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箭如流星划过夜空,初时是几支,之后是几十支,上百支,在天空中交错成灿烂烟火。麦尔翻身上马,高举弯刀:“向东退,退出村外!”
麦尔纵马领着队伍往村庄入口奔去,周围破空声大作,黑暗中来袭的利箭将身边的人射落马下。村口有埋伏,人数不明,蛰伏于黑夜中,敌暗我明,队伍就是活靶。
惨叫声接二连三响起,落下的箭镞穿透皮甲直入血肉,麦尔带的都是奴兵营的新兵,或许连马都比他们有经验,剧痛与对死亡的恐惧驱使他们驾着马乱闯乱撞,不少人不是中箭落马,而是被马甩下,队伍混乱不堪。
副手挥刀扫掉如雨的利箭,惊慌道:“头儿,怎么办?!”
是转向还是继续突围,敌人的埋伏有多少?麦尔必须立刻作出判断,哪怕没有任何依据。
并不是没有依据,无视副手的催促,麦尔抬头望向天空中纵横交错的火箭。局势混乱危急,但他依然保持冷静。
“南边!”麦尔喊道,“往南走!”
来自南边的火箭数量更少,且落点更近,这有两种可能,一是南边的士兵数量较少,二是他们的膂力与技术较差,无论哪一个,南边无疑是更好的突围方向。
“吹号角!”麦尔下令,“向南,散开冲出!”
号角声在夜空下回荡着,凌乱且仓促,惊恐的队伍忙不迭掉头就跑,彼此倾轧,乱成一团。麦尔拔刀连杀几人,抢过号角手手中号角,吹出一声长鸣,他内力浑厚,声音响亮悠长,混乱中竟有股安定人心的力量。
混乱的队伍终于稍见秩序,向南奔去。黑暗中仍有无数利箭来袭,麦尔用弯刀从倒下的士兵身旁勾起一面小圆盾。“举盾!”他大喊着,携带盾牌的士卒们纷纷举起小圆盾护在身前冲锋。
飞扬的火花令马匹惊慌,村口外是一片黑暗,他们奔向黑暗,数不清有多少人倒下,就倒在麦尔身前身后。队伍人数持续减少,麦尔没法清点人数,只知道这会是伤亡惨重的一役。
忽地,麦尔大腿一阵剧痛,低头一看,被一支流矢射中。麦尔挥刀斩断箭杆,让箭簇留在肉里,他的脸颊、手臂都被利箭划伤,可说伤痕累累。
随着破风声渐渐停歇,麦尔吹响号角,前方也传来了号角声。隐藏在暗处的敌人点起火把照亮身形,一队骑兵向他们冲来,短兵相接即将展开。
“砰!”,旁边已经有马匹撞上了敌人。“杀!”麦尔高声大喊着,弯如圆月的弯刀套上一把长枪,拉近,一刀砍断对方皮甲,将人斩下马来。
麦尔连杀了几人,听见后方喊叫声,回头望去,敌人举着火把追来了。那是其他三个方向的包围,见他们突围,立即压上。
敌人人数占优,己方队伍慌乱不堪,逃窜落单的士兵成为待猎杀的人头,败局已无可收拾,唯一能做的只有突围。麦尔沿途斩杀拦阻的敌人,意图摆脱火光隐身入黑暗中。
“唰”,火光中突来一记银光。麦尔避开长刀,用弯刀去套对方兵器,那人也知道厉害,长刀回缩,竟从麦尔弯刀的缺口中溜出。
是高手!麦尔转动弯刀,画出九个圆弧,像是一圈又一圈月光,令人眼花缭乱。那人抡刀横劈,锵锵锵连续几声撞击,竟将麦尔这招“九月连环”破了去。
对方使的是长刀,攻击距离更长,就要去砍麦尔马颈,麦尔左腿中箭,落马便是下风,不得已挥刀格挡。两人在马上又斗了几招,那人长刀走势刁钻,忽砍马颈,又砍人头,时而当胸直刺,刀影幢幢,时而挥刀横扫,劲风扑面,更有时倒转刀柄,使棍棒般格架麦尔弯刀。
这是个强敌,麦尔神色不变。他武功固然高强,是塔克手下顶尖的战士,但最厉害的功夫是他的沉着,无论局面多恶劣也不会慌乱。他凝神接战,徐徐而退,他知道局面险恶,己方队伍四散,不是逃亡就是受死,对方不用多久就能聚众包围将他擒下,他只能且战且走,努力保住马匹无失。他在等机会,等脱身的机会,只要对方焦躁,他就能得到机会。
然而与他对战的人似乎也能沉得住气,并没有因为胜券在握而疏忽大意。他缠着麦尔,等着自己的队伍将麦尔的队伍消灭,逐渐包围麦尔。
周围的火光越来越亮,包围的敌人越来越多,村口一座着火的瞭望台终于支撑不住,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台身开始倾斜。麦尔终于等到机会,挡下长刀,拨马往瞭望台奔去,对方正要追赶,瞭望台“嘎”的一声巨响,弯折倒塌,眼看就要压到麦尔,那人忙勒住马匹,麦尔却加紧奔驰,竟于千钧一发的当口窜了过去。
大火挡住难缠的对手,麦尔掉转马头,正要循隙突围,却不禁一愣,马匹才奔出七八丈便停下了。
早先他忙于应付强敌,无暇环顾,如今才发现前后左右都是火光,他已被重重包围,根本无路可走。
麦尔叹口气,若是可以,他会投降,但他知道希利德格不会放过他。他今年五十二,女儿只有十岁,他留下的钱足够让女儿衣食无忧吗?
