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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1章 日暮途穷(上)

    独臂人发现谢云襟看自己的眼光古怪,问道:“怎么了?”

    “你……”他歪着头仔细端详谢云襟,只觉眼熟,苦思许久,摇头,“我认得你吗?”

    谢云襟不敢答话,问道:“你不认识我,为什么救我?假如我是坏人,要害你呢?”

    “想清楚了还来得及救你?那老头武功很厉害,我打不过他。”独臂人哈哈大笑。

    他为什么还笑得出来?他断了一只手……

    “你的手……”

    “断了,就是被那老头砍断的。”那人挥挥另一只手,“你为什么被那老头追杀?你得罪了卡勒?”

    谢云襟道:“我路过,发现卡勒想干坏事,他派人追杀我。”他不知道该不该对救命恩人说谎,“多谢救命之恩。我是祭司院的学祭,古尔萨司的侍笔,请你务必来祭司院让我道谢。”

    “祭司院的侍笔?”独臂人愣了下,笑道:“古尔萨司喜欢聪明的年轻人,你一定很聪明。”

    “我能回去了吗?”谢云襟道,“虽然天黑了,但我能走回去。”

    “要是又撞着那老头呢?”独臂人问,“你不怕他?”

    “只要回到祭司院,他就伤害不了我。”谢云襟想了想,他想请独臂人保护他,但又不敢,独臂人不是金夫子对手,撞着了必然遇害。

    “你不请我保护你回奈布巴都?”独臂人问。

    “不了。”谢云襟叹口气,“我再想办法吧,告辞。”

    “你不能走。”独臂人摇头,“你听见我们说话了,不能走。”

    谢云襟慌忙摇手:“我什么也没听见。”

    独臂人笑:“你这么聪明,猜我信不信?”

    谢云襟垂下头:“那你想怎么处置我?”

    独臂人道:“陪我走一段,到了安全的地方我会放你走。遇到那老头,我也能帮你抵挡一会。”

    谢云襟心想,金夫子找不着自己,九成会回奈布巴都等着,只怕入城前就被逮个正着,这样说来,还是远离巴都为上,于是道:“我跟你去,只是遇见那老头,你别跟他动手,自己逃就好,他不会杀我,顶多打我一顿气就消了。”

    “走吧。”独臂人道,“不点火把,免得被发现,你小心些,跟在我后边,走慢点,我会等你。”

    谢云襟点点头:“多谢。”

    那人脱下外衣披在谢云襟身上,道:“咱们要走上大半夜。”

    秋夜渐寒,谢云襟本没想到会在野外过夜,外衣一披上,反倒觉出寒意。两人一前一后向西走,那是通往圣山的方向,他突然想起几天前圣山外才发生冲突,阿突列巴都杀了二十三名奈布巴都的圣卫队员。

    长夜漫漫,路途迢迢,谢云襟心想,既然独臂人已经知道自己偷听,何不坦率些,打听个仔细?若是对方不愿透露,那也无妨。他总觉得这里头有事,这是个好人,谢云襟想,自己能不能提醒他些什么?

    “我听你方才跟那奴隶说话,你们早就预谋造反?”

    “嗯。”独臂人点头,“卢斯卡勒该死,他虐待奴隶,对待奴隶有如牲畜,我很后悔那时没杀了他。”

    他说的是在青稞田里阻止他欺负奴隶的事。谢云襟道:“现在已经入夜,他们赶回巴都报讯,马上就会有人追来。”

    “卫所的士兵都死了,本来要我帮忙,后来没用上我就成功了。萨神保佑,降下处罚,让一切意外顺利。”

    那是谢云襟被金夫子从奴户掳走后的事,卢斯卡勒将年幼的娜蒂亚姐弟关在屋外,忙完农务的奴隶们回来,娜蒂雅奔到父亲面前,哭着指向奴房,奴隶们立刻明白怎么回事,被卢斯卡勒欺压已久的他们按捺不住愤怒,挥舞锄头耙子闯进屋里,打死护卫,抓住卢斯卡勒一顿痛殴。

    发觉骚动的守奴护卫想从卫所冲出,在门口便被奴隶们堵住,侍卫们拿弓箭还击,也不知是疏于保养还是什么原因,弓箭歪歪斜斜取不着准头。等卡勒被从屋中押出,害怕伤及卡勒的护卫们只好退开,奴隶们将侍卫关在卫所里,放火焚烧卫所,抢了马匹粮食逃走,派人通知他会合。

