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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2章 日暮途穷(下)

    火光亮起,奴隶们抵达约定地点,终于暂时不用害怕追兵了。这附近没村落,也不用忧心引人注意。

    奴隶们见到独臂人,都松了口气,上前打招呼。独臂人看向人群,问道:“蒙杜克呢?”

    “蒙杜克没跟来。”有人说道,“他孩子还小,不希望孩子当流民。而且米拉……米拉的腿断了,需要照顾。”答话的人恨恨说着。

    不只蒙杜克,还有些人也没跟来,多半是有孩子的。独臂人无奈,但也能理解,流民想要回到部落还得从奴隶干起,奴隶还能有信仰,而流民甚至不被允许信奉萨神,这些人的孩子都未满十二,不会被处死,虽然往后的日子不会好过,但他们愿意为孩子牺牲。

    “把那恶心的贱种拉上来!”独臂人喊道。

    一群人将卢斯卡勒拉上前来,他被打得鼻青脸肿,满嘴是血,用绳绑着,要不是要用他纳投名状,早被打死了。

    “把绳索解开。”独臂人吩咐,“再准备一条绳索,还有布条。”

    众人不知他想做什么,但他是这场反抗的主谋,众人唯他马首是瞻,有人去准备绳索布条,有人替卢斯解开束缚。

    “你……你想做什么?饶……饶命啊!”卢斯呻吟着。他曾经瞧不起任何人,连对担任古尔萨司侍笔的谢云襟都满脸不屑,现在却颤抖着嚎啕大哭,惨叫求饶:“别……别杀我!我给你钱,给你很多很多钱,一辈子都花不完的钱!”

    “什么味道?”有人捏着鼻子问。

    “是尿臊味,他尿裤子了!”

    “按住他!”独臂人下令。在众人嘲笑声中,卢斯被按倒在地。

    “你的命还要留段时间,但我要先讨点利息。”独臂人道。

    他抽出刀来,一刀将卢斯的左手齐腕斩断,卢斯大声惨叫,满地打滚。

    “帮他止血,让他闭嘴。”独臂人收起刀吩咐,“咱们再走一个岔路再休息。”

    “我跟你们去。”谢云襟挥舞着双手从石后走出。这次他不要等弓箭脱弦才懊恼,他要说出来:“你们可以挟持我!”

    奴隶们见有陌生人出现,都觉讶异,有人拔出刀来。有人认出谢云襟,喊道:“是侍卫长的儿子!”“他怎会在这?”更有人喊道:“杀了他!”

    “慢,不要动手!”独臂人慌忙拦住,“是我带他来的。”

    众人大为讶异。谢云襟奔上前来,独臂人见他气喘吁吁,沉声喝问:“你怎么出来了?”

    “我……我想帮忙。”谢云襟道。

    “这里没人信得过你。”独臂人回答。

    “你信得过我就好。”谢云襟道,“奴隶造反,卡勒失踪,肯定惊动祭司院,我是古尔萨司的侍笔,危急时你们可以拿我当人质。”

    独臂人皱眉:“你惹这麻烦做啥?”

    “我想当个善良的人。”谢云襟道,“以一个善良人的身份去见萨神。”

    一人走近,在独臂人耳边窃窃私语,过了会,独臂人回头与几人低声商议,谢云襟不知道他们商议什么,估计是如何处置自己吧。

    “行。”独臂人转过身来,“你可以跟我走。咱们殿后,我看着你,你若轻举妄动,我一刀收了你。”

    谢云襟大喜:“不用担心,我不会害你们。”

    奴隶们由头领率领着继续前进,谢云襟数了数,估计有两三百人,男女老少都有。他想混进队伍里,但独臂人拉着他,等队伍走了很长一段距离,黑夜中几不可见了,独臂人才拍拍他肩膀:“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别累坏了。”

    谢云襟道:“我很能走路的。”

    他知道这群人还是不信任自己,全是看在独臂人面上才让自己跟着。

    又走了很长一段路,肯定过了子时,谢云襟真不明白这群奴隶怎么这么能走。

    “他们不累吗?”谢云襟问。

    “对奴隶而言?”独臂人嘻笑着回答,“少爷,奴隶是跟累一起活着的。”

    再次被人叫少爷,谢云襟有些恍惚。独臂人在路边停下,两人挑个枯草丛躺着,只一会谢云襟便沉沉睡去。

    第二天,他被独臂人唤醒,只觉全身酸痛不堪,回头想想,金夫子其实将自己照顾得极好,就算走远路也不会让他疲累。

    两人又走了一段,眼看又到个三岔

    路口,奴隶们昨晚便是在这扎营,地面仍有痕迹,谢云襟蹲在地上摸着土石沉思。

    “怎么了?”独臂人问。

    “再半天。”谢云襟道,“最多再半天,咱们就会被追上,只会更快,不会慢。”

    独臂人皱眉:“这么快?”

