计韶光终于走出舱房,沈未辰听说师父愿意妥协,以为师父想通回头无望,愿意帮忙,不由得大喜过望,挽着师父的手上甲板。这十余日,谢孤白对外宣称计韶光染病在舱房休息,弟子们见不着统领,难免有些私语,苗子义担忧军心浮动,正要谢孤白想办法,没想计韶光终于妥协。
一路上消息断绝,沈未辰不知巴中战局如何,更遑论顾青裳挂念的衡山局面。船只越近三岔河口,连朱门殇的笑话也说得少了。
“一出三岔河口船队就会被发现,即便打了襄阳帮旗号,还是会引起怀疑。”谢孤白指着地图,“照郑老大说,这里有个山水门,约莫有四五百弟子驻守,很难避过眼线。”
“打不打?”苗子义问,“还是重施故技,骗过他们?”
“骗也没用。这里离金州不过百里,快马加鞭一个多时辰就到,不似天池岭是孤地,传讯困难,他们怎样都会传个讯息到金州,加强戒备。”
“那是要打?”苗子义问,“打是不难。”
“不打。”谢孤白摇头,“上船下船,多耽搁一会就会让金州多些准备。”
“绕过去,打金州时他们从后边捅你,也挺麻烦。”
“全换上青城旗号。郑保说这里驻守人马不过数百,且此处腹地不大,难囤重兵,他们见我们声势浩大,不敢应战,必然撤退,往金州递消息。”谢孤白道,“我们烧了他们的船,他们就无法从后袭击我们,咱们加紧去金州,趁他们准备不足,一举而下。”
“咱们在金州上岸?”计韶光道,“那里离汉中五百余里,十天内可以抵达,若赶得快,还可早两天到。”
加急文书有驿站换马,日行八百里不是问题,探子单人轻骑,若有好马或备用马匹替换,可日行近四百里,但大批弟子行动迟缓,又有辎重,只能日行六十至七十里左右。若是轻装急行,三日奔袭,一日可行一百三十里,轻骑快袭至多日夜奔驰三百里,得多带马,且不可久,骑兵三日奔袭,士卒疲惫,马也死尽。当然,催逼士卒肯定还能更快些,但士卒太疲惫,即便抵达战场也无战力。
“我们马匹不够,陕地出好马,陆战遭遇讨不了好。”谢孤白道,“最好能再北上。”
“船战可比陆战凶险。”计韶光道,“大江上无可腾挪,也不好埋伏,打完就没了。”
郑保道:“过了瀛湖,河道转窄,三艘五牙战船腾挪不易,不过现在是丰水期,前几天又下过大雨,小船要上去倒是可以。”
“取下金州后,派探子查探瀛湖,若有船队,我们从金州上岸,直奔汉中,半路上伏击追兵。”谢孤白道,“若无船队,我们便佯走陆路,等消息传回。对方以为我们直取汉中,我们弃五牙战船,搭小船走水路,等他们扑空回头,我们也差不多抵达石泉了。石泉离汉中三百余里,可以三日奔袭,也能沿水路到汉中,或者兵分两路,一从水路,一从陆路,一路诱敌,一路主攻,袭击汉中。”
“瀛湖湖道弯曲,又有山峦,遮蔽多,探查困难。”郑保道,“得深入些,附近水路我熟,让我去查探。”
当下计议已定,三艘大战船是主力,谢孤白与朱门殇一艘,是为指挥,沈未辰、顾青裳与夏厉君一艘,由苗子义协助指挥,计韶光自领一艘。
越近金州,沈未辰越是紧张。不只沈未辰,顾青裳也心头忐忑。她二人虽曾在天水参与彭小丐劫掠严旭亭一役,但那是马匪与保镖弟子间的战事,当时无暇深思,只凭着一股救人的劲头闯阵,虽然凶险,也不过数百人的拼杀。
可现在好整以暇反倒紧张,盖因身上所系乃是数千人乃至于青城、衡山两个门派的前程。
沈未辰见夏厉君稳然不动,问道:“夏姐姐,你不紧张吗?”
夏厉君挺胸道:“我在大小姐身边便无所畏惧,能为大小姐死也死得其所。”
“似她这样的人也很好,心里有个念想,便一往无悔。”沈未辰想着,望向顾青裳,顾青裳与她想到一块去,两人颔首,心领神会,同时走到夏厉君面前。沈未辰伸手道:“我不会轻易就死,你们也要保重,千万小心。”
顾青裳也伸出手,搭在沈未辰手上,道:“一起杀敌,一起回来。”
夏厉君看了一眼,没伸手,只道:“我会保护大小姐。”
顾青裳见她不苟言笑,顿时泄气:“你就不理我了?”
