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处置外面那个骗子?”卡亚不耐烦地问。他抚着头,宿醉还没退去:“我头疼得很,奈布巴都那小子惹得我心烦。”
谢云襟等待着宣判自己的命运。
“当奴隶吧,反正所有俘虏都得当奴隶。”达珂哈哈大笑,“今晚就烙印吧,免得他们饿死。不,现在,就是现在!”
她命人升起炽热的火炉,将铁块烧得通红,牵来所有俘虏。
“你们应该感谢这骗子。”卡亚呵呵大笑,“他让你们少饿几天。”
俘虏是没有权力的,不值得浪费粮食,奴隶同样没有权力,但奴隶是财产,财产得保护好,免得损失。
俘虏们个个低垂着头等待着不幸降临,包括流民。他们无力反抗,也不敢反抗,有些人甚至窃喜着,因为成为奴隶还能吃饭。
他们中有些人已经饿了好几天。
“流民成为奴隶是好事。”烧烙铁的人说。
谢云襟是第一个受刑的,他被绑在木架上,双手高高吊起,要踮着脚尖才能站稳,这是避免奴隶挣扎。
猩红的烙铁无情地印在谢云襟左肩上,传来一阵痛入心扉的炽热感,还有烧焦的肉味。
他竟然觉得很香,恨不得一口咬下自己肩膀。
他真的太饿了。
剧痛让他昏过去,片刻后又被水泼醒,然后被两名战士带走。他被拖去奴房,扔在一角,得到一囊水、两张稞饼和两块巴掌大的肉干。
竟然有肉,还这么大块!谢云襟精神一振,拿起肉干与稞饼拼命往嘴里塞。
他真的好饿好饿。
奴印是条相互缠绕的火焰锁链,代表萨神赐与智慧的火焰被铁链锁住,从此这人再也不能有自己的想法。奴隶的主人会在奴隶耳朵后刺上姓名,奴隶转手后,新的主人会划掉旧的姓名,在下边刺上新的姓名。有些不幸的奴隶几经转手,主人的名字都刺到脖子上了,不过这是极少数,奴隶如果换过三个以上的主人,通常会被认为是有问题的奴隶,不是太懒太笨太难管教便是对主人不吉利,恶奴与凶奴都不太值钱。
烙印结束后,谢云襟就是彻底的奴隶了,但他还是无主的奴隶,所以耳后没有刺青。他甚至无法逃跑,每个部落都会检查来村里的人是否是逃奴,他跟金夫子进入图雅的村庄时,瓦拉小祭就要求看过他们的肩膀。
走投无路了,即便他能逃出,从这里到奈布巴都千里路遥,他连找个部落投宿都没办法,就算跟别人说起身份,谁会相信一个奴隶是祭司?
真没办法了吗?他靠在奴营一角想着。怎会一夕之间落入这种境地?希利德格是否一直在等这个机会?他一直以为希利德格会感激他的救命之恩。
其实他曾经有机会与希利德格做朋友,误会或许能在不知不觉中化消,但谢云襟没有。他从没认识过希利德格,无论高乐奇、塔
克、希利德格,谁对他示好,他总是冷冷淡淡,连他自己也没发现这有问题。可能是他不知道该如何与人往来,也可能是他一心想当火苗子,打算两年后离开关外,因此不想与人有太多交情,更可能是金夫子的旧事让他不敢与人亲近。
他生命里的前十四年是一片空白,后四年也没一个长久的朋友,塔克与高乐奇都对他抱着目的,他从未试图去了解过这几人。就因为这,不知不觉中,他的冷漠疏离引来了厌憎与猜忌,最终成了报复。
更可能原因或许也不是这么单纯,如果只是这样,希利德格只要任凭谢云襟自生自灭就好。正如孟德主祭察觉到希利德格的威胁,希利德格也察觉到谢云襟对他的威胁,他在铲除未来可能的政敌,他之所以来,是想确定谢云襟的下落跟生死。
权力欲望就像漩涡,会将附近所有人扯入,撕碎。
不,不能就这样放弃,谢云襟想着,一定还有机会。
受刑的奴隶一个个回到奴房休息,休息时间只有半天,到了晚上,他们依然得拖着疼痛的身躯服侍那些战士,包括女奴们。