    “我在祭司院学兵法战阵。”谢云襟道,“卫祭军所的人会比刑狱司或戍城军、贵族亲兵更快些,奴隶叛逃是刑狱司的工作,但我们抓了……”

    “我们?”独臂人问。

    谢云襟脸一红:“我们抓了卡勒,势必惊动胡根亲王,他派贵族亲兵或戍城军来抓我们都有可能。沿途有岔路,不好找,但找到这就能确定咱们往这走。”

    “三百个奴隶,大批老弱妇孺,一百多个戍城军,甚至几十个就能让咱们溃败。”谢云襟问,“我们什么时候能跟流民会合?”

    “照这脚程可能得走到黄昏才会到跟流民约好的地方。”独臂人沉思着,“前面有处密林,可以埋伏。”

    “用奴隶跟军队打?”谢云襟问。

    独臂人问:“你说能赢吗?”

    “不知道,除非来的人很少,否则机会渺茫,就算成功,死伤也很惨重。”谢云襟道,“我得先到那观察地形。”

    “如果真逃不掉,这是唯一的办法。”独臂人沉思着。

    “不是。”谢云襟道,“还有别的办法。”

    独臂人瞪大眼,疑惑地看着少年。谢云襟指着自己:“我来拖延他们。”

    “怎么拖?”独臂人笑,“就算功夫跟你养父一样好,你也拖不了他们,而且你很……怎么说,文弱?你真该练点功夫。”

    这话又刺痛了谢云襟。

    “我是古尔萨司的侍笔,来追赶的人很大可能认得我,我就说被你们抓了,中途逃掉。”他指向另一条路,“我就说你们往那条路去了,这叫调虎离山。”

    独臂人道:“那你怎么办?被发现说谎,胡根亲王一定会找你算帐。”

    “古尔萨司的侍笔不会就这么被问罪。”谢云襟道,“等古尔萨司召见我,我会如实禀告,让古尔萨司裁决我的罪行。”

    独臂人想了想,道:“计划不错,且等我通知一声。”

    他说完,施展轻功奔向前去,要不是带着这群奴隶,他能说走就走,甩开追兵。

    许久后,独臂人回来,道:“我说了,让他们先走,我留下陪你。”

    谢云襟讶异:“你留下来做啥?”

    “咱们把说词改改,说你被奴隶劫走,被我所救,再用调虎离山。等事败,你就说是我威胁你,不照说我就会杀你,多少能脱罪。”

    “那你呢?”谢云襟问。

    “等你支开追兵,我们就各走各路啊。”独臂人拍着谢云襟肩膀笑道,“你也是个好人,萨神会保佑你。”

    好人?谢云襟苦笑。一路行来,不知害死多少无辜,虽然不是自己动手,但都与自己有关。

    两人索性坐在地上串起证词,之后又闲聊起来,独臂人依然不肯说出姓名,只说自己无家累,经商为生,四处流浪,这家村落缺铁,那家村落缺驴,便跑腿赚些钱为生,没钱时就找个村落当守卫,挣够钱就走。他帮过部落打流民,也帮过流民打猎,如此流浪已十余年。他武功不差,也不怕危险,就是漂泊天涯,有时缺女人。

    谢云襟只觉得这行当当真累人。

    至于谢云襟,只说自己父母早亡,养父照顾,来到巴都考祭司院,曾在街上摆过棋摊。这事独臂人在奈布巴都养伤时也曾听过,原来竟是眼前人,不由得啧啧称奇。

    这一聊,两人亲近许多,等到下午,忽听到马蹄声,两人慌忙起身,假装路过。只见七八十个骑兵逐渐逼近,领头的竟是与谢云襟相熟的希利德格,谢云襟大喜,连忙挥手。

    “云襟?”希利德格勒住马,“你怎么在这?”

    “奴隶造反时,我也在奴房里。”谢云襟问道,“我爹呢,没跟来?”

