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珂听到喊叫声,立即掏出弯刀抢出营帐,喊道:“发生什么事了?”
“有人冲阵!四面八方都有人!”一名战士禀告。
达珂早等不及冲了出去,她喜欢血,喜欢杀人。不远处另一个营帐,喝得太多的卡亚醉醺醺地拾起长刀,喊道:“杀光那群狗崽!”
除了杀,他几乎不会发号施令。
达珂攀上营帐,看着火光亮起的方向。一支利箭向她飞来,劲疾非常,准确射向咽喉,达珂眼疾手快,横刀将箭弹开,高声喊道:“结阵,阻敌!”
利箭来自东面,但她看见奴隶往西逃去,她犹豫了会,那些奴隶太无趣,她猛然一跃向东追去,十余名亲信立刻跟上。
她撞上一队流民,一名流民挥刀向她砍来,她一低头,反手一弯刀割断对方咽喉,避开一柄长刀,弯刀勾入对方小腹一拖,连着肠子一起钩出,随即双手握刀跃起,斩下马上一颗人头。
爽快!爽快!
血腥味让达珂脸色潮红,夺了马匹撇开随从向东追去。迎面来了一骑,手中长剑递向达珂,达珂矮身横刀砍去,那人避开,两人在马上交锋。
好功夫!达珂心跳加速,血液宛如沸腾,全身不住颤抖,猛地一刀砍中对手马胸。那人同时还了一剑,正刺在达珂坐骑臀上,马吃痛人立,达珂一个不耐,横过弯刀割断马颈,马血喷出,洒了那人满头满脸。
两人同时下马,那人连刺数剑,达珂毒蛇似的扭动肢体,竟一一避开,随即一刀劈出,逼得那人回剑自保。达珂的攻势一发不可收拾,那人本拟等达珂力竭后反击,不料达珂却似不知疲累,一刀接着一刀,砍得那人左支右绌。到第十六刀上,达珂抓住间隙,弯刀勾入那人大腿,那人惨叫一声挥剑劈来,达珂左手抓住他手腕,右手弯刀不住砍劈、砍劈、砍劈、直到对方手脚分离,尸骸遍地,这才回身往东追去。
外号“云中剑”的夜榜刺客怎么也想不到他会有死在关外荒漠上的一天。
达珂完全不管对方想什么,她只想找寻猎物。脸上有刺青的流民再明显不过,她扑进流民群中,弯刀一个接着一个,收割地里刚长成的青稞似的收割人头。血染得她全身湿淋淋黏乎乎,她也负伤,但毫无所觉,快乐得几乎要发出呻吟,“哐当哐当”的声响在营中晃荡着,达珂的铃声是死神的脚步声。
天啊!杀人这么美好的事,为什么他们不懂得好好享受?
“达珂大人,卡亚萨司正在遭受围攻!”有人喊道。
关我屁事,卡亚自己不会杀人吗?
慢,或许那里有更多人头!
她已经忘记追往东边的目的,兴奋地想找寻更多猎物,抢了一匹马往西追去。
卡亚的队伍正被流民包围着,随从剩下几名,但包围他的有十余人。
才十几个人?
卡亚醉得太厉害,醉得不能御敌,他的刀挥得比大风吹倒的野草还歪,身旁的守卫得一边抗敌,一边保护卡亚。
达珂一阵风似的闯入阵中,见人就杀,这里头只有一个算得上高手,但难不倒达珂。
“你们去抵挡敌人,不,去消灭敌人,这里交给我!”达珂高声大喊。守卫散去,达珂一把拉起卡亚,他身上受了几处刀伤。
“枯嗒!你这蠢羊,你去哪了!”卡亚不住咒骂,“就算母狗也懂得保护主人!”
阿突列是草原上最骁勇善战的队伍,就算一时被突击混乱,也能迅速集结击溃敌军。这不,东南西北都响起号角,他们已经开始反攻,都用不着煮熟一锅羊肉的工夫。
就这么点事,这人竟对自己呼喝,达珂大怒:“你应该站起来杀敌,而不是对女人咆哮!”
卡亚眼中闪过一丝犹豫,举起刀,脚步歪歪斜斜:“我这就去杀敌,你看我杀光这群亵渎的莽羊!”
达珂一眼瞥见地上有支箭,是方才在营帐上击落的那支,箭簇锐利,木质坚硬,放箭的是个神射手。达珂迅速抄起箭矢,抢上一步,右手勒住卡亚胸口,制住他双肩向上一抬,左手将箭矢插入卡亚喉咙。
卡亚“呃”的一声,连叫声都发不出,四肢不住颤抖,粪便与尿一起涌出。
达珂持续着这个动作,忽地听到一声尖叫,转过头去,正在营帐间逃躲的蜜儿目睹这弑君过程。达珂没理会她,片刻后,将卡亚扔在地上。
那个少年说的没错,卡亚怕自己,或许他曾经强悍过,勇敢过,威风过,他或许也曾是草原上第一勇士,但那个卡亚早就死了,溺死在酒里,溺死在女人堆里。阳具真是男人愚蠢的源头,现在的卡亚是条胆小怯弱的公马,成日晃荡着那一根招摇。
蜜儿大声尖叫:“萨司被刺客的箭射死啦!萨司被刺客的箭射死啦!”