夏厉君望向顾青裳,认真道:“你若遇险,我会救你,但仍以大小姐为主。”
顾青裳笑道:“那就行了。”
出了三岔河口,谢孤白留下三艘船袭击三岔口驻军,果然驻军见着青城军势浩大,弃船而逃,青城焚烧码头边所有船只,随后跟上。
船只加快奔向金州,沈未辰与顾青裳换上金丝皮甲,将头发挽起扎紧绑实,顾青裳佩剑,沈未辰腰插峨眉刺,系着唐刀,背起父亲所赠,这次出门特地带上的射月弓,两胁下各夹着一筒箭。
顾青裳笑道:“妹子兵器真多,还差着两板斧呢。”沈未辰知道她想起去年汉水上的往事,只是一笑,与顾青裳、夏厉君、苗子义一同登上船首。
此时尚在卯时,天色昏暗,船只起伏晃荡,除却星光月光火把余光,一片黑暗,唯有水声与吆喝不止的划桨声。
忽地,更远方见着光明,一点两点,十余点,数十点,渐渐明亮。
是敌船?
一晃眼,亮光已达数百点,东方曙光初现,几百点火光朦胧中横过整片江面。敌船这么多?沈未辰心惊,忽觉手心一凉,是顾青裳抓着她的手,掌心都是汗水。
夏厉君定定望着前方,她武功最低,却是最镇定的一个,或许是因为在她心中,沈未辰比这场大战胜败来得更重要,所以她的工作就很简单。
上百艘,出乎意料,江面上前后错落,竟有一百二三十艘船,虽无五牙战船如此巨物,仍有大船十数艘,中型船只数十艘,小船七八十艘,数量比己方还多,向着青城船队冲来。
苗子义惊道:“这么多?”
顾青裳问苗子义:“现在怎么办?”
苗子义道:“照理该先放箭射倒对方。”
顾青裳道:“那就放箭。”
沈未辰却道:“慢,谢先生还没下令。”
苗子义急道:“咱们也是主船,不能单听谢先生号令,自己也要拿主意。”
沈未辰道:“再等会。”
另一艘五牙战船上,朱门殇直骂娘:“操!操娘的!”又问谢孤白,“这下怎么办?”
谢孤白远远眺望,沉思片刻,听到计韶光那艘船上已响起号角,下令放箭。
谢孤白下令道:“喝令不要放箭,下令突击。”
朱门殇讶异:“突击?不是先放箭?”
谢孤白道:“这是虚张声势,他们有船无兵,要消耗咱们弓箭,逼进去就知道哪艘船有兵,哪艘船无兵。”
朱门殇问:“你怎么知道?”
谢孤白道:“太多了。真有这么多船只弟子,大可在瀛湖应战,那里多遮蔽,腹地大,能困住咱们,何必在河道上应战?”
朱门殇道:“说不定对方草包,没想到这些。”
谢孤白道:“若真这么草包,等他们射箭再还击也不迟。”
计韶光听到号令,不由得跺脚,这谢先生当真纸上谈兵,怎么这当口还下令冲锋?没有箭雨掩护,上去当箭靶吗?但主船号令不能不听,只得下令冲锋。
号令响起,前方船只奋力向上游冲锋,两边船队接近,箭雨来袭,前方弟子持盾牌阻挡,却是稀疏零落。计韶光一愣,这才恍然:“是空船虚张声势?”可又不对,他也是惯走水路的人,空船吃水决计与满载不同,瞧这些船的吃水位不该是空船,要不也不会轻易下令放箭。
“他们在船里堆满沙包,这是行家骗行家。”谢孤白道,“他们打算用船只横挡水路,必须先冲过去才能打乱队形。”
果然两军交接,前头数十艘船见敌人冲来,船上人砍断帆索纷纷跳船而逃,船只失舵,横七竖八挡在江上,青城冲锋的第一波船队已逼近,穿过拦阻未受阻碍,第二波船队就有些困难。
此时天色还未明亮,瞧不真切,只听得杀声震天,第一波船队已与敌人接上。谢孤白下令准备投石,朱门殇道:“天还没全亮,也不知哪几艘船上有人,哪几艘没人,打哪?”
