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六十二年 八月 夏
抵达宛地时,骤雨落在晴空下,三人在树下避了一阵,雨水滴滴答答打在树叶上,一股闷风拂来不适的湿气与清凉。
雨停后,天空挂起彩虹,楚静昙把马蹄放慢,目不转睛远眺着。
诸葛然抖抖衣领透气,溅湿的衣裤太闷了,里头有股汗臭,要是能找到间客栈,得打桶热水,同样是浸在水里,热水才叫舒适。
三个人,四匹马都是走马,最后一匹马上驮着帐棚、锅碗、衣服、棉被、还有干粮,包括肉脯、腌菜、面饼、干果还有三袋水。
负重的马匹走的慢,拖累脚程,而且喘,他早跟大哥建议,走马致远,但不能负重,骡子才能久持,至少买匹驮马。大哥不在乎走的慢,他就贪图马贵,嫌骡不气派,而且太便宜。
这戏难唱,离开唐门的时候,楚静昙说要去青城,诸葛然说这跟约定不同,这女人,气性大又狡猾,说她只答应去点苍探访,没说要怎么走,往点苍的路得由着她,才刚把她从唐门里捞出来,她就明摆着过河拆桥。
沈怀忧派了世子沈雅言接待,这人……怎地说,直吧,不笨,办事也利索,有些本事,就是直,而且脾气大又不遮掩,喜怒形于色。诸葛然记得沈雅言带队伍来迎接那天也下着雨,地面颠簸,自己那个傻大哥靴子里卡着碎石,刚从车轿上走下,就伸手向卫军弟子借把剑,用剑尖挑去石头。
沈雅言前面还带着礼貌的笑脸立即扳起,要弟子把剑交出,就当着大哥的面把剑折了,扔在地上,接着对弟子说:“这剑擦过屎,使不得,我给你换新的。”
他记得那场面的尴尬,尴尬,但不僵,要说能把局面弄得更僵,大概就是大哥脱口问那句:“你这话什么意思?我是卡着石头又不是踩着屎。”
沈雅言这人能善待部卒,他肯定会受属下爱载,谁会愿意为一个弟子的颜面—当然也是青城的颜面,对着点苍世子叫板?
不过他应该用更好的办法去维持青城的颜面,青城的中道他走不了,这样的人以后当上青城掌门,对点苍不是坏事。
行吧,被大哥这么一闹,也不用去拜访沈掌门,沈雅言介绍几个名胜,就这么爱搭不理,青城就算走过了,闲着没事一路就往丐帮领地。
彭小丐就在边界等着,楚静昙第一眼还以为他是彭老丐,满脸钦佩神色,直到他报出名号才知弄错了父子。
谁能不弄错?就这对父子站在一起,说是兄弟也有人信,彭小丐世故的很,有年纪累积出的经验,大哥到赌坊里玩了一下午,彭小丐说输钱由他买单,大哥不想在心仪之人跟前丢面子,只说不用,把把一掷千金,楚静昙都来了劲,踏着凳子吆喝,一整天下来赢了五百两,大哥全送给楚静昙,这是好输赢,大哥赢了面子,丐帮也没太大损失,可说是宾主尽欢,诸葛然怀疑这也是彭小丐安排好的结果。
他们是在赌破阵图时见到彭老丐,一代大侠像个寻常老街痞子蹲在椅子上吆喝,楚静昙把赢来的银子全压上彭老丐的斗鸡,结果那只畜生被啄的抱头鼠窜,听说彭小丐养的鸡是常胜将军,彭老丐自己养得斗鸡却很少赢,盖因别人的斗鸡都是花大钱请师父照顾,唯独他的鸡是自己照养。
大抵是过意不去,彭老丐问了大哥跟楚静昙要什么赔罪礼,两人要向老英雄讨教几招,照楚静昙三招就落败的情况看,他估计大哥撑不到十招,但大哥硬生生支撑到十五招。彭老丐给他在心上人面前留面子。
看来这位大侠还不想太快退休,无论如何,赣地分舵必然是彭小丐的囊中物,再传三代都不是事,这样的声望,许帮主能不忌惮?
他们是在进入武当之前遣退所有随从,那天车队要离开赣州,楚静昙忽地说道:“这些车队、马匹,浩浩荡荡太张扬,还没过边界,人家早安排着,这不叫走江湖,是唱大戏。”
这一路上进出都是随扈,住得是最好的客栈,吃得是上等特产,山珍海味,大哥想彰显富贵,这娇滴滴的姑娘却腻了?
“楚姑娘怎么说?”诸葛焉问。
“不带随从,不要车队,把令牌扔了,换上江湖人穿的劲装。没人认得咱们,那才叫走江湖。”
是彭老丐的故事听多了,还是真想闯荡江湖,他知道这姑娘打什么主意,让大哥吃点苦头,知难而退,诸葛然也觉得该退了,什么锅配什么盖,但锅子跟马鞍毫不相干,一起放在厨房或马厩都很突兀。
“静姐觉得不带侍卫,不带车队走武林是好事?”诸葛然不得不阻止这姑娘的异想天开,“唐老爷子当年差点死在抚州,他是唐门的公子,一时落了单都要出事。”
“你们怕,那我一个人走。”楚静昙望向诸葛焉。
该死,愚蠢的男人都受不了这种挑衅,而他大哥绝对不是聪明那个。
“我怕什么?”诸葛焉不想丢脸,“把这些车队什么的通通赶回点苍。”
“还是不要。”诸葛然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道上路黑,以防万一,静姐,大哥是跟你一起出游,你让他赶走侍卫,出了事,谁担责任?”
楚静昙一时哑口,诸葛然接着又道:“大哥,静姐是个姑娘,不方便。”
楚静昙不满道:“就是说姑娘累赘?”
“没人会把价值千金的珠宝簪在头上招摇过市,静姐,你得一个镖局押送。”
除非妳有冷面夫人那样的脑袋,或至少再练个七八年的武艺傍身,但无论是大哥跟楚静昙都太年轻。
这番话能打消两边的念头,点苍世子闹出事来,峨眉肯定要受责,拿楚静昙当借口,也能让大哥三思。
“那让他们退出三十里跟着。”诸葛焉一拍大腿,“彭老丐走得了江湖,咱两兄弟走不了?不趁这次机会,等爹从昆仑宫回来,咱俩还有机会出远门?”