但饮食确实好了,每日两餐都有两张稞饼与肉干。
隔天早上,奴房里飘来臭味,谢云襟很熟悉这味道,又有不治的奴隶了。
他生病了,他心里明白,但奴隶没有选择。他必须干所有劳务,推车,打水,被呼来喝去。他勉强清醒脑袋,想找到逃走的办法。
对卡亚而言,围猎的收获并不重要,他享受的是围杀的乐趣。他是个贪图享受的人,每晚都喝得醉醺醺,有时头疼就留在营寨里,让达珂去围猎。卡亚会无故施暴,只要喝醉,或者没喝醉也会,对着奴隶一顿拳打脚踢。他喜欢“踢球”,这是奴隶们最害怕的处罚,卡亚会跟达珂一起选出一个犯错的奴隶,让那奴隶双手抱膝,将头埋在膝盖间,像一颗球似的,用绳索绑起。
他跟达珂会开始踢“球”,只要球越过谁身后,谁就输了。
没有一颗人球能活下来。
蜜妃本名叫蜜儿,妃子这称号毫无意义。蜜儿没有尊严,只要卡亚想,随时随地就把她叫来解决。卡亚不在乎别人的眼光,甚至乐于在别人面前展现自己的“勇猛”。
至于达珂,她是真的疯子,乐于杀人的疯子,谢云襟觉得她比卡亚更疯。
十天后,谢云襟熬过来了,身体渐渐恢复。围猎队伍已打算回程,这趟的收获不算丰盛,虽然猎补不少流民跟无通行证的商旅以及无辜民众,但俘虏死伤过多,只剩下五十几人活着。
阿突列巴都很近,但回程很慢,因为卡亚很享受围猎的快乐,真难想象一个萨司会这么悠闲,看看古尔萨司的勤奋……
谢云襟知道一回到阿突列巴都,他的机会就更少了,但他还想不到一个完整的计划。
这天,他被叫去打水,湖边,他看见蜜儿正在洗浴。她裸着身子,不畏惧谁看见她,包括奴隶,还有谁没看过她的丑态吗?她为了活下去还得努力迎合,呻吟,展现卡亚的勇猛。
蜜儿见到谢云襟,此时的谢云襟衣服破烂,浑身脏污,与其他奴隶相同,蜜儿也没多加留意。
奴隶们不被允许与别人说话,也不允许交谈,毕竟在回到巴都前也担心这些奴隶团结起来反抗,但不是怕他们反抗得逞,这可能性微乎其微,但如果因此造成死伤,那也是财产损失。
但谢云襟知道必须抓住这次机会,他开口,一句话就必须取得信任,不然挨打后可能就没机会了。
“我有办法救你,对你没有损失。”
蜜儿讶异地转头看着谢云襟。她没出声,她这妃子毫无地位,只比奴隶跟平民高上那么一丁点。
“拜托你,让我跟达珂单独见面。”谢云襟道,“我有办法救你,让你逃走。”
什么办法他现在也没想清楚,但他从希利德格与卡亚的对话中隐然察觉到一丝丝细微的机会。
“你没有命令不能说话!”蜜儿道,“你想死吗?我马上让人打死你!”
她在彰显自己微弱的权力,仅比奴隶跟平民高上一丁点的身份,即便只是卡亚的发泄对象。
“我真是古尔萨司的侍笔,奈布巴都的祭司,我被人陷害。我有萨神赐与的智慧,让我跟达珂单独见面。”谢云襟道,“这样我就有办法救你,救我自己。”
他已经说得太多,不等蜜儿回复,拎着水桶往回走。
“侍卫!”蜜儿大叫起来,“他跟我说话,他对卡亚萨司不敬!”
一名战士走上前来,一双眼直盯着蜜儿丰胸细腰问:“他说了什么对卡亚萨司不敬的话吗?”
侮辱萨司是大罪,简单点一顿毒打,严重的处死,谢云襟方才说的话极有可能被处死。
“他说他是奈布巴都的祭司,他想见达珂大人!”蜜儿如实回答。
“还在做梦呢!”战士大怒,扇了谢云襟两巴掌,抓住谢云襟手臂道,“我带你去见卡亚萨司,让你说说自己的冤屈!”
见着卡亚还不被当成人球?谢云襟正苦思如何脱身,蜜儿揽住侍卫手臂放在自己胸前道:“他只是疯了,饶他一命吧。少了个奴隶,可惜。”
软玉在手,那侍卫心猿意马,忙道:“就听蜜妃吩咐。”随即又赏了谢云襟两巴掌,喝道,“滚!”