麦尔拉紧缰绳。冲吧,也只能冲了!他双腿一夹,马匹前冲,眼前的火光亮得刺眼,即将把他淹没。
忽地,又有号角声响起,对方的队伍似乎开始混乱。麦尔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听到号角声此起彼落。他能分辨,毕竟同是奈布巴都的队伍,这是敌袭的号角声……
什么人来了?
一团更大的火光从远方奔来,迅速在敌后炸开。
火光正炽。
※
火光正炽,从羊粪堆蔓延开,如同一条蜿蜒的火龙,张大嘴准备吞噬亚里恩宫。
高乐奇犹豫着,他知道杨衍不会交出娜蒂亚,但不交出娜蒂亚,暴民的愤怒就无法宣泄。可如果强行抢下娜蒂亚,就代表与神子撕破脸,他就必须囚禁神子,胁迫神子与他合作。
放在以前,他或许会觉得这是个办法,但经过将近一年的相处,他已深知杨衍的性格,没什么可以让神子屈服,这人比铁还硬,比宝石还顽固。
“你答应过的。”高乐奇道,“你会自愿走出亚里恩宫。”他只能依靠娜蒂亚自愿。
王红低下头默不作声。
“古尔萨司年纪很大了,如果希利德格赢得这场斗争,神子会沦为他的傀儡。”高乐奇说道,“希利德格不会宽恕任何跟他作对过的人,你的父母弟弟现在虽然安全,但以后呢?希利德格说不定会报复,不,他一定会报复,会追杀你的亲……”
“闭嘴!”杨衍喝道,“别说歪理了!”
“你要一个人死,还是大家陪你一起死?”高乐奇仍是说着。
“我叫你闭嘴!”杨衍暴喝一声,就要上前,被王红拉住。
“把我交出去吧,这是我答应你们的。”王红道,“只要多支撑两天,说不定就能等到粮食回来。”
她说着就要上前,杨衍一把抓住她手腕,力道大得让她生疼。“我没答应!”杨衍大声道,“我才是神子,我没答应的事都作不得数!”
“神子,我们……”
“你说过的,我跟你,不是我们!”高乐奇的话再次被打断,杨衍道,“再说废话,别怪我不客气!”
高乐奇叹了口气,眼神示意王红。王红想甩开杨衍,但杨衍的手握得死紧,铁箍似的。高乐奇正要挥手示意手下上前,就听到一个醉醺醺的声音喊道:“对!咱们谁也不会被交出去,不交出神子,也不……嗝……也不交出妖女!”
塔克踏着醉步走上,他也听说了羊粪堆失火的事,来看状况,恰巧听见高乐奇与杨衍的争执。
高乐奇忍不住轻轻捏着鼻子:“塔克大人,您喝醉了。”
“我没有!我还保持着清醒!”塔克大声驳斥,脸红脖子粗,口齿不清,但语气坚决,“父王一辈子都被祭司院压着,什么都照祭司院的吩咐去做。现在希利德格想把我们逼得走投无路,想要我们交出娜蒂亚,对,这就是他们的目的。我不要!就算最后失败了,也不能照着祭司院的想法走!”
“就算他娘的只有这件事成功,我也不想照着祭司院的想法走!”塔克情绪高昂,“祭司院要娜蒂亚死,我们就算死光了,也要保她活着!一件事也好,我就不要祭司院称心如意!我要告诉祭司院,缪恩的后裔不是只会背叛,也会反抗!总有一天,亚里恩宫会推翻祭司院,重新拿回属于我们的权威!”
塔克拖着醉步,摇摇晃晃走到杨衍面前,揽住杨衍肩膀:“兄弟,我们一起保护娜蒂亚!”
