魁说得如此露骨?

    他转念一想,立即明白,这是赵花蓉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故意挑逗吴老先生,引他心生岔念犯错,此计虽妙,但面对一名古稀老人,又是围棋圣手,只怕毫无用处。

    正焦急间,听到一声大吼,一名壮汉猛地冲向赵花蓉,口中怒喝:“朴娘母,落棋落归天,汝是生得三角六尖,鉴不得人?”

    他这一扑,就要去掀赵花蓉面纱,赵花蓉惊叫一声,翻倒椅子,缩进文若善怀里,那壮汉一扑不中,打翻棋盘又要冲来,文若善怕他伤人,保住赵花蓉着地一滚,用身背护住,忽地又一声大喊,原来有人出手拦阻,喝道:“做什么!”

    两人在客栈里过起招来。

    文若善正要回身去看,忽地想到如此大好机会,不能放过,忙低声道:“九、十四,十五、十四。”

    那壮汉一击不中,虚晃两招,转身就逃。文若善忙扶起赵花蓉,赵花蓉吓得不轻,抱着文若善瑟瑟发抖。文若善知道必是那个富家子,特地买人来掀赵花蓉面纱,低声安慰道:“不用怕,去下棋。你知道怎么下。”

    赵花蓉轻轻嗯了一声,重又落座,用手指点了点,心中默数,在九、十四位上落子。

    吴老先生咦了一声,沉思许久,落不得子,赵花蓉道:“吴老先生,无论你下那一子,我这一子先应了,您慢慢想。”说罢在十五、十四位落子。

    这两子一下,反夺回气势,吴老先生凝视许久,摇头道:“此谱老朽前所未见,能否让老朽再试一次?”

    赵花蓉笑道:“吴老先生,再下一回,你定然能破,妾身不敢冒险。”

    吴老先生哈哈一笑,转头对车夫道:“跟你家公子讲,这五十两银,吴某赚不了。回程的路,吴某自己雇车。”说罢柱着拐杖,一步一步走去。

    文若善佩服他棋艺精湛,忙道:“吴老先生且慢,让在下替您雇车。”说罢快步上前,搀着吴老先生手臂,走出客栈。

    等文若善回到客栈时,人群早已散去,吴老先生之后再也无人挑战。这半个时辰,文若善忽喜忽忧,一颗心七上八下,这才真正放下心来,累得像是干了一天体力活似的。

    “文公子,明日会赢吗?”送赵花蓉回房前,赵花蓉忽地问起。

    “不知道。”

    总算熬过这十天,明日便是点选花魁之日,无论胜败如何,总算是尽力。

    “虽然咱们故弄玄虚,引人注目,哗众取宠,但也不是人人都信你,这几日,那些姑娘色艺双绝,也会有人喜欢,不过,这次选花魁,来了十七八名姑娘,那些蓝梅也得分给十几个人抢,不会一人独包。”

    赵花蓉点头。

    “一成。”文若善说道,“只要有一成的人想看赵姑娘长什么模样,咱们就有胜算。”

    “文公子,等选完花魁,陪我回家好吗?”

    “回家?”文若善疑惑,“做什么?”

    “我家在香县,你到了那,教我琴棋书画,我学会了便能揽客。要不,还不是坐吃山空?”

    “找几个老师便成,再说,你就非得开张?几百两银子,买几亩田地放租,也够安份度日。”

    该死?这不就是救风尘?文若善话一说完,才发现自己又被谢孤白说中。

    “有什么来钱比吃喝嫖赌更快?而且越往后,来钱越快。”

    文若善皱眉道:“那都是不务正业。”

    赵花蓉嘻嘻笑道:“游山玩水,难道不是不务正业?”

    文若善哈哈大笑。

    第二日,客栈门前已经堆了十来个五尺见方的花箱,客栈前排了一大条长龙,七星帮将姑娘们投宿的客栈隔的甚远,免得雍塞,却又故意不时派人喊报,只听有人不住喊道:“报,侯公子购蓝梅五十朵。”“张公子购蓝梅五十朵。”

    赵花蓉虽然门庭若市,但所得几乎都是便宜的票签与红梅,至于蓝梅,寥寥可数。

    文若善听着心惊,担忧道:“一朵蓝梅能抵百张票,你说,有机会赢吗?”

    “你以为整个肇庆,能摘出千朵蓝梅?”谢孤白摇头,“那些公子至多能帮上一百两,你比他们多七千票就行了。”

    “七千?不是一万?”