这个哥哥总是能让自己吃鳖,诸葛然咽下要说的话,心想还是别跟英雄人物走太近,得学坏。
武当地界不值一提,那儿糟糕的不成样子,但这身装束确实能引来麻烦,他们惩戒了几个武当特产:骗子、小偷跟路霸,然后拜访玄武真观。武当前任掌门命太短,只当了四年,便由师弟玄虚继任。
“以武当阴阳双极功的玄妙,前掌门正当壮年而死,肯定是吃坏肚子。”
这笑话只有楚静昙笑了,大哥楞是没听懂,诸葛然还得花费口舌解释。
见到玄虚时,诸葛然还是惊了,他自认口若悬河,但在玄虚面前只能算涓滴细流,玄虚听说他们没带随从跟令牌,先是告诫不可取,接着说了一串儿关乎养生养气,天道、人道,丹药和长生的故事,他讲了很久,不耐烦的诸葛然冷嘲热讽,只差没当面冲撞,诸葛焉甚至已经打起瞌睡,玄虚不仅不动气,反而孜孜劝告,玄虚道长像是一座山,无论你怎样冲撞,山依旧巍然,他有自己的道理,不要想去辩驳,一旦开始辩驳,你就发现自己身陷重围,那些道理线索周密,无懈可击,在那个天道里,玄虚所向无敌,即便诸葛然用自己最擅长的手段—先激怒对手,再嘲笑对方,这小伎俩在玄虚面前也是螳臂挡车,他总是在劝告你,帮助你,最让人受不了的是他永远原谅你,这是诸葛然这辈子第一次觉得在口才上遭到挫败,他发现自己永远无法跟对面的人把话说清楚。
楚静昙也坐不住,无视玄虚请他们作客的殷殷热情,他们几乎是逃出武当,彷佛后面有二十个夜榜刺客正在追杀。诸葛然确定楚静昙至少回头三次,看看武当有没有派人挽留。
“玄虚掌门应该多吃点仙丹,恭贺他早日飞升。”诸葛然骂道。
“宛城还有多远?”诸葛焉问。
“不知道。”诸葛然抬头看看天色,一颗咸蛋黄挂在山头上,“要不咱们先找个有水的地方过夜。”
比起小村庄里的客栈,诸葛然宁愿野宿,那里的床跟被子更不舒服。
诸葛焉利落的搭起帐棚,他学了很久,楚静昙教他时他还想彰显聪明,不住口的说自己会了,第一晚帐棚就垮下,然后抓着诸葛然的脚,摸黑将他从帐棚里拉出。楚静昙当然不会让他两人进帐棚,兄弟俩就盖着帐棚,瞪着天上的月亮入睡,被蚊蚁叮的一脸红肿。
现在他学会怎么搭帐棚了,楚静昙牵着马去溪边喝水,诸葛然拾捡木柴,粗布衣服磨着肉,闷着汗,一点都不透气,
好想念软床,上好的客栈,搭好的大帐棚有洗干净的软被,还有马车,这旅行真是太委屈,诸葛然不禁心疼起自己,他不太同情大哥,那是他自找的,而且甘之如饴。
溪边映着最后的暮光,那姑娘弯着腰,掬起一捧水,粗布、木簪,水滴从她指缝间流下,映着光,她的腰身纤细,背脊挺直,还有细长的鹅颈。
诸葛然看楞了,一个女人可以盛装有礼,也可以粗衣秽语,她美得时候端庄如名门,挪步时金钗不摇,泼辣起来,能蹲在凳子上骂娘,用纤细的手指把骰子打七八个圈扔出。
“我捞着鱼了!”楚静昙大叫,捧起一条一尺长的大鱼,鱼身滑溜,她吃力抓着,鱼尾在她胸前不停扇动,喊道,“今晚煮鱼汤?”
这是天性,装不来的,好吧,他也算明白大哥为何这样为她着迷,诸葛然弯腰取出锅碗,忽地想起一事:“谁会煮鱼汤?”
这些锅碗真不知买来干嘛,除了烧水,三个人就没一个会做菜,连野菜也识不了几个。他想过让大哥学烹饪,说不定能讨佳人欢心,想想后果,还是决定沉默。
“放了它吧。”诸葛然道,“咱们刚离开武当,就当替玄虚掌门积阴德。”
剁鱼尾、刮鱼鳞、取内脏,谁都知道怎么杀鱼,但大哥肯定会把鱼烤得又焦又生,而且楚静昙不会买单,最后九成,不,十成是自己为了证明大哥手艺没这么糟糕,吞下这恶心玩意。
“可惜了。”楚静昙失望回答。
诸葛焉说道:“那就……”
在大哥还没说出自己办不到的承诺前,诸葛然冷冷插嘴:“别给我找罪受,放了吧。”
楚静昙爽朗一笑,转身将鱼放入溪里,道:“放过你了。”
也不知是对着谁说的。
“明天就能到宛城。”楚静昙说道,“我们要上少林寺?”
“我还在想。”诸葛然嚼着肉干,喝着腌菜、干果还有盐巴煮的杂汤,从难以入口到习惯,自己在这旅行里也不是一无所获,至少学会怎么吃苦。
“穆劼在封县,我在想要见方丈还是他。”
“穆劼?”楚静昙脸上透着困惑。
“子秋大师,铁笔画潮张秋池的弟子。”诸葛焉抢着说出掌故,“俗僧里有几个领头人,穆劼继承子秋的人脉跟势力,在封县甘露寺监视嵩山,最是举足轻重。”
“他不是僧人?”楚静昙疑问。
“他还没出家,不过听说俗僧里也不是人人待见他,不少人都想取代子秋的地位,但穆劼还是最稳固的那个。”
权力会自己找寻合适的主人,而且有时找到的也不那么合适。诸葛然想着,例如沈雅言、或者玄虚。
“既然这样,就不该在拜访方丈之前拜访他,少林寺还是僧人为主,俗僧只是协助正僧的便宜之计。”
这样能让别人更加忌惮他,诸葛然心想,假若点苍世子前来拜访,见的不是方丈,也不是其他俗僧领袖,而是这个尚未剃度入堂的俗家弟子,那肯定会引人眼红。
他没把这份算计说出来,自己可不像大哥那样口无遮拦,嘿嘿一笑,说道:“都说俗僧是假和尚,那些正僧也不是这么干净,以前没俗僧的年头,那些大寺里供奉送子观音,生不出孩子的妇人进了寺里,沐浴更衣,就住在求子阁住三天,百灵百验。”
“挖个地道这么容易?”
“你不知道男人为了……”他决定省下几个字,免得又斗嘴,“为了女人能多勤劳。”
“我当然知道。”楚静昙瞧向诸葛焉,诸葛焉见她望来,讪讪一笑,这傻大哥……他以为楚姑娘是夸奖他痴情勤奋吗?
“我们是走江湖,也未必要去拜访方丈。”楚静昙接着道,“我们现在没有车队,不会一入地界就被发现。”
“车队还在,只是离得远,他们还是会派人迎接,扑空而已。”诸葛然打算让大哥在这趟旅行里多多拜会各家掌门或世子,也好给远在昆仑宫的老爹有个交代,总不好说是为了讨姑娘欢心才出这趟远门。
宛城热闹,进城后不好骑马,三人牵着马匹,诸葛焉找到当地最好的客栈,店小二上下打量他们几眼:“对不住,客满了。”
诸葛焉不耐烦的挥手,“我出三倍价,叫他们让个房间出来。”
“这不是银两的事,凤香楼不赶客,客倌,宛县好客栈不少,银子不好挣,犯不着置气装阔。”店小二没藏住眼神里的轻蔑,他不相信穿着粗衣的江湖人能用三倍价住一晚上要花一两银子的客栈。
诸葛焉也不啰唆,拦住一名客人,问道:“你今晚住这?”