    “令尊?我不认得。”希利德格没见过金夫子,“但一路过来,我没见到其他人。”

    看来金夫子没追上来,谢云襟松了口气,道:“我在奴房被奴隶挟持当人质,跟我爹失散了。奴隶们昨夜在这露宿,幸好这位大哥经过,救了我。”

    “我见这么大群人绑着两个人,就知道有事。”独臂人道,“另一个受伤了,我救不了。我假装无事经过,抓着一个就跑,他们功夫很差,想拦我,被我一刀一个两刀一双吓傻了,我便带着他逃了出来。”

    这说词颇多需要细究之处,谢云襟正要细说,希利德格却道:“慢,云襟,你的事缓些说。卡勒还被挟持着,那群奴隶去哪了?”

    谢云襟本拟拖延时间,眼看不成,只得指着另一条路:“往那去了。”

    希利德格对独臂人道:“萨神保佑,感谢您伸出援……助,祭司院会给您相应的奖赏。”说罢转过头去,喊道,“让出两匹马来!”

    有人牵过两匹马,希利德格道:“云襟,你受惊了,先回去。”随即策马率众往另一边追去。

    谢云襟目送希利德格远去,松了口气,道:“幸好他心急,没起疑。”

    独臂人笑道:“还赚了两匹马。”

    两人翻身上马,独臂人道:“就此别过?”

    谢云襟道:“我还是跟你走一趟吧,见你跟流民会合,我才放心。”

    独臂人笑道:“劳您关心了。”倒转马头便向奴隶那方追去。

    两人有脚力代步,又无拖累,快马加鞭,不用半个时辰便追上前队。众人听说追兵被引走,都是欢喜,但仍对谢云襟戒备重重,只是并未拦阻他进入队伍。

    这是条长长的人龙,昨夜看不清,前头有马匹牛车,马匹上是年长的老者,牛车上除了粮食就是妇女孩子,还有个年轻母亲用布遮掩着坦胸喂孩子。大部分人步行,手持钢刀的壮汉看来会点武功,走在队伍最前端,渴了就传递水壶,饿了就从牛车上取下肉干稞饼,边走边嚼。

    牛车上什么都有,羊皮、肉、布料、绳索、衣服、锅碗瓢盆,值钱的不值钱的都在上头,奴隶没有私产,这都是掠夺来的主人事物。

    谢云襟也觉有些饿,独臂人给了他一块肉干。躺在牛车上的卢斯卡勒可没这么好运,他脸色苍白,嘴唇干裂,双眼满布红丝,左手被紧紧捆住,时不时发出呻吟哀嚎,无神的双眼凝望着天空。

    然后他看到了谢云襟。

    “救我……”他的声音带着哭腔,“金云襟……救我。”

    他的丑态让谢云襟感到极端厌恶,扭过头去不理会。

    “你勾结奴隶……”卢斯恨恨呻吟,“你这下贱的平民,父王会让你们付出代价!”

    他们来到一处路口,左边是片坡地,下头是及腰高的枯黄野草,右边是矮山斜坡,斜坡有草原上罕见的密林。

    “还要走多久?”谢云襟问。

    “应该是走到黄昏……咦?”独臂人露出讶异神情。前方车队慢了下来,甚至停下。

    谢云襟吃了一惊,难道遇到阻截了?独臂人拍马上前,远远望去,高举着手喜道:“马勒首领!”

    马勒是这群流民的首领,远远瞧见独臂人,也高声大喊,挥手致意。独臂人大喜过望,高举大刀喊道:“弟兄们,马勒首领来接应咱们,咱们安全啦!”

    奴隶们欢声雷动,交相庆贺,不少人相互拥抱,忍不住哭了出来。他们虽然要成为流民,但再也不用担心害怕了,他们是自由的!

    独臂人赶到最前头,问道:“马勒首领,你们怎么来了?”

    名叫马勒的首领顶着个大圆秃头,只在后脑上留下一小片稀疏顽强的灰白,胡子茂密,看着有些憨厚,右眼下刺着个雪花刺青,那是流族标记。他身后领着三十余人,都骑在马上,长枪弯刀弓箭齐备,神情森严。

    马勒道:“这不是担心兄弟们被追上,赶来接应?”他望向人群,讶异道,“这么多人?”

    奴隶头领道:“有两百八十五人。”

    马勒上前巡视,喜道:“东西不少,兄弟,这回辛苦你了。”说着脸色一沉,“不过最重要的还是那件事,卢斯卡勒呢?”

    “在这。”独臂人喊道,“把人拉过来!”

    几名壮汉将卢斯卡勒从牛车上扯下,押着上前。马勒伸长脖子望向远方,问道:“没有追兵?”