当天晚上,谢云襟正在倒酒,卡亚又把蜜儿叫来取乐,隔着火堆,谢云襟与蜜儿四目相对,谢云襟眼神坚毅,像是在告诉蜜儿:“相信我。”
战士歇息前,奴隶回到奴营,他们累了一天,一倒下就立刻休息,那些哭泣、哀伤,感叹、捶胸顿足早在这十几天里打磨没了。
谢云襟还没放弃,他特地选在最靠近帐门的位置。这位置很不好,有些守营门的侍卫会故意捉弄睡在靠近帐门口的奴隶,让他们睡不好。
蜜儿来了,她与站在门口的守卫说了几句话,钻进营帐,摸黑呼唤谢云襟,谢云襟立刻起身。
“你真能救我?”她低声问着。
“能,只要让我见到达珂大人。”谢云襟说道。
“你想对达珂说什么?我帮你传话。”
“只有我自己说才有用,你不能说。”谢云襟心中狂喜,他总算争取到一次机会,“你相信我,我不会害你。”
蜜儿走了。
之后两三天没有任何消息,眼看就要回到阿突列巴都,谢云襟却不慌。他领悟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的道理,慌张无济于事,只有尽人事听天命。
某个卡亚再次喝得酩酊大醉的夜晚,他与达珂踢球输了,盛怒之下拔刀把那可怜的奴隶砍成好几块,痛骂达珂是“生不出崽的母驴”。两人几乎要动起手来,最后卡亚说“我的刀不沾母驴的血”,踏着醉步离去。
就是这个晚上,“叮叮当当”的声响出现在奴营前,让谢云襟燃起希望。
“我要带走这个叫金云襟的奴隶。”达珂只说了这么一句话就将他领走。一路上,达珂身上“叮叮当当”的声响没停过,每一声都像敲击在谢云襟心头上。
但他竟然保持住冷静,连他自己都讶异。
达珂将他带到主营,遣退了卫兵。“蜜儿说你要见我,有重要的事跟我说。”达珂坐在主位上,那本来是卡亚的位置,但卡亚今晚不在主营,他跟达珂吵架后另起了个营帐睡觉,把护卫也叫去了。
“要不是卡亚喜欢操她,我早打掉她牙齿,她挨了我好几拳,还是希望我能见你。” 达珂伸出食指勾了勾,对谢云襟道,“过来。”
谢云襟走上前去,达珂冷不防往他小腹一踹,力道沉重,谢云襟双手捂肚不住干呕,彷佛连内脏都要吐出来。
“这是奴隶乱与人说话的惩罚。”达珂问,“你想说什么?”
谢云襟想说话,一开口,下巴酸痛难以启齿。他知道时机稍纵即逝,也知道达珂没有耐心,但他实在开不了口喘不过气,好一会才勉强单膝跪地,伸出颤抖的左手抚心,竭力恭敬说着:“我……我是……来自……奈布巴都的祭司。”
“你还想说你是古尔萨司的侍笔?挺好,谁能有这样身份的奴隶!”达珂哈哈大笑。
“不,不是。”谢云襟努力调匀呼吸,肚子的疼痛蔓延到胸口,连呼吸都觉得刺痛,“我……我要说……”
“卡亚不配当萨司,您才配得起萨司的位置。”
他终于说出口了。
“你真会说话。”达珂笑着说,“就算你舔我脚趾也没用。”
“卡亚不是真正的勇士。”谢云襟虚弱说着,“他怕古尔萨司。”
达珂睨着跪在地上的奴隶,走上前又一脚踢中谢云襟背部,浑身“哐啷哐啷”不停作响。
谢云襟疼得要背过气去,还是坚决说着:“还记得两年前的圣卫队屠杀吗?”
达珂当然记得,那一回,奈布巴都的圣卫队太过靠近圣山,与阿突列巴都圣卫队发生冲突,双方交战,占据人数优势的阿突列圣卫队提回二十三颗人头,当中还有名什长。
之后古尔萨司约见卡亚,就为这么点事,古尔萨司要求卡亚同样交出二十三颗人头,否则就会兵戎相见,卡亚咆哮着拒绝,要古尔萨司凭本事来拿。
“卡亚萨司赶走奈布的老头。”达珂冷笑,“有问题吗?”