    “报,文公子购蓝梅三十二朵。”

    文若善闻声一愣,转头望向谢孤白。

    “你借的二百两还剩三十二两,要还的。”谢孤白说道。

    多了这三十二两,那便安心许多,没多久,便再也没人来报蓝梅数量,那些富家公子早抢购一空。

    一个花箱接着一个花箱被填满,文若善想算一个箱子到底能装多少票签,但实在算不清楚,至少得上千张。没多久后,连红梅也不见,估计也已告罄。

    最后决定的还是票签,票签最多,文若善看到不少人把十几张,甚至几十张票签卷在一起投入花箱,虽然也就值百文,但也是一朵红梅的价。

    “肇庆人倒是挺乐于选花魁。”文若善看着,人数远比他想象得多。这是必然之事,选花魁是肇庆一年最热闹的时候。假若选的不热络,那可得沉寂下去。至于那些来此摆摊贩货,卖玉石脂粉的,更是不小气,毕竟这一年一次的大买卖,落寞不得。

    午后,客栈外围满人群,直至黄昏时,忽地有人来报:“贺!赵花蓉赵姑娘,蓝梅五十二朵,红梅九百十四二朵,票一万六千四百四十二张,拔得头筹,是为花魁。”

    赵花蓉身子一晃,几乎就要摔倒,忙伸手抓着文若善袖子,之后又叫又跳,文若善也是喜不自胜,欢喜的胸口犹如炸开。

    “零头不算,一共三百一十两,折算抽成得一百五十五两,加上赏金三百两,你与赵姑娘评分,拿回两百二十七两五钱。”谢孤白摇头,“扣还我二百两,只赚了二十七两五钱。”

    “这时候说钱,俗气。”文若善笑道。

    谢孤白看着文若善,忽地噗哧一笑,文若善从没见他这么笑过,笑道:“你也开心了?”

    谢孤白捂着嘴,强忍笑容,道:“是有趣。”

    “什么时候拿钱?”赵花蓉问道:“总不会还让我等吧。”

    那使者答道:“明日后花魁游街,由掌门亲自送上花魁之号,便连着银票一同送上。”

    “那可不行。”赵花蓉摇头,“你帮我跟掌门打个商量,先把钱送来,不然明日花魁游街,我便不去。”

    使者脸色大变:“花魁姑娘,别为难我们这些下人。”

    文若善劝道:“是啊,何必急于一时。”

    赵花蓉道:“我这人怕缺钱,不入袋为安便不安心,七星帮今日收了这么多银两银票,折出四百几十两总不是难事吧。你跟掌门说,拿不到银子我不出门,花魁就换人当去。我拿个次赏一百两,还不用现脸。”

    肇庆每年就指着选花魁挣钱,不敢得罪,那使者只好道:“小的禀告掌门去。”

    等群众散去,文若善埋怨道:“赵姑娘,你也忒小气。”

    赵花蓉道:“文公子,我自认才貌粗鄙,那些姑娘谁不比我美貌,明日游街得脱下面纱,不免让人大失所望,指不定还说我欺诈,我得先收了银子才安心。”

    文若善心想必不至此,但也无意争执,反正自己终究帮她赢得花魁,这便比什么都开心,他心情愉悦,当晚门派送来酒席,客栈也招待好酒,拖着谢孤白喝了好几杯,直至微醺,这才回房睡觉。

    他睡着睡着,忽地一阵晕眩,随即梦见自己倘佯在海上,随着潮水起伏不定,正想伸手去划,只觉得手足动弹不得,海浪涌上,淹没口鼻,呛的他一激伶,醒了过来。

    这一醒来,就发现自己手足被缚,竟然动弹不得,不由得大惊失色,喊道:“这是哪儿。”抬头一看,月光下,紫锦垂落窗旁。

    是赵花蓉的船只?莫非是选输的姑娘中,有金主挟怨报复,将他与赵花蓉擒来,连忙高声大喊:“谁?谁抓了我?赵姑娘,赵姑娘你在这吗?”

    一盏火把亮起,持着火把的人不正是赵花蓉,除了那个叫小渔的丫鬟跟嬷嬷,她身后还跟着七八名壮汉,当中两人瞧着眼熟。

    “你醒啦?”赵花蓉笑道,“我怕蒙汗药下太重,把你熏坏了。”

    赵花蓉为啥要抓自己?难道她恩将仇报,想独吞银两,文若善怒气上涌,怒道:“你为什么抓我?”

    “别生气!”赵花蓉忙劝道,“我没有害你的意思。我发誓,绝不伤你一根指甲。”

    “那你为什么要抓我?”

    “我想带你回家。”

    “带我回家?香县?”文若善不解,“这些人……”

    文若善抬头望去,突然想起眼熟那两人,不正是昨天下棋,偷袭赵花蓉跟救了赵花蓉的人?

    “你们是一伙的?”

    赵花蓉拉过一个大箱子,就坐在箱子上,那八名壮汉看来似乎都是他手下。

    “我家在香县没错,不过要更往南一点。”

    香县以南,就是海了,文若善立即醒觉:“你们是艇户?”

    赵花蓉笑道:“文公子真的好聪明。”

    “你为什么要捉我?”

    赵花蓉叹了口气,低声道:“我真没想害你,你别发脾气,先听我说。”

    “你说。”

    “本来这一回到肇庆,是想趁着选花魁作笔大买卖,那些姑娘带着首饰衣服,通统可值几百上千两,我本想等姑娘们上岸,再去船上拿东西,可你闯了来,说要帮我选花魁,我原也没太在意,只是不想你起疑心,又想让你当替死鬼,那知,竟然选上了。”

    “那些姑娘没选上花魁,明日一早多半就要走,我今晚就得动手,幸好七星帮不想得罪新科花魁,把银子送来,这四百多两银票也是多赚。”

    “这跟你绑着我有什么关系?你要杀我灭口?”