那客人点头,诸葛焉塞了张银票在他手上:“滚!”
“帮我打桶水来。”诸葛然要了桶水才进房,唤来那名眼色不好的店小二,问道:“你们这房间没整理,地上都是水,能住人吗?”
那店小二知道是贵客,连忙陪笑:“客倌您说笑了,这地板是干的。”
诸葛然扬起嘴角,皮笑肉不笑盯着店小二,脚尖一拨,将水桶掀翻。
“整理整理。”诸葛然起身走出房门,刚走几步,就听见大哥跟楚静昙正在争吵。
“差一点的客栈不能住人?”
“有钱为什么不住好点?”大哥显然觉得楚姑娘无理取闹,摁着性子解释,“他赚钱,我住房,更有钱的人就该住更好的房间。”
“你没弄明白,房间要是空的,你当然能住,他要是愿意让,你也能住,但你在侮辱。”
“人家乐意着。”
“人家乐意着,跟你干这样的事是两回事!”
“怎么是两回事?他不想,我也没逼他啊。”
话都没说到一路上去,诸葛然心想,只见楚静昙快步离开房间,诸葛焉追到房门口,“去哪儿?”他要追不追,许是想着这么惯着也不是法,更弄不清自己哪儿有错,就楞楞站在门口,诸葛然走上前问道:“怎么了?”
诸葛焉叹道:“你去找楚姑娘,跟她说说理,我讲话不清楚,追上了又吵架。”
除了冷面夫人,我才不想跟任何女人说道理,虽然这样想,诸葛然还是在大街上追着楚静昙。
“我哥是没礼貌,他就不想让你受委屈。”
“合着他眼里,我就得被捧着?”
“被捧着不好?多少女人想被捧着?”他快步跟着,脚下不舒服,他不想让人发现自己跛足,在靴里塞了木垫,走急了会疼。
楚静昙迳自走着:“除了钱跟权,你们兄弟还有什么好处?”
“没有钱跟权,还有什么算得上是好处?”诸葛然摊摊手,“静姐,我知道你为什么不高兴,我哥干的又不是坏事,他是点苍世子,那就是他身份,我爹总会有孩子,我哥跟我,跟沈雅言、彭小丐没差别,彭小丐也有儿子,他以后也会是赣地总舵,谁要是觉得我们只是投对胎,大可重新投胎,总会有某个人是某个人的儿子,眼红也无用。”
楚静昙停下脚步:“你哥到底看上我哪儿?他不缺漂亮姑娘,也不缺世家千金。跟着我折腾这几个月,好玩吗?”
诸葛然笑道:“诸葛家的血脉里就没有顺从,咱家的人爱忤逆,你挺忤逆的。”
楚静昙被他逗笑,道:“你也很忤逆。”
“我跟大哥性子相近,我们会看上一样的姑娘,不过大哥多半会让我。”
“喔?你就没看上我,叫你哥让让?”
诸葛然忽地觉得自己脸上发烫,讥嘲道:“我眼光比我哥高的多。”
“那你头要抬很高。”楚静昙损人的本事不小,伶牙俐齿,惹人生恨。
“回客栈去,当这事没发生过,别跟我哥置气。”他跟在楚静昙身后走着,忽地见着前面人潮挤成一团。
“有热闹?”楚静昙说道,“瞧瞧?”
她问,可没等诸葛然回答,便快步挤上去
诸葛然只得跟着挤上,人多,挤得紧,脚底隐隐发疼,只见一群人正在排队,一座道观前的广场上,架起三座一丈高,三丈长宽的擂台。不远处搭起个大帐棚,约莫有十丈长,两丈宽,把街道都给占满,进出不得。
“宛城有打擂台?”他几乎能看见楚静昙眼中的光。
“不是打擂台。”一旁有个男子应声,诸葛然望去,这人斯文却健壮,二十来岁,眼窝深陷,像两个倒弯托着眼睛,他背着把长剑,也是个江湖人。“黄门观摆擂台选镖师,要压镖去宋州少卿寺,之后招聘作弟子。”
那人对着楚静昙拱手道:“在下林炎圭,武当弟子,敢问姑娘芳名?”
楚静昙拱手道:“峨眉,楚静昙。”
打断这不怀好意的攀谈,诸葛然问道:“黄门观自个没弟子?宛城没镖局?”
“听说是货物贵重,没有镖局敢接,黄门观也缺高手,想招六名弟子作镖头,压这趟镖有二十两镖金,往后聘任,月俸有五两。”
“月俸五两的弟子?”诸葛然嘿嘿冷笑,“宛城真是丰饶,黄门观都还不是寺呢。”
少林虽以佛教为尊,但并不禁止其他宗教,底下门派自理辖地,但受当地少林寺庙管辖,税收与户籍也是归寺庙管理,彼时皆为正僧,不善俗务,往往让当地门派坐大揽权,直到俗僧入堂方有所改善,黄门观既然不是寺,也就是当地一个门派罢了。
“这么好的活,这儿来了百多个人,比武选拔。”林炎圭问道,“姑娘也来凑热闹?”
没出意外,楚静昙立刻去报名。
“早知道你想当镖师,点苍多的是红货让你押。”回客栈路上,诸葛然讥嘲,脚上疼痛开始剧烈,这段日子走太多路了。
“你应该拿支拐杖,瘸腿无力,撑不住你体重,会把你脚底磨烂,而且你穿着假足跟人动武也不方便,在唐门就被我打掉靴子。”楚静昙看出他轻微但古怪倾斜的走路姿态。
“我用得着亲自动手?”诸葛然感觉心底被刺了一下,“我能请十个峨眉弟子当保镖,全是姑娘,晚上还能陪睡。”
“少了一条腿,你躺在床上还站得起来?”楚静昙反唇相讥,一语双关,索性说的更糟糕,“你要花钱找人帮你推屁股?”
“去问你姊妹。”诸葛然怒起,步伐踏急,脚下一阵剧疼,身子向前倾倒,忽地胁下被人一托,脚上压力顿缓,楚静昙看似挽着他手臂,却是提着他半边身子。
“你……”诸葛然狠狠瞪过去。
“闭嘴,要不扔你去撞墙。”楚静昙骂道。
“她要去当保镖?”诸葛焉瞪大眼睛,“图啥?”