达珂望向蜜儿,只一眼她便知道蜜儿不会出卖她,那是受惊的兔子得到平静的眼神,只有感激跟眼泪。
达珂问她:“来看我杀敌?”
蜜儿点点头,跟在达珂的马后奔去。
天色还未明亮,敌人已被击退。他们死了近百名战士,但杀敌两百多名,其中五十几名是奴隶。几乎所有奴隶都死在这场战斗里,没一个逃出去,无可弥补的损失则是卡亚遭刺身亡。
达珂认为那名聪明的少年也死了,她懒得去找,与蜜儿一起将卡亚的遗体运回阿突列巴都。
大批探马带着卡亚身亡的消息向各大巴都飞奔,附近商队纷纷走避,各大巴都提高戒备,准备迎接接下来如狂风暴雨的三日战争。
※
利用奴隶当诱饵,谢云襟被顺利救出。他全身是伤,想问的话很多,但现在不是问话的时候。
他在天亮前被带到附近山头上一处隐密地点。随着时间越来越久,回来的人越来越多,他支撑不住,沉沉睡去,醒来时听到他们在讲话。
“只回来十三个。”说话的是名年约五十的老汉,正在解弓上的弦,“云中剑、笑回眸都被那疯婆子砍死了。”
“你怎么不帮忙?”有人问。
“我得掩护其他同伴。”
“我看到宋慈辉被乱军砍死。”一个正在擦拭双钩的壮汉说,“这群蛮子真骁勇。”
“就剩我们几个了?”一个细瘦男子脸色苍白,胸口裹着布条,这些人多少都带些伤。
“操!真是场硬仗!”
“我爹让你们来救我吗?”谢云襟问那群人。
“少爷有什么话见着老东家时问,咱们下人不好回答。”有人道。
爹终于愿意见我了?都经过四年了,爹才愿意见我?
“咱们走吧。”发号施令的是那名老汉。他说着话,不住揉着眼睛,他不太爱看受伤的同伴,总是故意偏过头去,也没帮同伴包扎伤口。
很多年后,谢云襟在一个下着雨的夜晚再次见到他。那时他已失明,拉着不着调的二胡,谢云襟没上前相认,对方似乎也没认出他来,或许认出了,却也保持沉默。
为了找回谢云襟,夜榜派出三十名顶尖杀手,各有所精,有长于追踪的,有长于游说的,有长于机关巧锁的,有长于刺杀与阵战的。他们循着金夫子的道路来到关外,之后寻向奈布巴都,金云襟是古尔萨司的侍笔,这个名字不难打听,好不容易找着谢云襟时,他已被俘虏,他们集结起来,说服附近与阿突列巴都有仇的流民对围猎队发起进攻。
流民们恨阿突列巴都,又被刺客们欺瞒,以为这是场有胜算的战斗。他们派人救出谢云襟,利用奴隶引开主力,护着谢云襟逃脱。即便如此小心翼翼缜密作战,这场战事依然折损了过半弟兄,个个都是夜榜精英,这可能是十年来夜榜损失最惨重的一役。
一群人往东走,沿途都是逃命的商旅流民,边境队伍已经集结,他们经过葛塔塔巴都的领地,听到很糟糕的消息,卡亚丧礼上抽到的对象是葛塔塔巴都。
他们转往山上,谢云襟从山上望下去,阿突列巴都大军如蝗虫般向葛塔塔巴都奔袭,边界上正在交战,血流成河,凄惨的景象连杀惯人的十三名高手都忍不住扭头。
这就是萨族,谢云襟想,奴隶、流民、不讲理的屠杀、无论如何也要宣扬的教义。谢云襟虽是关内人,但他至今认识的几乎都是萨族人,他也曾起过念想,或许见过父亲后,他会想回到萨族当个祭司,他对萨族有感情。
曾有的动摇在此刻通通扫除,萨族里有好人,有坏人,有独臂人那样的义士,有图雅那样温柔的姑娘,有希瑞德那样善良的百姓,也有慈祥的波图,公正的瓦拉,但被萨族统治绝不可以,因为萨族的战争永无休止,取下了关内,还有蛮族,打下了蛮族,他们说不定会渡海寻找海的彼端发动战争。
纯粹的光与火,鲜血与教义,这就是腾格斯教义。折磨不会停止,只会不断延续。
这段路走了很久,他们经过一座山,谢云襟依稀觉得这里景色熟悉。这是希瑞德家附近,他伤势好了许多,希望看看希瑞德故居,夜榜的人特地为他绕路。
木屋已经倾颓,希瑞德跟莉卡的墓被野兽刨开,同行的人替他们稍稍整了整墓地,没多流连就走了。
接下来的山路越来越崎岖难行,不少地方都得吊着木桶跨越峡谷。这不是圣路,圣路没这么崎岖,这叫英雄之路,谢云襟不知道夜榜怎么找到这条路的,或许有了权势真能手眼通天。
最后一段石壁相当凶险,由身手最敏捷的人背着谢云襟,最窄处只容一个脚掌。谢云襟遥望深不见底的峡谷,那名叫娜蒂亚的孩子能走过这条路吗?这得要多大的勇气与决心?