    如果不是卢斯卡勒把所有卫兵赶进卫所,这事还不能这么轻易成功,连原本要出手的独臂人也用不上。

    “等胡根亲王发现儿子没回来,派人来找,已经入夜了。草原很大,他们不知道要往哪个方向追,我们能争取到一点逃走的时间。”

    “但是奴隶身上有印记,没地方可藏,没有村庄愿意收留,他们能逃到哪去?”谢云襟问。

    “成为流民。”独臂人回答。

    “流民不会收容他们,奴隶主很少愿意让奴隶学功夫,大部分奴隶功夫都不好。”谢云襟道,“有的流民甚至会把抓来的奴隶卖掉。而且还有女眷,落到流民手上也不好,大多数流民的女眷是共有的。”

    “当流民很惨。”独臂人道,“那为什么要把奴隶逼得比流民更惨,让他们宁愿成为流民?”

    谢云襟心中一动,他想思索这问题,但不是眼下,他问:“流民不能进入巴都,也不敢太靠近,奴隶的行动受限制,没法跟流民通消息。”

    他醒悟道:“我明白了,你不是奴隶,你是自由人,是你帮他们联络流民。”接着又疑惑,“可这群流民能信任吗?”

    他见过太多残暴的流民。

    那人默然半晌,摸摸自己断臂,突然转过话题:“我这只手断的时候,你不是也在?”

    谢云襟脚底冷到头皮发麻,转身就逃,黑灯瞎火,脚下一绊,眼看要摔得鼻青脸肿,被独臂人一把揪着领子捞起:“小心摔着,都说了你还不能跑。”

    “你你你……记得……”谢云襟一开口就牙关打颤。

    “不记得你,就打个照面,我哪那么好记性。但我恩人说仇家的儿子最近在古尔萨司身边当侍笔,你一说就提醒我了。”

    “恩人?”谢云襟一愣,“你……你知道了,怎么不……杀我?”

    “我瞧你被那老头追,定然也有些事。他是你亲爹?”

    谢云襟摇头:“是养父。”

    “他有什么奇怪的癖好,不然你干嘛逃?虐待你了?”那人又问。

    “他做了很多坏事。”谢云襟又摇头,“还想阻止我在祭司院学习,想带我走。”

    “不喜欢你在祭司院学习?你可是古尔萨司的伴笔。”那人忽地恍然,“操,你爹是王权派的?果然都是混蛋!”

    王权派是很少数的,认为萨神的归于萨神,亚里恩的归于亚里恩,祭司院不该影响贵族统治。当中又有许多立论,包括认为权力使人堕落,神的仆人不该沾惹世俗权力,又或者基于认为萨神并不想干涉人们生活的神人二分论。这种理论某方面否定萨神在乎人们善恶,所以有祭司学者认为主张神人二分的信徒普遍道德低下,这些谢云襟在祭司院都沾过些皮毛。

    想得远了,谢云襟拉回思绪,点点头:“他也觉得祭司院不应该干涉亚里恩的权力,所以想把我带走,让我不能在祭司院读书。”

    “操,异端!”独臂人又骂了一声。

    谢云襟瞧出这人并不想伤害自己,于是问:“你想用我威胁我爹,替自己报仇?”

    “你看来不像坏人,古尔萨司是道德高尚信仰虔诚的睿智导师,不会让坏人当自己的伴笔。”

    谢云襟一直不知怎么说好,又问:“你……不后悔吗?”

    “我每天都在后悔。”独臂人道,“后悔我不够本事,后悔我当时没杀了卢斯卡勒,恩人说,那是我好事只干了一半的关系。”

    “你的恩人是谁?”谢云襟好奇,他听出这人对恩人非常敬佩。

    “他的名字我不能说,但他的道理我可以说给你听,让你学习。”独臂人道。

    那是他被砍断手臂那天的事。

    金夫子追上他,与他交手,他本领还是有的,否则哪能在金夫子手下逃生?但他还是落败,两人交战二十余招,他被斩断一臂后逃走。

    断臂后失血过多,伤口剧痛,等逃到安全地方,他昏倒在青稞田里,是恩公经过救了他。

    恩公为他治疗,为他诵经,照顾他三个月,在他坠入死亡冰狱前将他拉回,还查出伤他的凶手在胡根亲王家当侍卫队长。

    “那时我很颓丧。”独臂人说道,“是恩公开解我,使我在迷茫中找到方向。”