“我猜静姐大概想知道自己能打到哪,她不怕挨打,就想试试自己本事。”
诸葛焉想了想,脸上满是苦恼,忽地从椅子上跳起:“我这就去报名。”
诸葛然翻了个白眼,点苍世子亲自保镖,九大家女儿出嫁都没这礼遇。他回到房间,店小二把地板擦的干净,他脱下靴子,按摩自己膝盖,不轻不重在瘸脚大腿上拍了一下。
锅子跟马鞍,搁一块也不相干。
一百二十六人,抢六个镖师,参与的人多,围观的人更多,就跟打擂台似的凑热闹。诸葛然看不清楚前头闹腾什么,只得往前挤,混乱里也不知被谁一拐子打在脸上。
“你凑什么热闹,往前了你也见不着。”有人讥嘲。
“我骑在你头上看。”诸葛然掏出银票。
他被举到肩膀上遥望。
刚才自己还是人潮里最矮那个,现在他看得比谁都高,诸葛然心想:“楚静昙怎么就不懂,能以钱服人,万不要以德服人,不仅好使,还能宾主尽欢。”
主持是个精瘦老人,穿着道袍,头戴小冠,留着长须,约莫五十好几,他叫施守谦,黄门观的世子,只要老爹不肯死,活到七十也是世子,挽着他手臂的是个是十六七岁的姑娘。一百二十六人参战
“那是他老婆?”诸葛然问脚下坐骑。
“续弦,朝懿宫邬老道的小女儿。”
他对这种小门派间的结盟不敢兴趣,又问:“压送什么宝物这么贵重?”
“青玉剑,黄门观的镇山宝。放在宛城七十几年了,每年佛诞送出来展示。”
“长什么样?”
“大概一尺来长的玉剑,剑身墨绿,剑柄是白的,很漂亮。”
这人墨水有限,形容不出那柄剑的模样,诸葛然兴致也不大,遥望着擂台,一名壮汉用握石拳将另一名壮汉打下。
“既然是镇山宝,送去少卿寺作什么?”
“说是明年佛诞,打算在少卿寺展示。”
现在才八月,佛诞还远得很。诸葛然猜测黄门观想贿赂上头,用展示当借口送礼,年年都展示,那就年年不还,哪天要是失窃,黄门观能跟谁索讨?
“有姑娘耶。”此起彼落的呼喊声,楚静昙长剑平举,使个一剑当关的开门式,她扎着头发,衣袂迎风飘荡,英姿爽飒,下边的人却是嘻嘻哈哈,指指点点。
没理会那些粗言秽语,楚静昙反手一剑日出金顶,将对方挑落台下。
几场之后,是诸葛焉上场,他对大哥还是有信心,且不说点苍嫡传的武学好,大哥习武天分本就极高,二十出头就跟唐门八卫都能打个有来有回,就是太年轻,缺功力跟经验。
诸葛焉一开场就冲出,掌风凌厉,接着连攻七八掌,呃……他就这么急于取胜?对手发现这件事,只闪不攻,要耗他气力,这身法,他一定花很多时间钻研怎么逃命。
大哥打到动怒了,出手越来越重,对方也发现,满脸恐惧的奔走,这是想打死人?好不容易将对手逼入死角,诸葛焉拳腿同出,锁住他退路,一膝将对方顶落台下。
他打得像个莽汉,每回都这样,他越想把一件事办好,就办得越砸。第一场就浪费这么多体力?
看完大哥跟楚静昙这两场,诸葛然没兴趣看其他人,忽地又见到个熟面孔,是昨天那个林炎圭?诸葛然想看他怎么打,他剑出如蛟龙,看走势,似乎是武当的青云剑法,好功夫,他两下就将对手打落擂台,这年纪,这功夫,比大哥也只逊一筹,是个人才。
用擂台选拔弟子其实是不错的法子,能挑到几个功夫高的,但仅限于对小门派有用,大门派会留用自己培养的人才,如果是九大家,就是广招人再择优升迁,黄门观肯定缺人才,才开出五两月俸,这高于编制下的例俸,得门派自己贴补差价。
诸葛然又看到几名不错的高手,一名中年壮汉引起他注意,他用得是华山破山刀法,用刀背将对手挑落。
四十岁,有这身手还在找活?不是品行不端,就是在原来门派里犯大错被革职,他打败的对手不差,只是第一轮就遇上硬碴,可惜了。
一个三十来岁使炼子镖的扫中对手下盘,锁炼将对手绑的死死,引来哄堂大笑。
这大概是出自小门派,不愿屈身,打算自己出来闯万儿,换个大门派栖身。
一名少了半截耳朵,使长刀的三十来岁青年,下手狠辣,他为此特意换了木刀,要不必然劈死人。
这人经验老道,打过很多硬战。
有不少强手,两轮,或三轮?看楚静昙的运气。
“爷!脖子有些酸呢。”坐骑喊着。
“闭嘴,你收了钱。”诸葛然扶着对方肩膀一跃而下,往大帐棚走去。
大帐棚里有受伤的哀嚎声,准备上场的弟子志得意满,势在必得,也有些人面如死灰,知道自己本领低微,打算逃走,这可不是打擂台,二三次等还有赏品,这是弟子征选,输了就什么都没了,不值得冒险挨皮肉痛。
“死矮子,这不是你来的地方。”有人大声嘲笑着。诸葛然吸口气,转头走向讥嘲的人,他坐在帐棚右侧,坐下几乎跟诸葛然齐高。
砰的一声,一记重拳打在那人脸上,厚重的诸葛然都觉得手疼。那人鼻血长流,大声喝骂:“你这恶心货,我弄死你!”拳头如暴雨反击。
诸葛然格住几拳,这人力气大,一道拳风擦过他脸颊,热辣辣的疼,他抱住对方腰部,想将那人翻倒,不料那人下盘功夫甚稳,这一掀竟然没倒。反提住诸葛然腰带,将他掀翻在地,诸葛然觉得身上一重,那人已经坐在他身上,高举拳头,眼看就要挨揍,忽地那人双手臂被人从后勒住,有人劝道:“别闹事。”
这声音熟悉,却不是大哥,是那个林炎圭,他从身后环抱住那人双臂,这大好良机,诸葛然双拳其出,打在敌人胸口。
林炎圭忙将那人扯开,拦在两人中间:“快住手。”
那壮汉火气正盛,哪里管他,暴吼一声冲上,忽地又一声怒喝:“操!你打我弟!”一个高大身影窜进来,一矮身,左手扣住那人脖子,右手探入那人胯间,双手将人打横高举,“我操你娘!”将那人猛地一扔,撞上帐篷,哗啦啦声响,帐篷顿时垮了半边,里头的人都跑了出来。
那人疼得站不起身,诸葛焉上前,高举右脚,这一踏若用上全力,那得踩死人,诸葛然忙喊道:“哥,别打死人了。”
诸葛焉转踩为踢,把那人踢的滚了一圈。
林炎圭伸手要扶诸葛然,诸葛然哼了一声,也不理他,只听一个娇滴滴道:“多谢兄弟帮忙。”说着上前来看诸葛然,问道:“有受伤吗?”
“没事。”诸葛然擦了擦脸,站起身,脚有点疼。
这么大动静,比擂台上还吸引人,连主持的黄门观世子施守谦都上来问:“发生什么事了?”
“打架,跟擂台上一样。”诸葛然回答,“要抓我问罪吗?”