走过英雄之路,便是昆仑宫后山,他们在这里歇息,往前走会有铁剑银卫巡逻,得慢慢来。帮他开锁救他出来的人离开队伍,他的外号叫千手灵君,从外号看,或许是出身武当的高手。
谢云襟忽地想起什么,来到山壁前,拨掉积雪,露出个斑驳痕迹,是个高六尺宽三尺的十字凿痕。他在鬼谷殿的记载中看过,这是先人留下通往鬼谷殿的道路,从这里下去,越过几个平台就能回鬼谷殿了。
当真恍然如梦。
不久后,千手灵君带回十四套铁剑银卫制服,还有一名铁剑银卫。他们换上制服,由那侍卫带领着经过巍峨的昆仑宫来到停兵台,到了这总算是平安回到关内了。
“来了三十个,只回去十三个。”有人道,“以后也难得有这样的大买卖了。今后大家各自珍重,他日相逢也是两不相识。”
有人抱了坛酒来举杯共饮,之后或摔杯或停杯或相互敬酒,各自抱拳离去,豪气干云。陪着谢云襟的只剩那名千手灵君。千手灵君雇了马车把他送到陇地边界,等了四天,换了马车后,千手灵君也离开了。至此,救他的十三人各自散去。
谢云襟上了马车,对身在何处要去哪里一概不知。一路上他都试图与人攀谈,但无论是那十三名高手或替他驾车的人都守口如瓶,只说:“见着老东家,问他就是。”
走了整整两天,路上不停换车,最后来到一处庄园前。那是个普通庄园,不大也不小,匾额上写着“养心园”,像个暴发户想要舞文弄墨,思来想去只挤兑出这么个俗气名字。
作为伪装,挺好,这世上不可能会有某个地方某处庄园就在匾额上大大书写着“夜榜总部”四字,夜榜也不可能在哪处名山胜府哪个高门大院,当然,这里也不是夜榜总部。
庄园有主人,仆人叫他陈老爷。陈老爷对他很尊敬,替他准备了客房和精致华服,吩咐仆人他要什么都给,关内精致的功夫菜,谢云襟今天才初尝滋味。
随着进入关内,他的心情时而澎湃,时而平静无波。再见到父亲时该说些什么?是控诉他的不公,问他是否后悔,还是告诉他自己这四年经历了什么?他会关心还是不屑理会?会懊悔还是冷酷地说父子情断?
第三天丑时,陈老爷来敲门,请他到大厅去,并亲自掌灯。廊道上,房间里,再也不见一个仆人,黑漆漆一片中,除了掌中光明和繁星孤月,唯有庭台水榭旁的大厅灯火通明,灯火映在水面上,竟有些金碧辉煌之感。
大厅外站着十余名壮汉,老壮青年皆有,各个精神饱满。谢云襟心跳加剧,整整五年了,他终于又要见到父亲。
他走进这庭园里最明亮的大厅。
坐在主位上的是名年轻人,与他一般年纪,身着玄色素面锦衣,腰系紫金带,披着珍贵的黑貂皮,只一眼谢云襟就知道这人是谁,因为他们虽然面貌不同,但如此神似。
是他那享尽宠爱的哥哥。
“爹呢?”他脱口而出。
谢风枕示意陈老爷退下,大厅里只剩下兄弟二人。
“爹年初时走了。”谢风枕说着,示意谢云襟坐下,“我接手了夜榜。”
谢云襟脑中一阵晕眩,悲伤,自怜,诸般情绪涌来,他颤抖着声音问:“爹走了?”
谢风枕点点头,兄弟俩默然半晌,静得几乎能听见厅外的流水声。
“所以……是爹临终前叫你救我?”谢云襟问。
谢风枕点点头,又摇摇头:“爹临终前交代我一句话,希望我转达给你。”
“什么话?”谢云襟追问。
“爹说,他原谅你了。”
什么意思,原谅我了?谢云襟脑中的哀伤悲痛全都变成同一种情绪——愤怒。他颤着声音问:“爹说什么?”