谢孤白道:“打挡在中间的船只。河道狭窄,船只横江挡路,小船过得去,大船难过,他想拦阻我们,把我们切成两半,一点点消耗咱们兵力。”
五牙战船上配置了投石车三台,大型战船配有一台,谢孤白令到即行,将河中间原本要横阻的船只打成片片碎木,顿时开出一条路来,第二波虽受阻拦,第三波却已畅行。
此时天色已明,视野逐渐清晰,谢孤白道:“放箭,挑有箭的船只反击。”
八十八艘船照谢孤白指挥号令向上游冲去,杀声震天,箭如雨下。前后几波船队接济上,果然敌方船虽多,许多船只只配有掌舵跟几名摇桨弟子,连弓手都无,见敌人杀来,立即弃船而逃,华山弟子本拟弃船横挡江面隔断青城船队,之后分批应战,没想竟被识破,大批青城弟子涌上,这些人寡不敌众,或死或伤,或跳水逃生,又过半个时辰,已有敌船桅杆断折。
见江面已无阻拦,谢孤白下令投石还击,只挑还在射箭的船只砸去,不多久又有三艘敌船沉没。
忽地,“噗通”一声,谢孤白主船旁溅起滔天水柱,洒了谢孤白一身。是对方的投石车,对方虽无五牙战船这般庞然大物,也有十数艘配有投石车的大船。
谢孤白身子一冷,打个哆嗦,道:“来而不往,非礼也。”下令反击。
朱门殇见谢孤白浑身湿透,忙道:“快去换件干衣服,不可着凉。”
谢孤白苦笑:“我现在分得开身?”
说话间,战船已越过碎船残骸,三四艘船逼近五牙战船,都被战船用拍竿击沉。又有十余艘小船逼近,朱门殇怪道:“搞什么,专挑咱们毛病?”
“嗖”的一声,一支利箭堪堪从谢孤白身旁一尺处擦过,吓得朱门殇慌忙矮身,喊道:“躲一躲!躲一躲!再受伤我可救不活你!”
谢孤白皱起眉头:“他们目标是我?”
果然,前方交战不久,对方船只顺流突围,奔着谢孤白这艘战船而来。
朱门殇道:“真冲着咱们来?”
谢孤白道:“下令船只散开!”
朱门殇讶异道:“这不是让路给他们?”
谢孤白也不理他,径自号令,船只散开,顿时中路大开,数十艘小船、七八艘大船顺流而下,往谢孤白的船冲来。
“他们知道打不过,想拖咱们三条大船其中一条沉江陪葬。”谢孤白道,“咱们被挑上了。”
说话间,战船已遭十数艘大小敌船包围,战船拍竿击之不及,投石车更难及近,顿时钩索、搭板纷纷抢上,不少华山弟子已爬上船来与青城弟子交战。朱门殇着急道:“你都知道,还放他们过来?!”
谢孤白又挥号令,收拢船只将敌队包围,道:“这下用不着查就知道哪些船上有敌人,哪些船上没敌人了。”
江上水战,顺流虽然较快,实则逆风逆流最有利,盖因顺风顺水虽然突进极快,但有进无退,稍有错失便陷入敌阵,再难回头,当下果然将对方船只都困在中央。
虽然如此,但谢孤白以己舰作饵,已被包围,这下局面变成青城船只包围着华山船只,华山船只包围着谢孤白的战船,青城船只救得急,华山船只攻得更急。
谢孤白见周围箭如雨下,忙低头矮身。朱门殇道:“进里头避箭!别说中箭,落水里都能去你半条命!”