高乐奇对塔克的任性无言以对。杨衍也好,塔克也好,他们都没有权力斗争的经验,杨衍感情用事,而塔克,他的继承权就不是斗争得来的,实在是其他的兄弟太糟糕。
但他没法反抗塔克,因为塔克是他的权力来源,除非他背叛塔克。他真该这样做,早在第一次见着杨衍时就该这样做了。仅凭一个神子作筹码,要对抗祭司院还是太难,他们快要败在希利德格手上了。
也是因为塔克太急躁,如果不是这么快出手对付希利德格……不,这时候不应该再考虑过去的错误,而该考虑接下来该怎么做。
“现在有两条路,守住亚里恩宫,或者弃守亚里恩宫,离开巴都。”高乐奇说道。
塔克吃了一惊:“抛弃亚里恩宫?”
“已经无可回避了。”高乐奇说道,“守住亚里恩宫,等粮食回来,我们就能化解民怨,与祭司院周旋,揪出希利德格将他斩首,我保证这一次不会再给他任何机会。”
“如果离开巴都,我们就到边境去,调动驻防军队,以神子名义号召反攻巴都。”高乐奇接着说道,“用王宫卫队、边境卫队,还有号召所有村庄的部落守卫队伍,甚至其他巴都若不愿被古尔萨司统治,都可能支持我们,我们用武力镇压卫祭军。”
“这是内战!”塔克跳了起来,“让奈布巴都陷入战火!”
“我们别无选择,只有这两条路。”高乐奇说道。
守住亚里恩宫等待粮食回归,抑或逃亡?这是个艰难的选择。如果麦尔能顺利找到粮食带回,只要守住一两天就能平息这场暴动,以亚里恩宫的守卫确实有可能办到。但如果麦尔没找到粮食——这取决于孟德主祭的消息到底可不可信与真不真实——那就必须逃亡,通过一场真正的内战夺回权力。
高乐奇无法判断,谁也无法判断,权力斗争的过程很多时候就跟战场应变一样,有的只是选择跟猜测,并没有什么十拿九稳的算计。
正如以往塔克无法下决心时会作出的决定,他问高乐奇:“你怎么想?”
高乐奇望向杨衍。
“守在这里!”杨衍决定坚守,他至少有一个理由认为该留下来,“古尔萨司不可能眼看着我们走到内战这一步,现在为止古尔萨司还放任着希利德格,他八成有把握收拾残局,咱们想逃出去可能非常困难。”
“如果守不住了,再逃也来得及。”王红附和,“现在跑了,就没有回头的机会了。”
“如果一定要逃,我们可以先投靠汪其乐。”杨衍道,“他是我的朋友,会愿意帮忙。”
跟流民交朋友,高乐奇不知道神子到底是哪来的奇思妙想,但他现在不想反驳。他立刻下令将王宫卫军调回亚里恩宫,驱离广场上聚集的民众,树立拒马路障,同时派人将他的家人接至亚里恩宫,以免他们遭受暴民袭击。
塔克拿着酒杯走到窗前,看着这一切如火如荼地进行。
也许这是他最后一次站在这里俯视整个巴都了。
※
通往亚里恩宫的途中,羊粪堆的居民沿路闯入民居强夺食物,不顾主人的哀嚎阻止。有人愤愤地去找刑狱司报案,但刑狱司早已派出所有战士镇压暴乱,混乱的街道越来越多,人手根本不够。
刑狱司战士以二十人为一个小队在街上搜捕犯人,用木棍、刀背攻击暴民,甚至还用上了弓箭。他们逮埔了一些人,但无济于事,暴乱的中心他们根本不敢靠近,人潮宛如巨浪,任谁靠近都会被淹没。
羊粪堆居民抢夺到的食物不够果腹,这令他们更为疯狂,而被抢的居民也因为失去最后的食物索性加入队伍,浪潮越来越大。
“快!动作快!”亚里恩宫前的守卫小队长帕特高声喊道,他正指挥着小队架上一个个削尖的木制拒马。从羊粪堆走到亚里恩宫只需半天不到,虽然沿路打砸抢延缓了脚步,但天亮后人潮肯定会到。
“卡尔,李心!不要光顾着说话!”帕特快步走过去,举起枪柄作势要打人。
卡尔害怕地缩了缩,浑身发颤,连声音都在颤抖:“我刚从南大街那上来,队……队长,他们有几万人,我们有多少人?我算术再不好也知道我们在等死……”
李心站在旁边低着头不说话,他跟卡尔的想法差不多。
“如果这里是战场,光凭这句话我就能把你处死了!”帕特拿长枪在地上一敲,把李心吓了一跳。
卡尔摸摸脖子:“这里怎么不是战场了?您看看那些人……”
“他们只是暴民,你们是训练有素的战士!我们要做的也不是杀光他们,执政官只要我们守住亚里恩宫两天,仅仅两天而已!”