    独臂人想报仇,但自觉不是金夫子对手。恩公给了他一本刀谱,让他伤愈后苦练,使他武艺精进。

    “你没做错,做好事永远是对的。”恩公告诉他,“你只是能力不够。做好人需要能力,能力就应该给你这样的人。”

    “是我太莽撞。”独臂人这样回答。

    “如果能回到那一天,你还会愿意断一只手去救自己救不了的姑娘吗?”恩公问。

    独臂人不敢回答。

    恩公继续说:“你想到结果了,所以不敢。”

    独臂人点点头。

    “你没错,但你没想到竟有人甘为恶虎爪牙,你原不会受这伤害。”

    “但你想过了,知道了,你就怕了。”

    “聪明是与生俱来的,善良不是。善良需要勇气,勇气像稞田一样需要灌溉,一旦你把聪明放在善良前面,想着要有足够的智能与能力才能去遂行善良。这种人在得到能力后多半只会将极少的部分用在行善,因为他们崇拜的不是善良,是能力,他们不相信善良,只相信能力。”

    “当你衡量太多利弊得失,你会错失很多救人的机会。”

    独臂人道:“我见到你在逃跑,知道追你的是我仇人,我打不过他,还是出手救了你,那时我没想清楚,但若等我想清楚了再救你,也来不及了。”

    谢云襟想起卢斯卡勒射向孩童那一箭,他犹豫了,当时他还没想到办法,但哪有什么办法值得浪费时间去想?他应该先阻止,再想办法弥补。

    “你累吗?”独臂人问。

    谢云襟确实有些疲累,但他摇头:“我还能走,别耽搁你的正事。你那恩人还说了什么?”

    独臂人点点头,继续他的故事。

    恩人对独臂人说:“因为善良而想取得能力行善的人才会将能力用在善良上,因为善良是他的信仰,正如圣衍那婆多因为他的善而得到萨神的眷顾,而不是因为他得到萨神眷顾,有了能力,才得到善。”

    恩公说:“我救你,是因为你是善良的人。我希望你保持这样的善良,这很罕见。”

    “我问了恩公一个问题,当时的我觉得很重要的问题。”

    “善良真值得相信?”独臂人问,“是不是有无数像我这样的人白白死去?这样值得吗?”

    “萨神不会允许只有邪恶的世界存在。”恩公回答,“且让我们——萨神恕罪,先让萨神歇息片刻,我们先不要打扰它,闭上你的眼睛,想象一个所有人都相信善良的世界,然后再想象一个所有人都不相信善良的世界。”

    答案显而易见。

    “恩公是个善良又有智慧的人,多亏有了他,我才从懊恼中解脱。”独臂人道,“我相信善良。”

    谢云襟悠然神往,他好想认识独臂人口中这个睿智善良的恩人,但独臂人不肯说。对方肯定是个极有身份的人,不是贵族就是祭司,他忽地想到一个接近的人,波图小祭,他温和慈祥,连下棋都尽量少赢一点,但他没问,因为独臂人肯定不会承认。

    “恩人告诉我,我那天犯的最大的错误是好事只做了一半,如果那天我杀了卢斯卡勒,那姑娘能保住清白,我也不会断臂。”

    “好事不要干一半,要干到底。”

    “比仇人更该死的是卢斯卡勒,他比粪坑里的屎虫更令人作呕,我有过好机会,但我没下手。恩公一直想除掉卢斯,但他没机会,卢斯没犯罪,无法被送上刑台。”

    “恩公给了我办法。萨神在上,天底下竟有恩公这般睿智的人,他一定得到过萨神的亲吻。”

    萨神脸上没有嘴,怎么亲吻?这话谢云襟没说出口,太渎神了。

    恩公让独臂人去找寻流民,流民不容易找,毕竟会被围捕,但独臂人只有一个人,流民会对他放松防范。他在巴都西北找到恩公要他找的首领叫马勒的流民,独臂人询问他们是否愿意接受一群奴隶加入。

    马勒本不应允,因为大部分奴隶都没用,除了他们带来的女人。独臂人说服流民自己愿意加入他们,他虽只剩下一只手,依然是个高手,他能训练这些人用武器,而且奴隶精于农活,流民虽没有土地,还是需要农活的。

    谢云襟没想到他竟愿意为了群奴隶自愿成为流民。

    “因为我没把好事办到底,才害了这么多人。”独臂人道,“而且,我要报仇。”

    “但有一个条件。”独臂人接着道,“他无法全然信任我们,所以我们必须带着卢斯卡勒前去,当着他们的面杀掉。”