楚静昙道:“他是我朋友,来看我擂台,跟人起了冲突。”
“人是我打的。”诸葛焉横在诸葛然身前。
施守谦看了看三人,道:“年轻人血气方刚,还是要节制点。”说罢命人把帐篷重新架起。
“你帮了我弟。”诸葛焉打算从怀里掏出银票,诸葛然轻轻咳了一声,他把手缩回,又伸出,“谢谢你。”
“我只是帮忙劝架。”林炎圭看了眼躺在地上哀嚎的莽汉,至少断几根肋骨,“我应该把他拉远点。”
诸葛然拉了张凳子坐下:“静姐,你想看剩下的人打对吧。”
“楚姑娘不介绍一下?两位兄弟……”
“我叫诸葛焉,这是我弟,诸葛然,我们是……”
“南太极门。”诸葛然插嘴,免得被人联想,“丐帮南边的小门派。”
“这功夫不像是小门派里出来的。”林炎圭先是赞叹,接着斜睨一眼,楚静昙正定睛看着擂台上的打斗。“两位跟楚姑娘是朋友?”
“你问太多了。”诸葛然冷冷道,“欠你的,之后还你。”
“我请你喝酒。”诸葛焉大笑,“你不知道你应该有什么奖赏。”
“举手之劳而已。”林炎圭说着客气话,这两兄第一冷一热,着实令他不知怎么应对。
第一天人多,先打一轮,之后抓阄取轮空,没抓着的接着打第二轮,最后取四十八人,再分成六组,一组八人,明日再打两场。
到了下午,许多人自知不敌,上场的人渐少,不战而胜的人多了。第二轮,楚静昙跟林炎圭都抽着空,只有诸葛焉上去打第二阵,没什么困难。
“脸还疼不疼?”黄昏时,人潮散去,诸葛焉说去替弟弟买药,诸葛然说不用,诸葛焉还是去了。那个林炎圭也告辞离开。
“你明天最多打到第三轮,这里头挑六个,你至少得排到十七八位去。”
“你只会泼冷水?”楚静昙道,“你对你哥也是这样?”
“我哥会听劝,你不会。”
“我没说你哥,我是说你,你才十五……”
“十六!”诸葛然纠正。
“你知道什么叫玩耍?找有趣的事,你这辈子都想这么端着?”
“我要玩耍会去妓院,不是去打架。”
“你比我师父还老气。”
“咱们三个人里头,总要有一个人动脑筋。”
“你从小就这么惹人厌?”
诸葛然冷哼一声,不再回话。
他们回到客栈许久,诸葛焉才气喘吁吁跑回,拿着块狗皮膏药,“这里的药铺比不得昆明,将就些。”
黄门观将分组贴上,四十八个人,分六组,一组八人,每组得打三场,今天打两场,明日再打一场。楚静昙那边的对手显弱,她签运好,第二场算是有惊无险,第三场苦战,也顺利拿下,至于诸葛焉,那是轻轻松松。
差不多到这了,楚静昙明日会对上那个使华山破风刀法的中年人,从经验、武功来看,楚静昙没有一点获胜希望,反正也不可能真去保镖,诸葛然盘算接着该往封县,还是往少林寺去,拜访穆劼确实能让少林其他人眼馋,可如果穆劼因此被斗垮……之后接任的人,只怕对点苍都有芥蒂。
大哥把林炎圭叫来,备齐整桌好酒菜,说是感谢他昨日伸出援手,楚静昙跟他说的上话。问起他是武当嫡传,怎么不留在武当谋职事?
“那里糟糕的很。”林炎圭摇头,“我不会炼丹,也学不会逢迎拍马。”
“那也不用来黄门观谋职事。”诸葛焉问,“去青城,去丐帮不好?彭老丐惜才,你算的上青年才俊,少林不是谋好职事的地方,你这么年轻,出家可惜了。”
虽然少林辖下有各方门派,但唯有剃度出家才能混进寺里,这才算的上掌权,要不,再大也就是个地方门派弟子,上头官多压死人。
“我没那么大想望。”林炎圭陪笑,“混日子就好。”
“想混日子还有比武当更好的地方?”诸葛然不咸不淡插了句话。
“也不必这么作贱自己。”林炎圭举起酒杯,“萍水相逢,请。”
该收拾行李了,在这大客栈里住了几天,真不想回去野营,走啥江湖,折腾。
诸葛然再进入帐篷,经过前日那场风波,没人再敢招惹他,他看见林炎圭对他招手,只作不见,坐到了那个使炼子镖的高手身边。他正在擦拭他的炼子镖,照诸葛然看,他跟那个用木刀的都会当上黄门观弟子。
“你们不缺银子,抢什么活呢?”那个使炼子镖的忽地说道。
“你知道我们不缺银子?”
“你们住一晚一两银子的凤香楼。”
“跟踪了?”诸葛然脸色一沉。
“我看到你兄弟跟黄门观的弟子说话,那个抽签的曹老头。”
“谁?”诸葛然不解。
“我就觉得黄门观搞个擂台选弟子蹊跷,合着有根底,我不管你们弄什么,也不问,你要我封口,拿点银子就能打发。”
他懒费口舌,掏出一张五两银票放桌上:“你把话讲清楚。”
“五两?封口这也忒少了。”
“我是要你说清楚,不是要你闭嘴。”诸葛然又多加了五两,“你说我兄弟干了什么?”
“第一天,你挨打那天,你那哥哥刚走就折返回来,他找上老曹,施老道身边,坐在大桌子前那个老曹。”
诸葛然对这人有印象,负责报名、登记跟抓签的人,“你说我哥去跟他说话?”
“我看见他掏了银票。”使炼子镖的说道,“我就跟上去,看见他买完膏药后,进了凤香楼。”
诸葛然愕然。
“我听说过这种事,打擂台先使银子,博个名气,选弟子,也就是给你们台阶,你们往上爬,我不拦着,我就谋个职事,保完这趟镖,黄门观能待多久就多久。”
大哥使了银子?诸葛然暗道不妙,张望不着楚静昙,连忙走出帐篷,楚静昙已经上场,对上那个华山中年壮汉。她剑走轻巧,企图先声夺人,那中年壮汉使的破山刀,几乎刀刀贴着她前胸后背,却又刀刀差之毫厘,十馀招过后,楚静昙觑着破绽,挑中那人肩膀,那刀客大叫一声,摔下擂台。
假打也得要技巧,这人显然没学会。
楚静昙与诸葛然的脸色几乎一样铁青。
“我没有!”诸葛焉对弟弟投来求救似的目光,“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输,我又不是不知道你性子,那人装得这么不像,要是我请的,早打断他腿。”
“会武功的都知道他是装的。”楚静昙怒不可遏,“他好端端的为什么要输?除了你还有谁?诸葛焉,不是使了钱就能讨我欢喜,老娘不怕输!”
喔,楚静昙粗口出来了,接下来会更精彩,但诸葛然不想见大哥狼狈,得伸出援手,“静姐,或许你冤枉大哥了。”
“那你倒是说说,黄山魁是怎么输?”
黄山魁是那名使刀汉子的姓名,诸葛然说道:“或许是看静姐漂亮,想手下留情,又或者想卖弄本事,没想输了一招,也可能他有心事,你想知道,得去问黄山魁。”
说这话的时候,诸葛然没半点心虚,心虚没法说好谎话。
“我这就去找他。”楚静昙提起剑,快步离开。
“你有让黄山魁快点离开宛城吗?”诸葛然转头问大哥。
“什么意思?”诸葛焉一愣,这回他脑筋动得快,“你也怀疑我?”