可是……可是……卡尔接连想到好几个可是,正要开口发问,帕特拍着他脑袋大骂:“别乱想了!拒马没架好才会要了你的命!”
“好,好,我们这就去!”卡尔跟李心重新抬起拒马。
看着卡尔跟李心离去,帕特松开握住枪柄的手。他的手掌因为握得太紧而涨红。只要说谎他就会不自觉握住拳头,谎越大握得越紧,刚才那番话只是为了安抚浮动的军心,他没把握这场混乱会延烧到什么程度,也不明白为什么亚里恩不把妖女交出。上面的意思他揣测不了,他恍惚想起多年前训练官说的第一句话——“战士是为了听从命令而存在的”。
天亮前,亚里恩宫前架起了一长排三层的拒马,卡尔跟李心就守在第一层拒马前。帕特揪紧着心,他不知道暴民们什么时候会来。听说羊粪堆大火已经扑灭,这能不能稍稍安抚那些人的愤怒?
黎明前,喧闹声越来越大,当第一缕阳光照下,喧闹声彷佛平息了些,但随着太阳升起,又越来越清晰。帕特听不清楚那些人在吵什么,只知道声音逐渐逼近。
“通知大队长,暴民要到了!”帕特下令,传令官跑向亚里恩宫。
站在前排的卡尔用手肘碰碰李心,李心侧头看他,卡尔道:“希里剿匪记的结局是什么?现在可以跟我说了。”
“你之前诅咒我说出来会下冰狱,我不说。”李心重又看向前方,衣衫褴褛的暴民已出现在前方街道上,队伍混乱却浩大,纷杂的喧闹声渐渐统合成一个口号:“烧死妖女!烧死妖女!烧死妖女!”
声响越来越大,震耳欲聋,帕特转头看着后方临时架起的指挥台,仍是空悬,他问:“大队长呢,怎么还没就位?”
周围的战士皆摇头不知,传令官奔来,喘着气喊道:“兄弟们找遍了亚里恩宫,找不到大队长!”
“该死的!”帕特脑海中浮现出那个留着两道长须的怕死嘴脸。
“现在怎么办?”一名战士问道,其他战士跟着慌张起来。帕特扫视着还坚守岗位的战士们,还有席卷而来的暴民,大声宣布:“号角手预备!”
安排在四处的传令官复诵着帕特的指令,六名号角手举起号角。帕特转身快步走向指挥台,一阶阶爬了上去,在场将士虽感疑惑,但暴民当前,无暇分心。
帕特在指挥台上站定,一挥手,号角声齐响,瞬间盖过了暴民的呼喊声。暴民安静下来,停住脚步,就在拒马前三尺处。
帕特俯视前方,举目所及皆是暴民,他握紧了拳头按下内心的紧张,高喊:“今天只有一条规矩,越线者就地格杀!”
前排的战士高举长枪,面目狰狞,齐声大喊:“越线者杀!”
暴民犹豫着,阳光下,长枪闪闪发光。不一会,一颗石头飞越拒马,敲在一个战士头上,发出“咚”的一声。
零零散散的石头、碎木片随之飞来,砸向拒马后的战士。“烧死妖女!”有人大喊着,这声音像是投入池水中的石子,激起涟漪,不断扩散。
“烧死妖女!”“烧死妖女!”
石头木块不住往战士们身上砸来,战士们举起巨大的铁盾结成一整面人墙抵御着,但仍有不少投掷物越过盾牌落到他们身上。几名暴民越过拒马想要冲撞盾牌,一柄长枪从盾牌后穿出,刺穿了他的胸口。惨叫让暴民恐惧,死亡同样,前头的人开始却步,虽然来袭的石头与木块没有止歇,但总算阻挡了暴民前进。
远方传来了号角声,是刑狱司的队伍正驱赶人群。暂时守住了?帕特松了一口气。
“冲进去!抓出妖女!”人群中有人喊着。
“不要怕!他们人数不多!”又有人喊。
“冲啊!抓出妖女!解救神子!”
“解救神子!”
后方人群推动前方的,前方人群被挤着往前冲出,他们只能前进。
“守住!”帕特大喊。
人群撞上长枪与盾牌,血肉模糊。有人伸手去抓盾牌,被长刀砍断手指,但这阻止不了前赴后继的暴民们。他们拉扯盾牌,拉扯长枪,将战士拖入人潮中暴打,盾牌阵被打破一角,更多的流民涌入,掀翻战士,用石块敲打战士的脸,打得血肉模糊。
帕特见李心被淹没在人潮中,卡尔浑身是血地被按倒在地。
他看到暴民们爬上了他所在的指挥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