    谢云襟知道这叫投名状,马匪山寨拉人入伙都要这条件。

    “要不是为这,卢斯卡勒早死在奴房了。”独臂人咬牙切齿。

    “其实抓着他也有好处。”谢云襟道,“追来的人会忌惮。”

    独臂人点点头。

    接下来便是在农忙时接触奴隶,趁守卫松懈混进里头,问这些人是否愿意成为流民。奴隶们知道这人就是为救姑娘而断臂的义士,都愿意相信他。

    与其在这担惊受怕,家人遭受侮辱,还有随时被当成猎物射杀的危险,不如去当流民。更重要的理由则与独臂人相同。

    “他们能报仇,能给卢斯卡勒一个血的教训。”

    但他们依然担心,加入流民,妻子与孩子都将成为流民,且奴隶造反全村连坐,整村十二岁以上的人都得同罪受死,这需要详细讨论,不能外泄,只能一个个拉拢信得过的同伴。

    计划就此展开,他与奴隶们详细布置,谢云襟藏身的那个稞杆堆就是奴隶们做出来给独臂人藏身的。之后又与流民谈条件,即便奴隶也不能忍受妻子与别人分享,他在奴隶与流民间不断往来,讨论条件,直到不久前两边才取得共识,奴隶们可以保留妻女,但儿子必须加入作战,且新加入的流民猎物分成更少。

    接着他们就等待机会,在卢斯卡勒再来奴房取乐前——通常会提前一两天通知,把这稞杆堆跟其他稞杆堆一起运入奴房。半夜独臂人从里头出来,袭击奴房守卫,设下埋伏,等着发动突击。他们人多,又是偷袭,胜算很高,独臂人早已教过他们一些应敌方法,对不会武功的人来说,主要就是莽跟狠。奴隶群里也有人会些武功,例如蒙杜克许久前就私下教导奴隶些粗浅的防身手段。

    只是没想到卢斯意外来到,又想欺凌蒙杜克的妻子米拉,导致奴隶们提早发动叛变,过后特地来通知他一声。

    谢云襟本担心背后还有更大的阴谋,原来都是独臂人在策划,这才稍稍安心。两人一直走着,走了很久很久,幸好谢云襟从鬼谷殿来奈布巴都时走过千里路程,虽然累,还算习惯。独臂人是虔诚的信徒,不断打听古尔萨司的日常,对这位老祭司无限敬仰,大概仅次于对他的恩公,谢云襟一开始还能应答,后来渐渐疲累,说话都喘着气,独臂人才不再追问。

    也不知走了多久,来到一处路口,独臂人道:“到啦。”这是个三岔路口,想来便是约定地点,奴隶人口众多,当中不乏妇女小孩,脚程较慢也属正常。

    独臂人左右张望,指着不远处一块石头道:“你躲那歇会,等他们来了,我领着他们再走一段,到时看你是要立刻回去还是等天亮回去都行。”

    谢云襟问:“你不怕我泄露你们行踪?明知我是仇人的养子,你也不伤害我?”

    独臂人摇头:“你在稞杆堆里还担心我安危,我知道你不是坏人。何况那老头追着你跑,你平日肯定受他虐待,才躲成这样。”

    他又道:“你走回去都快天亮了,守卫一时追不来,再说,岔路后边还有岔路呢。”

    谢云襟低着头:“但是我……你就算杀我泄愤也是应该的。”

    独臂人笑道:“我想当个善良的人,以一个善良的人的身份去见萨神,这才对得起恩公,杀了你,我就不善良了。”

    谢云襟觉得一股热血涌上心头,几乎要热泪盈眶,问道:“你叫什么?”

    独臂人摇头:“我以后就是流民了,流民不需要名字。你去吧,奴隶们见着你肯定要杀你泄愤的。”

    谢云襟独自走到大石后蹲下。他在发抖,不是因为害怕,或许有一点害怕,但那不是主因。

    这世界还是有善良的,金夫子的话是错的,他因为确定这件事而发抖。这世上善良的人很多,他们用笨拙的方法帮助别人,他们不该被嘲笑和否定。

    金夫子才是错的。

    不久后,远方有沙沙声响起,他从石后探出头去,见一团黑影逐渐靠近。那群奴隶终于来了,携家带眷,用马车牛车载运着妇女孩童,慢慢向三岔路口而来。

    谢云襟希望这群奴隶能平安逃走,他相信有独臂人在,即便当流民也会是群相对较好的流民。

    他希望自己能帮上一点忙,哪怕只是一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