“有人看到你去找老曹,还塞给他银子。”诸葛然坐下,“大哥,以后干这种事,先跟我商量。”
“我没有!”诸葛焉跳了起来,“我是使了银子,我跟老曹说,别让我跟楚姑娘分到一块去,我不想打她。”
“喔?”诸葛然只怀疑短短一瞬,大哥从小就不骗他,因为几乎每次骗他都会被识破。
“这就有趣了。”
楚静昙没找到黄山魁,人家昨晚就退了房,今天打定主意要输,一输就走,楚静昙又与诸葛焉大吵一架,闷着气回房。诸葛然去探望受尽委屈的哥哥,顺便献个策。
“先别想怎么解释。六名弟子都选出来了,静姐怎么说,留下来当黄门观弟子?”
“她说领了赏金,就得保镖,挣个回峨眉的旅费,我瞧着像在跟我呕气。”诸葛焉满脸懊恼,“他可以说我笨,可不能怀疑我人品。”
大哥确实使了银子,只是没这么过份而已。诸葛然想着,没说破,接着道:“现在闹这么僵,静姐得跟你分道扬镳。宋州不远,你们都选上弟子,就保个镖,等静姐消气,我拿话挤兑她,让她走不了。”
“还是你可靠。”诸葛焉拍拍诸葛然肩膀,忽地从床下拖出个细长盒子,道:“我这三天除了打擂台,闲得慌,跟你静姐一起找这个给你。”
诸葛然接过盒子,只一掂,脸色一变,他猜到里头是什么。
“我回点苍派人帮你打造一支好的,先将就着用。”
“用不着!”诸葛然将木盒扔在地上,怒道,“嫌我脚程慢,拖累你们?”
诸葛焉也不生气,把木盒拾起,“我知道你不用手杖,因为娘……你不想让她看见你瘸脚的样子,怕她生气。”
“跟娘没关系,她恨我,我干嘛讨好一个讨厌我的人。”
“我从小就不把你当残废,也就不管你,你比谁都聪明,你说用不着拐杖,那肯定就用不着拐杖,大夫说的都没你对。”
“但你静姐说你一直用鞋垫,瘸脚会越来越严重,还得影响你另一只脚,轻功、身法更受影响,功夫就练不上去,我说,你就算没了脚,也没人能欺负你。她说……嗯……她说要是嫌脚多,就剁掉。”
诸葛然哼了一声。诸葛焉把木盒打开,是支上好红木拐杖,细直,无太多雕绘,倒不像他会选的礼物,他自个送的拐杖,至少得镶些宝石金银。
“这破地方,这支最贵。”诸葛焉把手杖塞进诸葛然手里,沉甸甸,厚实。
“大哥不聪明,以后点苍的路,要靠你扶着我走,要走远,得让这拐杖扶着你走。”
诸葛然眼眶一红。
“你没残废,就是一支脚短了。”
“这话你想不出来,是静姐教你的。”
“楚姑娘是个好人,就是跟你一样刀子口。”
“我没有豆腐心,我心比铁还硬。”
诸葛然接过手杖,过了会,道:“我回房去。”
他把手杖扔在床边,恨恨的上床,也不知是对谁发的脾气,反复辗转。
施守谦亲自押送这趟镖,诸葛然终于见到这把青玉剑,即便点苍盛产玉石,这把剑也让他与诸葛焉赞叹,剑长一尺两寸,像把短匕,剑身碧绿晶莹,至柄处转为纯白,雕鱼鳞纹,无一丝棉絮。
好玉难寻,这青玉剑,剑身与剑柄颜色分明,无一点逾线,犹如两块不同的玉嵌在一起。有这么好的玉,又有这么好的工,确实价值万金。
施守谦将这把玉剑置匣,贴上封纸亲自背着,剑匣加上道服,颇有几分仙气飘飘。
六名镖头领着一百二十名弟子,车队浩浩荡荡往宋州出发。
“虽然你跟我哥置气,我还是劝你说是我嫂子,这会方便。”诸葛然劝说楚静昙。
一百二十个弟子里混个姑娘,而且还是外地人,会有多少骚扰,不用猜想也能知道。
楚静昙没有答应,当天扇了调戏他的黄门观弟子两巴掌,打断他一根大腿骨,出发的人就剩下一百一十九人,也没有太大影响。这是对的,不先划下道,这群男人会得寸进尺,最后爬到床头来硬的。
诸葛焉说自己只保这次镖,挣个零花钱,之后不会加入黄门观,诸葛然是自己弟弟,得带着他走。
宋州不远,不到千里路,车队走的快,不需十天,花了十几天准备,就算青玉剑贵重,这事还真有些古怪。诸葛然想着。
第一天晚上,队伍野营,诸葛焉把帐篷搭在楚静昙旁边,诸葛然柱着拐杖信步走着,他的脚从来没这么舒缓过。他看见林炎圭的帐篷旁搭着营火,楚静昙正与林炎圭跟那个少了半边耳朵,使木刀的人说话,诸葛然记得他姓詹,叫詹北三,他现在提着钢刀,林炎圭伸手打招呼。
“聊什么?”他把拐杖放下,席地而坐,看了眼楚静昙,看来她气还没消。
“詹大哥说他当海补衙门的往事。”
“看他在擂台上打就猜着。”打得这么凶狠,还得换上木刀才习惯,那是刀口上搏命多次的经验。
“以前也在豫地摘瓜子?”诸葛然问。“得找个安稳活?”
“弟兄死了两个,怕。”詹北三老实承认。
“会怕是好事,怕死才能当英雄。”诸葛然问,“豫地人?”
“怎么猜着?听口音?”
“你这本事,如果没犯事,去哪都能混个职事,特地落叶归根了。”
詹北三哈哈一笑:“我老家就在宛城,挣着这笔钱,等着娶媳妇。”
林炎圭道:“詹大哥刚定亲。”
“恭喜。”诸葛然想了想,“都说黄门观缺高手,我瞧他们也富裕,在地方上势力不小,又缺高手,你是当地人,怎么不直接加入黄门观,去干海捕衙门的活?”
“我是宛东人,十五年前我爹还在,他不许。”
“宛东怎么了?”
“以前宛地有两个门派,黄门观跟义中盟,我爷爷那时,宛东还归着义中盟管的,昆仑共议后,发仇名状抢地盘的时节,两边杀到不死不休。最后义中盟没了。”
其实仇名状最早是用来停止仇杀,昆仑共议前那场混战,各门派结下太多仇怨,如果没个规矩,九大家也压住不下面门派的怨气,仇不过三代,之后不能寻仇,昆仑共议后局势稳定,仇名状就用来吞并地盘。那时节九大家势力还不像现在这般稳固,管制不住。
至于现在,就是方便九大家杀人的工具。
詹北三哈哈一笑:“我爹听爷爷说了一辈子黄门观的坏话,我要是进黄门观,得被他打断腿。”
“老黄历的事,都六七十年了,还记着?”楚静昙问。
詹北山道:“每年都记着,谁叫黄门观每年都现宝?”