    “我是救你。”赵花蓉摇头,“你若留在肇庆,明日七星帮发现姑娘们船只失窃,会算在谁头上?”

    文若善默然片刻,又道:“那你现在可以放开我了。”

    赵花蓉摇头:“文公子知道,艇户最难是什么?”

    “海上漂浮,居无定所?”

    “那是艇户的命。”赵花蓉仍是摇头,“艇户最难是读书识字。那些琴棋书画,文人风雅可以不学,但不学字,不读书,艇户永远翻不了身。”

    文若善总算是听明白了:“你想带我去海上,让我教书?”

    该死,在陇地的时候,自己教书没个学生肯听,怎么离开陇地,人人抓着他教书?

    “我爹把我秘密送上岸,就是要我学读书写字,我能读书写字,可见着文公子您,才知道认得几个字没有用,得像你这样的大才,有您这样的学识聪明,对艇户才有用。”

    “我答应了吗?”

    赵花蓉摊手道:“艇户上岸抢女人是常有的事,我娘就是被我爹抢来的,不然我皮肤怎会这么白?既然能抢女人,为什么不能抢男人?入了海,你自己有办法逃走?”

    文若善竟是哑口无言。

    赵花蓉弯腰轻摸着文若善的背,叹了口气,安慰道:“我一定会好好对你,你相信,等进了海,你要什么有什么,人人都会尊重你,什么鱼虾牡蛎,一定让你选最肥最甜的。”

    文若善只觉欲哭无泪,难道真是好心没好报。

    “那我朋友呢?谢孤白?”

    “我对他没兴趣。”赵花蓉仰起身,“他被留在肇庆,得留个替罪羊。”

    “放我回去。”文若善咆哮。

    赵花蓉叹道:“那可不行。”

    “放他走。”

    所有人转头望去,舱门口站着一名壮汉,扛着把苗刀,壮硕的几乎遮住门口所有月光,以至于看不清楚他的长相

    “我叫苗铁肠。”壮汉冷冷说道,“谁拦、杀谁。”

    ※

    “其实那时候,我真以为自己能当花魁,可我真不是,我是艇户,琴棋书画,诗词歌赋,什么都不会的艇户。”

    这是离开时,赵花蓉说的最后一段话,还有那抹无奈的苦笑,有那么瞬间,文若善真想为她去艇户那教书。

    不过也只有短短一瞬。

    文若善叹了口气。

    “不是叫你别救风尘。”

    “严格说来,她是贼,根本就跟风尘没关系。”文若善握着手腕,其实赵花蓉勒的不紧,没伤到他。

    “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我才奇怪你为什么都没发现?”谢孤白扔出一截木头,那是他在船上掰下窗户的朽木,文若善嗅了嗅,没察觉异状。

    “舔一口。”谢孤白道。

    入口咸苦,海盐的味道……这船是海上来的。

    “因为这个?”

    “她说是义母收养他,赵花蓉这名字作为花名太过俗气,她头发卷曲干枯,是吹了太多海风。这些都很可疑,最可疑的是……她说他遣散丫鬟嬷嬷,但不会装扮。”

    文若善终于想起自己之前为何觉得不对劲的原因:“青楼的嬷嬷丫鬟,至少有几个会帮忙打扮,他遣散所有人,至少也该留一个教她妆容,不然怎么营生开张?”

    “还有她说话谈吐,如果真是农家之女,只被收养半年,谈吐不会如此文雅,可你若要说他被义母教导,进退又太不知礼仪,她甚至不懂怎么接待客人,这不处处都是有问题?我是先起疑,才拆下这块木头查证。”

    文若善又想起谢孤白诡异的笑:“合着你之前是笑我蠢?”

    谢孤白唇角微扬:“我只是觉得有趣。”

    文若善从怀里掏出银票,这是赵花蓉还给他的,二百二十七两五钱:“这二百两还你,至少这回还赚以二十七两五钱”

    “你没算我请去救你的人,那花了一百两。”

    “你花钱救你朋友,与我何干。”文若善道,“如果我为你花钱,那也是我心甘情愿,还有,有三十几两是你替我开销,不是我自己的主意。”

    肇庆是不能回去,衡阳暂时也不能去了,他们得躲一阵,事情不至于闹大,七星门多半会赔偿姑娘们的损失,以免声张,再说,选了个艇户当花魁,这不闹大笑话?

    “何不帮我背行李,月俸也有一两。”谢孤白拉过马匹,翻身上马。

    两匹马并辔而行,晨光中,背影渐远。

    “我还没问你,既然早就看破,为什么不提醒我?”

    “我想请他们帮忙,不好揭破。”

    “帮忙?”文若善不解,“什么忙?”

    ※

    赵花蓉手上握着封信,署的是陈海嚎亲启,是那个叫苗铁肠的刺客交给自己。

    “谢公子的招呼,请转交。”

    画舫即将驶入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