“爹说……”谢风枕顿了会,“他原谅你了。”
他原谅我?他凭什么原谅我?他将我关在暗无天日的鬼谷殿里十四年,我在关外颠沛流离,经历这么多事就为了回家,就为了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对我,而他留给我的只有一句话:他原谅我?
他到底凭什么原谅我?我又做错了什么,凭什么要让他原谅?
“二叔公不希望我见你,是我执意要来。”谢风枕停顿了会,道,“我把当年的护卫也叫来了,关于当年的事,你有什么想问的就问他吧。”
他拍了下手,走进一名四十有馀的中年人,一头半黑半白略稀疏的头发,佝偻着身子,神情有些慌张。
“但我想,你还是别问的好。”谢风枕道。
谢云襟有很多问题,但他觉得问不完,而且他也不想问了,他只觉得在关外所努力的一切是如此荒谬可笑。他想问为什么,换来的是原谅?原谅?
但他还是问了唯一一个问题:“当年真是因为我哭了,才害死娘吗?”
那人拜倒在地,趴在地上,惶恐非常:“我……我不知道。”
谢云襟紧紧闭上眼,紧得像是不让眼泪流出来:“说清楚。”
“老夫人死了,老爷很难过,他非常生气,非常生气,我从没见过老爷这么生气难过。他问,怎么会被发现的?我说,我只能照实说,说是孩子哭了,他问是哪个……”
“当时场面那么混乱,我实在记不住是哪个,但老爷很凶,我很怕,我……我就随手指了一个……”
谢云襟仰天抒了口长气。
“我不敢跟老爷说,怕老爷杀了我。”他趴在地上不住叩头,“直到老爷过世,大少爷旧事重提,我才,我才……”
“既然不想我问,为什么让他来?多此一举!”
“我觉得你应该知道所有你想知道的。”谢风枕道,“你毕竟是我兄弟,虽然我也是到了十五岁才知道有你这个兄弟。”
“我真的很想找你。”他的话里带着些微歉意,“但爹不愿意,直到爹……”
“别再说他原谅我了。”
“爹过世之后,我才派人去找你。”
“他救了你。”谢云襟望着趴在地上的侍卫。
谢风枕不置可否:“你今后有什么打算,留下来帮我吗?”
“我留下来,你能睡得安稳?”权力斗争的漩涡,谢云襟看得清楚,即便只在权力周围也会被卷入,直至粉身碎骨,“我拿回我那份就好,我该有的那份。”
“我明白了。”谢风枕挥手示意那侍卫退下,又问,“我很忙,不能留在这太久,你还要什么?”
谢云襟道:“我要走了。”
他什么也不想问,也不想知道。关于他的家族,关于他的哥哥,还有父亲母亲的一切。
谢风枕点点头。
陈老爷掌着灯陪他回到房间,请他稍候,许久后陈老爷再来,恭敬地端上一叠银票,都是五两十两的面额,道:“为二爷备好马车了。”
连称呼都改了。
陈老爷将他送到门口。
“九大家境内各州府都有咱们夜榜的针,晚些老东家会派人告知二爷怎么联络夜榜,要多少银两,多少人手,打个招呼都有,若一时筹办不及,只需等上几天就好。”
他点点头,正要上车,陈老爷又关心问道:“二爷会驾车吗?要不要帮您安排个细心妥贴的人,沿途也好有个照应。”
“不用,我会驾车。”谢云襟回答,“帮我跟大哥说一声,以后我不叫谢云襟了。”
云无心以出岫,他已经离开那座山洞。
陈老爷讶异:“那二爷要叫什么?”
此时天色方明,一片淡白色在东方渐生,谢云襟道:“谢孤白,天光初亮,其色孤白的谢孤白。”
陈老爷点点头:“属下会转达老东家。”
谢孤白驾车东去,此刻他无亲无友,无依无靠,连仇恨都无,苍茫天地间,何去何从?
他想,自己还有什么该做的事?
他想起一件必须去做的事,阻止萨教入关。智慧与力量,他能拥有智慧,但还需要力量。
他游历天下,为这事作准备,三年后,谢孤白明白,九大家治下的天下几已无可救药。正如古尔萨司所言,他们不会团结对抗萨族,会内乱,三十年后,九大家败局已定。
他有了第二件事,必须将这怒王打下又被怒王后人抛弃的天下交给一个怒王在世会真正认可的人。
他不善交际,随波逐流,始终孑然一身,直到在陇地结识第一个朋友。
之后,他在那个斜风细雨的夜晚,见到了真正心怀仁义的世子。
蛰半生长夜,待一线孤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