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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江河日下(三)

    马车上了武当山,俞继恩先行拜会,行舟子在迎宾厅设宴招待。华阳子见着朱门殇,趁空将他拉至一旁,低声问道:“朱大夫,你那驱秽百仙方我吃了许久都不见效,怎么回事?”

    朱门殇皱眉:“不是说仙方也得有仙缘吗,看来道长仙缘不够。”

    华阳子道:“我让大夫看过,说就是清热解毒的药方罢了,朱大夫该不是诓咱们吧?”

    朱门殇正色道:“这么多武当高手,借我十个胆也不敢诓,我要行骗,还敢光明正大上武当,嫌命长吗?再说了,我是什么人?青城御医!大小姐沈掌门出入都带着我保平安,我坑你这五百两做啥,坏两家和气?”

    华阳子听着有理,朱门殇又道:“寻常大夫看这药方也就当个寻常药方,就像炼丹,你瞧着丹汞、朱砂、玛瑙、云石也就是些玩意,练成仙丹那就大大不同,精妙处凡人哪那么容易窥破?”

    华阳子更觉有理,见行舟掌门来到,于是噤声,恭敬道:“参见掌门。”谢孤白、俞继恩、沈未辰、顾青裳也起身作揖:“见过行舟掌门。”

    行舟子点点头,驱退华阳子,望向俞继恩,皱眉道:“既然是青城使者,送上拜帖便是,俞帮主在这做什么?”

    俞继恩恭敬道:“禀掌门,这事与襄阳帮也有些干系……”

    “那也是武当管着。”行舟子道,“你先退下,有需要会吩咐你。”

    俞继恩脸上忽红忽白,好不尴尬,只得拱手行礼:“请……”

    行舟子对朱门殇道:“朱大夫,这里有病人吗?还是你嫌五百两不够使?”

    朱门殇一挑眉毛,正要贫嘴,见沈未辰皱眉摇头,只好把损话吞下,恭敬道:“谢先生身体不适,我随侍照顾,就在门外候着,有需要唤我一声便是。”

    行舟子望向谢孤白,果见病容,点头道:“你先退下吧。”随即走至桌前拱手,“贫道行舟子。”

    众人叙了座次。行舟子初见顾青裳,拜帖上写了姓名,知道是衡山李掌门的大弟子。行舟子不急着说话,也不问几人来意,坐下便不言不语。谢孤白道:“此番前来是有事与行舟掌门商议,关于汉水上的青城船只……”

    行舟子道:“这些船是为扫汉水船匪而来。照昆仑共议规矩,奸淫妇女,天下共诛,汉水上的河匪犯了规矩,人人得而诛之,华山不管,青城仗义,极好。眼看船匪已清,船队是该功成身退,青城的义举,天下人皆感佩。”

    顾青裳见行舟子一口气把事说得周密,礼貌却又不失强硬,知道难缠,想着谢孤白会怎么应付。谢孤白看着行舟子,道:“船队不能退,还得加添人手。”

    行舟子问:“凭什么?”语气强硬得几乎不给情面。

    “因为天下需要。”谢孤白道,“点苍丐帮不服衡山为盟主,致使天下刀兵,青城信守昆仑共议协助衡山,引来华山侵扰,船队守在汉水,使华山不敢妄动。”

    “贫道收到消息,华山已经进犯青城了。”

    “只要船队开往汉中,断其粮道,华山自会退兵。沈掌门已派人协防衡山,若青城有失,衡山孤掌难鸣,九十年和平一朝丧尽。”谢孤白道。

    “这是青城、衡山、点苍、华山、丐帮五派的纷争,与武当何干?”行舟子问。

    顾青裳道:“行舟掌门,前掌门玄虚道长也支持李掌门为盟主,咱们该当团结,对抗点苍丐帮。”

    “玄虚掌门收了仙体,贫道没收。”行舟子道。

    “所以行舟掌门不支持衡山?”顾青裳问,“衡山向来与武当交好,行舟掌门,衡山若败亡,交出的不只是盟主之位,更有点苍进逼九大家的绸缪。”

    “李掌门若有需要,还请发信一封,武当自会量力协助。”行舟子道,“青城的船队还是要退出汉水。”

    顾青裳道:“若能逼退华山,青城就能缓出手来协助衡山共抗点苍,武当若是能牵制丐帮,还怕他们张狂?行舟掌门明明知道,为何刻意刁难?”

