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孤白说了一个很长的故事,足足又说了三个晚上。
“怒王血脉是荣誉也是使命。其实打从祖父那代起,就渐渐没有复兴怒王旗号的野心了,父亲说他希望我是最后一个被留在鬼谷殿的怒王后人,所以在我小时候就破了我气海,伤了我手脚筋,使我不能练武。”
众人都“咦”了一声,觉得此举太过歹毒,却因为是谢孤白的父亲而隐忍不说。沈未辰心想,原来是涉及先人行止,谢先生才撒谎,心中信了几分。
李景风叹道:“大哥这么聪明,如果学武,一定是个顶尖高手。”
谢孤白摇头:“未必。习武的天赋与读书的天赋不同,无法证伪之事只是猜测而已。”
“我在鬼谷殿住了十四年,失足摔入山谷,回不了山上……”谢孤白略去了所有与夜榜相关的事,只说金夫子收了重金一直照顾他。在这个故事里,金夫子为了救他而下山,好心的父女平安,那女孩现在该已嫁作人妇。
因为没有身份,也为了找寻回关内的路,他们来到图雅的村庄过冬,沈未辰听说刀秤交易,颇觉新奇。他们从瓦拉小祭口中得知圣路之事。暴风雪袭击后,他们跑去远方部落求助,借来几车粮食帮助村庄熬过难关,瓦拉小祭感谢他们,为谢孤白写了推荐信。他们离开村庄时,图雅与利兹成了亲,现在应该生了许多孩子。
他们来到奈布巴都,信件因疏失而开封,谢孤白不得已摆棋局引来注意。朱门殇说这段大可跳过,不用特意显摆自己聪明,谢孤白回答这是他得以成为古尔萨司侍笔的原因。
顺利进入祭司院后,古尔萨司的睿智令沈玉倾戒慎恐惧,他和平一统五大巴都的理念与自己不谋而合,但其野心却令人担忧,幸好他年事已高,可能早已身故。欺负奴隶的卢斯卡勒令李景风咬牙,拯救奴隶的独臂人又让他热血沸腾。金夫子为了救出卷入奴隶叛变事件的谢孤白而身亡,众人不由得叹息,卢斯卡勒之死又令众人激赏谢孤白的机智。
沈未辰关心娜蒂亚,觉得她小小年纪吃了许多苦头,很是不忍。沈玉倾不忍中又带着忧心,觉得这样刚毅的姑娘若潜入关内,指不定会谋划大事。李景风觉得不公,一个贵族的残暴最后还要牺牲个小姑娘来解救其他人。朱门殇多问了一句:“真长得很漂亮?”引来一顿白眼,辩解道,“我是想问,下回见着还认得出来吗?”
最后被希利德格出卖则不用隐瞒,谢孤白说他被烙上奴印,幸好父亲重金请来夜榜高手营救才逃出,循着英雄之路回家,却得知父亲已经身亡。
“是我一个远房亲戚所说。”谢孤白道,“我那时已成年,不必留在鬼谷殿了。”
这样一个没有夜榜,没有破绽,没有那许多死去的人的故事,沈未辰没从谢孤白脸上看出说谎的痕迹。
连谢孤白自己都希望它是真的。
“回到关内后,我游历九大家。我知道英雄之路,也知道萨教有圣路,但没法跟崆峒说。”
关外进了一滴水也得立刻擦干净,不只关外人对关内人赶尽杀绝,崆峒也对关外来人赶尽杀绝。
“为了查出圣路,我需要陇地地形,这不容易,直到我见着《陇舆山记》,当中提到蛮族密道,我才结识若善。我们把圣路的消息留给崆峒,让他们去找。”谢孤白道,“我自关外回来已经十二年,古尔萨司说三十年能一统关外,我相信他。”
沈玉倾道:“或许古尔萨司已经死了?”
谢孤白摇头:“那希利德格或孟德会继承他的遗志,奈布巴都有比另四个巴都更强的实力,顶多多花几年罢了。”
“先人的伟业谢家可以不要。”谢孤白道,“但先人的遗志谢家人不能就这么抛掉。当年怒王阻止蛮族入关,阻止了生灵涂炭,现在谢家人也不能坐视蛮族入关。”
“我很清楚萨教会带来什么,只要他们不放弃腾格斯教义,战争就永无止息。”谢孤白道,“九大家需要一个共主对抗蛮族。”
沈玉倾知道他在提点自己,不置可否。众人默然半晌,朱门殇先开口:“行吧,听了四个晚上故事,明日要是扎错针,得出人命。”他站起身,“大伙先歇着吧。”
此时尚是丑时。这三日里每日沈未辰都送李景风回房,两人在门口闲聊两句,多半关于谢孤白当日说的故事,有时是些闲杂事,通常已近天明。揉着睡眼的阿茅从隔壁房里走出,一脸嫌恶地抱怨他们怎么不进屋说话,严冬黑夜里站门口图凉快吗,李景风说不方便,阿茅便翻个白眼睡回笼觉去。
今日雾重,夜里仅凭掌灯只能看清周身丈余处,沈未辰送李景风到门口,两人闲聊几句,沈未辰正要告辞,李景风忽地喊道:“小妹。”
沈未辰站住:“嗯?”