    “追兵被我甩了。”独臂人道,“我把他们引去另一条路上。”

    “哦?”马勒皱起眉头。卢斯已经被押到面前,奴隶领头将他摁在地上跪着。

    独臂人道:“你要谁动手?我,还是奴隶领头?”

    马勒见卢斯满手是血,问道:“你斩断他一条手臂?”

    独臂人点点头,马勒道:“行吧,把人交给我。”

    总算平安抵达了,谢云襟松了口气。他对流民没好感,正打算悄悄离去,掉转马头时只见枯草堆中隐隐有蠢动模样,正觉不对,马勒将卢斯拉至身边。卢斯抬起头来望向马勒,吃了一惊:“你……你是……马勒王叔?”

    还不等独臂人反应,马勒揪着卢斯退开几步,大喝:“动手!”左侧坡地旁猛地站起数十名手持弓箭的壮汉。

    谢云襟听见喊声,勒转马头,大喊:“大家快逃!”随即纵马直奔。

    弓箭射向奴隶们。

    独臂人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马勒身边一名壮汉挥刀向他砍来,他忙拔刀抵挡,只听后头惨叫声不绝于耳,不善武功的奴隶纷纷中箭倒地。

    马勒身后,手下也取出弓箭不住放箭。那些会武功的奴隶想上前,但他们怎打得赢身经百战的流民?长枪贯穿胸口,弯刀开肠剖肚,一颗颗头颅滚落在地。

    一名奴隶重伤倒在独臂人马侧,伸手抓住独臂人脚踝,怒声质问:“为什么要害我们?”独臂人目眦欲裂。他想不通,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要残杀这些奴隶?他挥刀逼近马勒,但被长枪长刀顶了回来,他武功高强,将一人斩于马下,回头又杀了另一个想偷袭他的流民。

    惨叫声从身后不断传来,独臂人挥刀冲向斜坡,冲向放箭的伏兵,大刀过处又斩杀了两人,他的坐骑倒下,他便下马突击。

    没用,敌人众多,最靠近他的三名流民弃了弓箭挥刀向他砍来。自己引来的这群流民正在屠杀自己带来的奴隶,骑在马上的老者摔倒在地,守在牛车上的妇人血已浸透羊皮,正在哺乳的母亲护着孩子,背上中了三箭,热恋中的爱侣紧紧拥抱,箭头将两颗心串成一串。

    自己到底做了什么?他冲向路中,挥刀替奴隶抵挡弓箭,口中大喊:“快逃!快逃!”

    一个又一个奴隶倒下,每个人都惊骇不解,用怨恨的眼神看着独臂人。独臂人懊恼、痛苦、疯狂、自责,挥舞大刀接二连三杀死流民,双眼含泪,口中不住大喊:“对不起!对不起!”

    他崩溃了,疯狂了,他不知道怎么会这样,满心愧疚。

    “射死他!”

    大部分弓箭朝向独臂人,箭矢随着马勒的口令放出。箭雨从四面八方来袭,独臂人闪无可闪,只能等着被万箭穿心。

    就在这时,一条人影笨拙地扑至,一名姑娘扑到独臂人身上,拱起背用身体替他挡下箭雨。姑娘一句话也没留下,临死前伸出手,似乎想摸独臂人的脸,随即倒在独臂人怀里断了气。

    独臂人甚至不认得这姑娘,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不逃命,而要为自己舍身,但姑娘的死唤醒了独臂人的神智。他猛然翻身,准备逃离这处地狱,他要查清真相,是什么人,又是为什么要害死这些奴隶。

    如果此刻谢云襟在旁边,他会认出这名唤醒独臂人神智的正是当初在稞田旁因其出言相救免于受辱,让独臂人为救她而失去一臂的姑娘。然而谢云襟没看到这一幕。伏击开始时他就逃了,周围的奴隶们也在慌忙逃窜,他从马上摔下,被逃亡的奴隶踢中几脚也不觉得疼,站起身继续跑。身边的人一个个倒下,耳中嗡嗡作响,他却什么声音也听不见。

    他在天大的幸运护庇下,竟然没倒在箭雨里,但灾难并未停止。

    “停箭!杀!”马勒挥刀前指。

    流民从斜坡上冲下,阻断逃路,一个奴隶也不想放过,挥刀杀来,意图逃走的奴隶被逼得后退,两头一夹,几乎没有生路。

    谢云襟根本没有反抗能力,眼看就要死在当场,一骑忽从他身边掠过,刀影重重,为他挡下利刃。

    是金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