“但后来古尔萨司派人拿回了二十三颗人头。”谢云襟缩着身子道,“卡亚萨司一个屁都不敢放。卡亚只敢咆哮,不敢报复,他怕古尔萨司,如果不怕,就该反击,拿回两百三十颗人头……”
“闭嘴!”达珂伸脚正要踢去,谢云襟拼了命喊:“卡亚还怕您!”
达珂脚停在半空中,缓缓收回来,问:“你说什么?”
“其实卡亚怕您。”谢云襟道,“他没有真正的勇气,您才有,只要给您机会,您连古尔萨司都敢杀!我是古尔萨司手下最聪明的祭司,我的智慧搭配您的勇气,杀掉卡亚,让您来代替他成为阿突列的萨司!”
“你怎么证明你是聪明人?听听你说的话多蠢,卡亚取下过最多的人头才当上萨司!”
“那是年轻的卡亚,现在他老了,胖了,胆怯了,他怕您!”谢云襟道,“我能看出这点恰恰证明我很聪明!”
“呵呵呵呵!”达珂放肆地仰天长笑,她的笑声真是尖锐。“你也很有勇气,敢说这样的话。”她伸手摸上谢云襟下体,谢云襟吓得一缩。
“据说这是男人勇气的源泉,我要是把它拿走,你还会这么有勇气吗?”
“不是!”谢云襟大喊,“这里没有勇气,只有愚蠢,多少男人因为这里犯蠢!达珂大人,您虽然没有这东西,但一样充满勇气!”
“我可以把它泡酒喝下。”达珂道,“我真该这样做,就从你开始。”
“那你会变得跟男人一样蠢,真的!如果这玩意有用,卡亚才该多吃些!”谢云襟着急了。
“来人!”达珂喊道,“把他押回奴营!”
两名战士从营房外走入,将谢云襟拖起拉回奴营。
如果连这个计划都失败,谢云襟想不到其他办法逃脱,疼痛让他的脑袋无法思考。自己之后会怎样?被带往阿突列巴都当奴隶,而且是最残暴的卡亚与达珂的奴隶,可能连三个月都活不了。
他昏昏沉沉睡去,不知过了多久,一个轻微的声音响起。
“少爷!少爷!”
少爷?多久没人这样叫他了?他张开眼,一个战士对他说话:“别出声,我帮你解开镣铐。”
他抬头望去,营帐外微弱的火光照在门口,两名守卫偷懒似的坐在地上,仔细一看,两人喉咙上插着箭,连发出声音都来不及就死了。
这不知哪来的战士开锁快得像折断一根筷子,谢云襟手脚立即能恢复行动。
这人是谁?为什么叫我少爷?
“别嚷嚷,听我说话。”解开谢云襟的镣铐后,这人依序替其他奴隶解开镣铐,安抚他们,“我是来救你们的,我是苏玛巴都的战士,今天我们要除掉异端。”
那人说着不可信的谎言,但奴隶们哪敢作声,他们中一半还没清醒,一半脑袋混乱。
“我们的人马上就来,你们出去后往西冲,会有人接应。”那战士说道。
是……谢云襟脑中灵光一闪。
四年了,已经过四年了……
“你们等外头大乱再跑,记得抢夺武器杀敌,会有人来救你们。”
爹终于派人来找我了?谢云襟眼眶一红。
爹终于派人来找我了?!
“抓牢我,不要乱动,紧紧抓着就好。”战士嘱咐着。忽地外头一声大响,火光猛地亮起,杀声震天,那战士高声大喊:“冲!”
奴隶们冲了出去,战士背起谢云襟混在奴隶中冲出。他佩着弯刀,见着来者一刀一个,快得谢云襟看不清。
这么好的武功,他只在金夫子身上见过。
这人不是往西冲,而是往东。火光亮起,来的不只他一个,十数骑身穿皮袄的高手领着数十流民从东边杀入接应,沿途砍倒营帐踢翻火把。
一队战士杀来,与高手和流民交手,另一队从后方追上,已发现正要逃走的谢云襟。“啪、啪、啪”,混乱中谢云襟听见追兵倒地的声音,已有三人倒在地上,胸口都插着支箭,而且箭一支接过一支,毫无虚发,惊慌的战士顾不上追赶,忙寻找掩蔽。
他们是真没料到,竟然有人敢偷袭阿突列巴都主营。
这就是夜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