李景风道:“这几日听大哥说蛮族往事,若是让蛮族入关,会死很多人。”他想了想,道,“小妹有本事,肯定会帮着二哥,只是以后定然有许多凶险,小妹也得小心。”
沈未辰道:“那是你二哥,你不帮他?”
李景风道:“若有帮得上的地方肯定帮,只是我答应了三爷,身份上又有许多不便。”
沈未辰只觉得心里闷闷的,于是道:“那就由得我冒险,出了事也没人心疼。”
李景风语气严正:“别瞎说。”又道,“瀛湖水战小妹断后,救了许多青城弟子,受伤发烧都能摆脱追兵,即便我没赶来,小妹也只是多受几日折腾,终究能逃脱。汉中几场血战,小妹身先士卒救了许多人,小妹不仅有本事,还勇敢,什么都能做好,我觉得……觉得……小妹能做的事很多,小妹想做就去做,帮青城不是……不是只有一种方法。”
两人心底都有话想说,不知为何却总谈不开
。沈未辰道:“夜深啦,我回房去了。”
她提着灯笼经过钧天殿,浓雾里见着火光明亮,料想哥哥尚未离开,于是往大殿走去。主殿里无人,沈未辰转往谦堂,放慢脚步,果然见沈玉倾独坐椅上闭目沉思,显然出了神,连自己来到都没察觉。她将灯笼挂在门口,这举动惊醒沈玉倾,问道:“小妹?”
“哥不回房歇息?”沈未辰在沈玉倾身边坐下,若有所思道,“我很少进谦堂,且是坐在这跟哥说话,以前爹都是坐这个位置的,对吧?”
沈玉倾道:“这座位娘跟雅爷都会坐,两人都在时,娘会让给雅爷,平时空着也不坐人。”
谦堂是议事之地,沈未辰接任卫枢总指不久便与谢孤白前往汉中,之前有事都在钧天殿商议,沈玉倾议事也未找她,所以几乎没来过谦堂。
“哥在想谢先生说的事?”沈未辰问。
沈玉倾点点头:“你也听出大哥的意思了,他希望哥能当天下共主,率领九大家对抗蛮族。”他停顿了会,接着道,“其实他更希望哥能一统九大家,他希望……我能像前朝的皇帝一样,号令天下。”
沈未辰并不意外,想了想,道:“青城实力与华山、唐门相仿,这有些强人所难,但华山元气大伤,武当疲弊,少林又有正俗之争,丐帮、衡山、点苍正打得不可开交,都有麻烦缠身,如果机缘够,又有想法,有人谋又得天助,也不是不可能。”
沈玉倾苦笑:“这听着像是大哥的口气。”
“哥,我时常觉得你辛苦,可有时……我也羡慕你。”沈未辰道,“打小到大,大家都对你有期盼,有想望,有托付,每个人都在指望你,这很辛苦……我就无忧无虑,什么事都不用想,想学什么就学什么,等着嫁个好门派,结个强援,就算帮上青城大忙了。我也这么想,等着掌门和爹娘替我作主,这辈子就这么过了,正如夏姐姐说的,那是多少姑娘都不敢想的福气。”
“我到唐门见到唐二姑娘,这才见到世家名门的姑娘也能这般放浪形骸,那时我还听着哥哥跟谢先生的话办事。到了武当,哥被严掌门抓走,我靠景风跟严公子的计谋把哥哥救回来,虽然受了伤,我才知道自己有什么本事。谢先生要我为自己多想想,可我却不知道要想什么,直至顾姑娘带我离开青城,我才知道我该想些什么,可也没人指望我能做什么,连顾姑娘都没法替我回答。”
“我想立个志向都找不着志向。”沈未辰愣愣想了会,自己待过刑堂,当过卫枢总指,为青城上过战场,但那都不是自己的志向。刑堂里真想办事就得撞上些隐密,沈玉倾方即位,那些脏污还不能深挖,且即便自己努力当上总刑,人家也只道自己是掌门妹妹,当了卫枢总指也一样,再往上就只剩下掌门之位了。至于上战场,她更希望天下太平,那也不是个志向,她望着挂在门口的灯笼,不由得有些出神。
沈玉倾道:“你开开心心活着就是哥对你的指望啦。”
“我知道哥想我无忧无虑,但妹子更希望为哥哥分忧。”沈未辰摇摇头,“我是想对哥说,这很苦,天下很重,你不欠这天下什么,关起门你还是青城世子,二十年后即便天下大乱,蛮族真的入关,也是铁剑银卫先撑着。可我知道哥放不下,爷爷说哥哥是顶梁柱,你就要支撑起这大屋。”
“我知道哥哥担心这事困难,担心拖累家人,但能被人寄望是因为哥哥有本事。我会陪着哥哥,帮助哥哥。哥,只有你能做的事,你就非做不可。如果萨教卷土重来,九大家却不能一心,到时哥一定会后悔,所以不要顾忌,以后也别瞒妹子什么事了。”
沈未辰道:“帮青城,帮哥哥,就是妹妹现在的志向,你越是顾忌,我就越不开心。”
沈玉倾道:“你终究是我妹妹,怎能不担心?”