“怎么说?”楚静昙又问。
“老一辈都知道,那青玉剑本来是义中盟宝物,是黄门观抢去,现在又要送给少卿寺,白忙活。”詹北山接着道,“也就是青玉剑太出名,明面上不好拿来贿赂,所以才用个借口送到少卿寺去。”
“宛地归着少卿寺管吗?”
“这么近,总能揪你毛病。”
诸葛然跟着楚静昙一起回帐篷。
“我哥说这事他没干,他是笨,但也老实,而且不会骗他喜欢的人。”
“在唐门时,你哥就想骗我。”
“那不一样,谁在心爱的姑娘前不装模作样?你又好骗。”
楚静昙怒起,“行,那我得躲远点。”
“静姐,我哥得的事都是为了讨你欢心。”
“你哥每次开口,说的就是点苍威风,说他在点苍的地位,还有他买过用过什么贵重东西,我看中一块玉,他就说配不上我,我看中一根发簪,他就说照款式换成金簪,我练剑,他就说会以后会有人保护我,你们兄弟真是泼冷水的能手,我真是腻了,他想讨好我,得拿出钱跟权之外的东西。”
“例如?”
“他为你揍人,他帮你挑手杖,他说自己有个天下最聪明的弟弟,提起你一脸骄傲,那时我觉得他不是高高在上的点苍世子,他就是你的好哥哥,我把他当诸葛焉,他没把我当楚静昙。”
“静姐说的东西我不懂。”诸葛然把手杖在地上拧了拧,他还不太习惯手上总是多件东西。
“往后路上,他要是能不在我面前显摆他尊贵不凡的点苍世子身份,我就不生气,要不,咱们还是分道扬镳。”
“还不如我去查个证据,证明我哥清白。”
楚静昙胀红着脸,几乎懒的再解释:“把话转给你哥。”说完就钻进帐篷。
“我怎么就不把她当楚静昙了?不然她还能是谁?你倒是给我说说道理?”诸葛焉急的跳脚。
“我也不懂,我才十六岁,你们大人的事,比他娘的点苍大事还难处置。”
诸葛然躺在帐篷里,觉得这事比跟冷面夫人周旋还累,大概仅次于听玄虚说教。
还有一件事想不通,到底是谁帮楚静昙买下黄山魁,让他放水,让楚静昙当镖师对谁有好处?难道还真是黄山镇色迷心窍,大意失荆州?
车队走了七天,没遇到困难。他们进入宋州时已经入夜。
施守谦找了一间大客栈,摆下宴席,举杯道:“少卿寺就在附近,明日一早,我便将青玉剑送入寺中,各位一路走来,都是戒酒,今晚好酒好菜,大家尽兴而饮。”说把举杯:“尽兴而醉。”
这老道,还没到少卿寺就得意忘形了,
有免钱的好酒菜,宴席上众人喝得欢欣,一杯接着一杯,不到一个时辰就有人醉倒在地。诸葛然也喝了几杯,诸葛焉为楚静昙挡酒,楚静昙一把抢过喝下,接着又喝了几杯。
她会节制,不至于蠢到在百来个男人面前喝醉,诸葛然看两人又说起话,大抵是没事了。没见着林炎圭,估计是回房睡了,诸葛然又喝了几杯,见没什么人搭理自己,跟大哥打个招呼,回房睡觉。
也就睡两个时辰,子时,客栈里一阵骚动,有人喊道:“青玉剑被偷了!”
诸葛然跳起身来,连忙伸手去摸手杖,正要摸黑开门,门外火光晃动,砰的一声,门被撞开。他正要询问,几名弟子已上前将他压住!这在他意料之外,被压倒在地。
“干什么?”诸葛然暴怒大喊。
“就是他,这么矮的身量,就是他杀了李师兄!”一名弟子提着火把大喊。
“我他娘在这睡觉,你在胡说什么!”
施守谦铁着一张脸:“搜!”
几个人闯入房间,一阵乱搜,从床底搜出那个剑匣。
诸葛然脸色铁青。
“发生什么事了?你们干嘛!”一声暴喝,双掌齐飞,将两名押着诸葛然的弟子打飞开来,诸葛焉闯入房里,拉着弟弟手臂,高声怒喝,“你们找死吗?”
施守谦怒道:“你弟弟偷了我的青玉剑。人证物证确凿!”说着从弟子手中接过剑匣:“这是在你弟房间搜着。”
“操你娘放屁,这种宝物,诸葛家多的是!”
施守谦把剑匣在手上掂了掂,见封条被撕破,脸色大变,打开剑匣,里头空无一物,惊道:“你们把青玉剑藏哪儿了?”
“藏你妹!你知道我们兄弟是谁?”
诸葛然脑中急转,这是被栽赃嫁祸,是谁偷了青玉剑嫁祸给他们?只听施守谦喊道:“把他们抓起来!”
几名弟子抢上前来,诸葛焉双掌推出,他怒气冲冲,这两掌力道十足,将两个弟子打倒出去。
两人抢到门外,施守谦正要出手,忽地一道剑光飞入,逼得门口几人退开,只见楚静昙持剑杀来,喊道:“快走。”诸葛焉拉着诸葛然冲出,施守谦喊道:“这娘们也是同伙,一并抓了!”
廊道狭窄,楚静昙挥剑砍劈,三人翻身跃至大厅,只见周围满是黄门观弟子,詹北山与林炎圭守在客栈大门。
“这是栽赃!”诸葛然怒道,“动点脑子!我偷了青玉剑,为什么还要留在客栈?还留个剑匣!”
施守谦道:“只是怕人起疑,故布疑阵!快说,你把青玉剑藏哪了?”
“藏你娘!”诸葛焉一掌拍在木桌上,“你知道我是谁?点苍,姓诸葛的,我跟我弟要是少一根毛,你们家三代都得死绝。”
“你说你是点苍诸葛家的?”施守谦一愣,哈哈大笑,其他人也跟着大笑。
“你看你那模样,像吗?”施守谦大喝一声,“抓起来!”
“楚姑娘!我护着我弟,你自己小心!”诸葛焉道。
刀光剑影袭来,诸葛焉双掌翻腾,接连打倒两名弟子,诸葛然跟在他身后,挥着手杖打到一人,他终究年纪小,又有残疾,脚下一踏急,忽地一个踉跄,一刀劈来,楚静昙挺剑替他架开一刀,这局势肯定是打不赢,得讨救兵,诸葛然喊道:“大哥,你先走!静姐,跟我一起掩护大哥!”