谢孤白点头,忽地不住咳嗽。朱门殇道:“快去换件干衣服,这没你事啦!”当下也不管谢孤白答不答应,拉着他就往船舱里走。
忽地,一人跃出,挥刀砍来,吓得朱门殇把谢孤白推向望台边,撞出好大一声响。原来是名华山弟子仗着武功高强突围而出,沿着船楼攀爬而上,其余人或未注意,或拦阻不及,或无暇他顾,竟被他闯上船首。
那弟子一刀落空,转头去砍谢孤白,谢孤白身后护卫弟子连忙抢上,被他一刀一个斩杀在地。朱门殇掏出三尺针来救,以他武功要应付这能突围而上的高手当真说笑,才惊险避开第一刀就被一脚踢得撞上船舷,疼得哇哇大叫。那华山弟子又去寻谢孤白,谢孤白着地滚开,那弟子正要劈下,一道寒光飞来,将他胸口贯穿,余势未歇,带着他身子退开几步,从船楼上摔下。
谢孤白不用看也知道,是沈未辰的射月。
朱门殇拉着谢孤白道:“操娘的,再不躲真要死啦!”将他揪入船舱。
另一边,沈未辰所在的五牙大船已逼近,船上弟子或持弓箭,或持拍竿,将华山包围船只一一击沉。未到中午,战事已然结束。江面上兀自漂着许多船只,谢孤白命人收拢,说有用。
“金州拿下了。”谢孤白道,“现在就等郑老大消息。”说完忍不住咳了几声。
朱门殇皱眉:“我帮你把个脉。”
苗子义道:“去河神庙拜拜,希望严非锡别在江面上安排重兵,要不得出事。”
“要取巴中不容易。”谢孤白喘着气道,“就算他们真取下巴中,还要过广安才能到青城,严非锡很可能把重兵都压在青城,很难再分万把兵在汉水上,何况汉中也要有士兵驻守。我这是冒险,但并非莽撞。”
“行了,知道你厉害,悠着点,别喘死了。”朱门殇骂道。
沈未辰见谢孤白脸色苍白,道:“谢先生先休息,等郑老大消息。”
郑保领着两艘快船进入瀛湖勘查,不见任何船只,心下大喜。他虽然性格豪迈,但第一次参与大战,仍是小心谨慎,瀛湖弯绕,又有山峦遮蔽,他直到流水镇,确认没有敌船,这才返航金州。
“我确认过,没船,没埋伏。”郑保喜道,“瀛湖后河道狭窄,得到汉中才有地方安置大量船只,看来华山真没在汉水上驻守重兵。”
“说不定重兵都在汉中。”计韶光道,“一样危险。”
“至少是机会。”谢孤白道,“消息应该已经传开,华山很快就会派人拦阻。调集兵马也要时间,咱们佯走陆路引诱他们,然后走瀛洲到石泉,在那决定是要三日奔袭打他们个措手不及,或用水路诱出汉中水军,还是陆路当诱饵,水路袭击。”
计韶光和苗子义等人至此才相信这场冒险突进真有胜算。
攻克汉中的战局似乎渐次乐观,然而谢孤白……朱门殇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现在的谢孤白太虚弱,他着凉了,咳嗽愈发剧烈。朱门殇提醒他,咳嗽太剧烈他会转不过气昏倒,甚至窒息而死,但朱门殇也清楚,劝谢孤白也无用。
沈未辰来看过,顾青裳也来过,甚至连计韶光都来过。当下容不得耽搁,谢孤白派了五百人,多半是船夫工人,派几名弟子领军,大张青城旗号往大道上走,其余人上船。谢孤白把金州守军的空船收回,不仅弥补了损失的船只,比来时还多了二十二艘,一百一十艘船往瀛湖进发。
“往汉中的路上多休养。”出发时,朱门殇对顾青裳说道,“只要别再受震动,别劳累,抵达石泉时应该会好些。你回自己船上去,郑保留在我这艘船上替老谢指挥,他熟悉汉水,不会走错。”
船队驶入瀛湖,刚绕过弯,朱门殇正为谢孤白针灸,听到外头呼喊声大作,谢孤白皱眉道:“发生什么事了?”
朱门殇奔上楼顶甲板远远望去,右侧河弯后,华山的战狼旗迎风飘扬。
至少百艘,不,更多!或许有两百艘华山战船同时从另一端进入瀛湖!
在最不该的战场上,遇到了最不该出现的敌人!
华山战船上,脸颊上有着刺青的男人站在船首,同样讶异地瞪大眼。
他不是为救援而来,也不是为了阻挡青城船队而来。谢孤白料得没错,他们都以为青城船队早已被赶出武当,因此在汉水上并未驻守重兵,船只都用来运粮与搭载弟子进入米仓道。他们没想到青城真敢冒着孤军深入的危险从天池岭连闯三关,送死似的来到金州。
这他娘的见鬼了,他在船上甚至都没听说金州受袭的消息。他来到这完全是不该来而来,就只是个乱七八糟的巧合。
方敬酒没有多想,推了推身边的领军——严掌门的大哥,原本驻守汉中,因着各种巧合带着船队赶来瀛洲,同样一脸震惊的严九龄。
两只船队逐渐接近,战火就要在水面上燃烧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