沈未辰摇头:“哥,你这点还不如景风呢。”
沈玉倾笑道:“这可比不得。”
沈未辰知道他调侃自己,脸一红:“怎么比不得?师父也好,爹也好,娘也好,就连哥哥也是,知道我冒险,连严大公子都说一句舍不得,可景风不同。”
沈玉倾问道:“景风说什么了?”
沈未辰道:“他说下次要带朱大夫的金创药,用油纸包着就不怕受潮,还嘱咐我小心点。”
沈玉倾笑道:“倒是我小觑了妹妹。”
沈未辰回道:“君子不二过,知错能改,犹未晚也。”
兄妹俩相视一笑,却满心担忧。沈未辰提起灯笼,临走前道:“哥早些睡,以后有事都与妹妹商议就是。”
※
李景风睡至近午才起身,左右无事,戴上面具寻个院子练起龙城九令。九招剑法,前三招他在进鬼谷殿前就已经熟练,在鬼谷殿中又精熟了三招,最后三招却异常困难,苦练许久还是不得法门。
自从练了洗髓经,他内力大进,不仅如此,打坐默练功法几乎每隔日便自觉有些长进,进步之速连自己都吃惊。这内功心法既然是怒王所学,他想一试心法威力可到什么程度,当下手运真力,出剑夹带风声,威势凛凛,连他自个都讶异,只觉得比起过往进步不少。
他正休息,忽听到脚步声,转过头去,见是沈未辰来了,忙起身喊道:“小妹!”
沈未辰见他满头大汗,知道他正在练功,取了手巾递给他擦汗,坐在他身边问道:“你准备什么时候离开青城?”
李景风道:“不知道,两年没在青城过年了,可能元宵过后吧。”
此时已是腊月,沈未辰失望道:“这么快……你打算去哪?”
李景风想了想,道:“三爷说关外危险,要我好好学习,我想反正也要去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不如先去孤坟地磨个一年半载,那里也是法外之地。”
“孤坟地?那里确实是法外之地,听说许多规矩都与九大家不同。”沈未辰想了想,道,“你歇够了再把龙城九令使一遍给我瞧瞧。”
李景风笑道:“不累,就再打一次给小妹看。”说罢站起身来,又把龙城九令使了一次。沈未辰见他内力剑法都大有精进,心想:“才两年不到,景风内功便突飞猛进如此,学得比我还快呢。”
其实论天赋,李景风还差着沈未辰一大截,何况他起步甚晚,内力又不如沈未辰精纯,只是洗髓经难学易精,与重悟性的三清无上心法或者稳扎稳打的易筋经不同,讲究适性与缘分,只需入门便一日千里,即便明不详这等奇才前三年修练易筋经的进展也无法与洗髓经相提并论。
当然,到精深处能否突破仍是全看个人造化,武学之道概莫如是。
这套剑法李景风已在沈未辰面前演练过数次,沈未辰早已熟悉,见他最后三招使得并不流利,问起,李景风道:“这三招极难,我总不熟练。”
沈未辰又问得更详细,剑谱上记载连同诸般变化、运劲法门、攻守转换全都问得清清楚楚,沉思许久,道:“你要去孤坟地,又要出关,都是极为危险之事,留在青城这段时日我便多教你些武功,也好防身。”
李景风喜道:“就怕麻烦小妹。”
沈未辰微笑:“有什么麻烦的。你剑法很好,拳脚功夫怎样?”