这个大哥虽然不聪明,但他有个好处,他永远相信弟弟的判断。
诸葛焉一咬牙,冲向门口,寻常弟子遮拦不住,林炎圭跟詹北山刀剑同时挥来,詹北山是海捕衙门出身,出手稳健,林炎圭剑如流云,飘忽不定,这两人都是好手,诸葛然递出手杖,架开林炎圭兵器,楚静昙长剑撞开大刀,诸葛焉双掌一推,将两人逼退。正要脱身,一条锁炼从后来袭,是那个使炼子镖的高手,这一下猛恶阴险,诸葛焉若是回身要挡,对方人潮势必再围上,楚静昙飞身而来,剑尖拨开镖尖,护在诸葛焉身后,与诸葛然守住出口,锁炼与弟子一齐涌上,她武功本就稚嫩,过不数招,铁炼一抖,缠住她腰身,将她拖倒在地,不一会,兵器已架在两人身上。馀人俱前往追赶诸葛焉。
不知道大哥逃出去了没有,诸葛然心想。
施守谦指了几个人:“你们几个,把这两人绑起,等我换身衣服,亲自跟子明方丈谢罪。”他说完便上楼,不一会,衣服也没换,忽地冲了出来,气急败坏,焦急大喊:“别追了,快把人叫回来,搜,快搜!把东西搜出来。把这客栈翻了,把路上所有人都给拦下,把青玉剑找回来!”
这不是一样的话?诸葛然越发起疑。
他被送上少卿寺,被关入囚牢,但楚静昙却被另外安置。
这事很多古怪。
他虽然暴怒,也知道自己现在无能无力,只能希望大哥逃出,要不,至少拖延两天,点苍的卫队发现两人失踪,会来找人。
大半个时辰后,有人来到:“我是黄门观的弟子,掌门要我押犯人询问。”是林炎圭,就是他压着自己入牢,守门弟子没有起疑,喊道:“起来!”
好汉不吃眼前亏,诸葛然压着怒气,他已经估摸出七七八八来,更是恼怒。
深夜的少卿寺没什么人,空空荡荡,巡逻的僧人也不多,林炎圭牵着他走出牢房。
“打一开始,招募弟子就是个晃子。”诸葛然冷笑,“你是施守谦布置的暗桩?”
林炎圭一愣,摇头:“我不懂你说什么。”
“施守谦说要招募弟子,就是想招个替死鬼。我以为是贿赂,其实是勒索,少卿寺的子明和尚想要青玉剑,施守谦不想给,就假装这事慎重,要办大,挑了六个人,选一个替死鬼。”
一开始选的应该是楚静昙,她武功最差,好欺负,而且被栽赃的人最好身形独特,证人才好指认摸黑看到的人影。只要说是个姑娘就好。
但后来才发现楚静昙这有三个人,便想着自己比楚静昙更好栽赃,只要……他娘的人证一口咬定,说闯入窃宝的人是个矮子。
“施守谦给了黄山镇银子,让他故意输给楚姑娘,之后到了宋州,趁着宴席,把个空盒子塞入我床底,再来捉我们兄弟三人,接着屈打成招,我们也招不出什么下落,打死了,就死无对证,这招我们点苍也挺会用。”诸葛然冷笑,“这样黄门观留下宝物,对子明和尚也有交代。”
“原来如此,难怪我怎么也想不通。”林炎圭一叹,转过身解开诸葛然身上锁炼,将木杖递还给他,“跟我来,我带你逃走。”
诸葛然一愣:“什么意思?你这就信了?”
林炎圭:“我一直知道你们是无辜。”
“为什么?”
林炎圭欲言又止,半晌后才道:“青玉剑在我身上。”
“是你偷的!”诸葛然瞪大眼睛,这出乎他意料之外。
“不是!我,我没想冤枉楚姑娘。”
“看的出来。”诸葛然冷笑。
“我是义中盟后人。”
诸葛然可没想到这个。
“我们边走边说。”
“慢!楚姑娘被关在哪?”
“他被关在客房,那里有其他弟子把守。施守谦……看来想把楚姑娘当礼物。”
诸葛然脸色一沉:“那和尚敢动一点心思,死三代的就不止黄门观。”
“那里有其他守卫,我还在想办法。”
诸葛然远望大雄宝殿,忽地问道:“你说她被关在客房,这寺里有供奉送子观音吗?”
“啊?”
诸葛然用拐杖在地上轻敲,细细听着,林炎圭守在送子观音的佛堂外,满脸焦急:“少卿寺很大,你怎么找?”
“所以要挑个离僧居最近的佛堂,不就是这了。”
他敲到空空的声响,弯下腰,掀开地板,是个一丈见宽的地道。
“男人为了肏女人,多勤劳的事都干的出来。”诸葛然冷笑。
地道很暗,林炎圭举着火把,弯着腰,诸葛然大概只需前倾身子,走得极快。
“三代仇结,之后三代不能结仇,我是第五代,这仇也不打算报,只是留下祖训要我想办法夺回传家宝。”
“难怪你年轻有为,却不留在武当,也不去更大的门派谋差事。”
“诸葛兄弟,你比我还小……说年轻有为……”
“然后呢?”
“我本来找不着下手机会,今天是最后一天,想等大家喝醉下手,就躲在施守谦窗外等着,见到他杀了一个弟子,然后就带人闯出去……”
“你就趁机偷了青玉剑。”
难怪施守谦回到房间后,又气急败坏的逃出,还喊着不用去抓大哥。
“那我大哥逃走了?”
“应该是。”
“你拿到宝物后为什么不逃,或者你只要救楚姑娘就好,你留在宋州不是更危险?”
“我不想害着无辜,再说,救了楚姑娘,她还不是会要我来救你,还不如先救容易的。”
就算刚认识几天的人,都比大哥更懂静姐……
诸葛然听到人声,停下脚步,示意林炎圭噤声。
“方丈,我哪敢骗你!真被偷了,您可绑着我身家性命。”一个声音从上方传来,看来似乎是议事厅一类的地方,又或者是大雄宝殿?
只听一个中年声音冷冷道:“你知道我绑着你身家性命?你资助嵩高盟的事,若是让穆先生知道,黄门观在宛地就没了。”
“看来用不着亲自动手,他就得灭门了。”原来子明查到施守谦暗中资助嵩高盟,藉此勒索黄门观交出宝物。
“我带了个姑娘来,给大师消消火,就是脾气有点硬,不过她同伙还在牢里,不怕她不从。”
“奸淫妇女可是大罪。”
“那当然得是你情我愿。”
诸葛然嘴角抽搐:“就这句话,得先阉再杀。”他招招手,示意林炎圭跟上。
通往客房的出口有多处,诸葛然试了几间,终于找着一间透光的房间,他掀开地板,手指放在嘴前,示意惊吓不已的楚静昙噤声。
他们沿着地道,从另一间客房逃出,找到围墙翻出。
三人喘了好大一口气。
楚静昙如释重负,对着诸葛然笑道:“你哥若想讨我欢心,就得像今天这样。”
如果讨一次欢心,就得冒一次这样的险,那还是……算了,看大哥怎么想吧。
“我们得快点逃走。”林炎圭焦急道,“他们马上就会来抓人。”
“不用急。”诸葛然站起身,拍拍身上灰尘,“你想不想替先人报仇?留下来看点好戏。”
天明后,点苍车队驶入宋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