李景风道:“三爷说我剑法已嚼不完,再传拳脚也练不了,只教我拆解招式的法门。”
沈未辰道:“三爷说的有道理,那时你内功未成,外门功夫需要下苦功,反不若先专注剑法,但若一点拳脚都不会,没了剑就没了手脚,而且拳脚兵器能融会贯通,对敌时更加灵活。我先教你一套掌法吧。”说着抬起手来五指张开,道,“棉掌这种功夫九大家都有,虽然法门不同,万变不离其宗。青城棉掌讲究的是出掌如棉,劲发如针。”
她说着,轻飘飘一掌拍出,李景风见这掌缓慢无力,犹如太极拳似的,谁知拍至半路直臂一推,只觉一股大力猛然向胸口袭来,李景风被推得上半身后仰,索性向后翻个筋斗卸力,双足稳稳落地,可仍觉得胸口窒碍,余劲未消,又退开几步,颇觉烦闷。
李景风讶异:“小妹这劲力好古怪。”
“这就是棉掌,力发于收发之间,发七分,留三分,蓄力透心,练到深处,掌力能穿透厚甲伤及敌人。”沈未辰道,“前朝有些酷吏打板子,一板子下去,有时听着响却不伤皮肉,有时听着不响却伤筋动骨,棉掌也是,高手一掌拍下,打得豆腐啪啪作响,外头完好如初,里头已是稀碎。”
李景风点头:“我见过这种功夫,原来叫棉掌。”
沈未辰笑问:“又是哪条道上遇见的?”
李景风道:“唐门境内,也是个通缉犯,听说是少林叛徒,武功挺厉害,我预先用了浑元真炁护体,吃了一掌还是胸闷。”
沈未辰当下指点他运功法门和用力技巧,李景风依样画葫芦,轻轻推出一掌,猛地直臂一推,风声劲急。
沈未辰讶异:“这就会了?”
李景风搔搔头:“这就算学会了吗?”
沈未辰道:“你发力收力之间不觉窒碍?”
李景风道:“这不难啊。”又道,“自从练了洗髓经,出力使力都觉得容易,以前要运气吐纳才能挥出的一剑,现在想哪就能用到哪。”
沈未辰心中疑惑,想了想,道:“洗髓经心法你记得多少?说给我听听,尤其总诀部分。”李景风见她认真,把洗髓经口诀说与她听,虽有些错漏,但沈未辰只想听听总诀理解这内功心法的长处。
沈未辰听完总诀,沉思片刻道:“洗髓经强在力随心动,念转即发,学习棉掌这类以发力技巧为主的武学自然奇快,若是学硬掌刚拳一类注重威力的武学,反不如三清无上心法或易筋经,嗯……”她问道,“你能用洗髓经的内力运使浑元真炁吗?”
李景风道:“当然能。我练洗髓经后,浑元真炁才有点模样。”说罢深深吸一口气。
沈未辰喊道:“慢!别吸气!”
李景风疑惑:“混元真炁非常耗力,不吸气,气竭力弱,无法久持。”
沈未辰摇头:“不是要你把一口气憋足了用,是要你想用就用。”
李景风讶异:“这怎么可能?”
沈未辰道:“别的内功心法或许不可能,但洗髓经恰恰合适。如果我所料不差,这能弥补浑元真炁需要预先吐纳提气的缺点,你要把浑元真炁练到收发由心。”
她说话间猛一抬手,李景风吃过小妹多次亏,向后一退,双手护住胸脸。沈未辰喊道:“别遮挡!”李景风果然放下手。这掌拍中李景风小腹,掌力透入,李景风闷哼一声,双手捂肚弯下腰来。
沈未辰没想他连混元真炁都没用上,幸好这掌只用了两成力,歉然道:“这么听话,叫你别遮挡你就不遮挡了?”
李景风道:“我知道小妹是要我学着用浑元真炁挡你掌力。”
沈未辰道:“可你没用。”
李景风道:“不习惯,来不及啊。”
沈未辰道:“来不及就得挡啊。”
李景风道:“可小妹说别遮挡啊。”
沈未辰脸一红:“这么听话,早晚卖了你。”
李景风苦笑:“我又不值钱。”
沈未辰笑道:“上千两好人头呢。”
李景风道:“小妹又不缺钱。”
沈未辰等他站起身来,才道:“这样吧,这院里什么工具都无,我带你去我跟爹的练功房,你学武也方便。”
李景风喜道:“太好了!”
沈未辰唤来轿子,阿茅正坐在门口无聊,见他们要离开,嚷着要跟,沈未辰一并带上她。
“听大哥说,关外如此危险。”李景风想着,“明不详说杨兄弟很可能被带去关外了,不知他在关外是否安好。”
※
此时,杨衍正头痛着。
一个难以解决的问题让他头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