    “因为这里是武当,不是青城。”行舟子气定神闲。

    沈未辰道:“却不知行舟掌门为何刁难青城?”她虽着劲装,讲话仍是斯文和气,语气温柔,一派大家闺秀模样,只听声音实难想象她是青城卫枢总指,“当初在下在武当为华山所伤,掌门要替妹妹报仇,借道武当对华山还以颜色,这事确实有失考虑,在下代哥哥向行舟掌门赔罪。”

    她敛衽行礼,接着道:“只需逼退华山,等战事结束,青城船队就地解散,人回青城,船只都送予武当,权为酬谢。”

    百多艘大小船只,这礼物不能说不丰厚。

    “只要让我们的船在汉水上走一圈,您发个消息说武当让道青城,华山就有忌惮。”

    “百多艘船只,华山还不会忌惮。”行舟子道,“你们还得向襄阳帮借些船不是?”

    “若能喝阻最好,若真开战……”谢孤白道,“是需要借些船只。”

    “说要送,又要借,这话未免太反复。”行舟子摇头,“襄阳帮能造船,不需青城相赠。”

    话说到此,行舟子仍是坚决不肯让步。谢孤白脸色苍白,不住咳嗽,沈未辰关心道:“谢先生……”谢孤白摆手示意无妨,行舟子道:“既然谢公子身体有恙,且先休息。”

    谢孤白道:“行舟掌门,能否借一步说话?”

    行舟子眉毛微扬,问道:“尚有何事?”

    谢孤白望向沈未辰,沈未辰会意,道:“姐姐,咱们出去走走。”顾青裳与沈未辰起身离开,迎宾厅里只留下谢孤白与行舟子两人。

    行舟子问道:“谢公子有何指教?”

    谢孤白道:“点苍衡山相争,武当两不相帮难道就能置身事外?天下大乱,同为道家一脉,武当要承继青城的中道?行舟掌门冀望振衰起蔽,其志感人,但点苍不会让掌门如愿。若点苍得胜,武当复兴之前,点苍必然有所作为。”

    行舟子怎可能不知点苍意图?但对他而言,准备吃下武当的又何止点苍?青城与襄阳帮眉来眼去,他怎会看不出?

    谢孤白摇头:“我料掌门也有计较,只是信不过青城。”

    “贫道是信不过青城。”行舟子起身踱步到谢孤白身边,“你们跟襄阳帮眉来眼去,教贫道怎么信得过?”

    “沈掌门在昆仑宫曾与玄虚掌门闲聊,谈起掌门继承,玄虚掌门曾透露些端倪。”谢孤白仰头望向行舟子,“当时玄虚掌门说,他属意禹余殿殿主通机子。”

    行舟子脸色一变。

    “听说少林弟子明不详曾拜访过掌门。”谢孤白问,“现在行舟掌门觉得青城信得过吗?”

    行舟子默然半晌,许久之后,绕到桌前,看着谢孤白,缓缓举掌按在桌上。“啪”的一声,有物落下,谢孤白不用低头去看,行舟子举掌时桌面空出个掌印,便似用刀割下似的。

    “我在你肩上这么一按,”行舟子问,“谢先生还能回青城吗?”

    谢孤白摇头:“这太莽撞。”

    行舟子道:“这不算莽撞,你以为你能威胁本掌才是莽撞。”

    谢孤白默然不语。

    行舟子道:“三天之内请青城船队离开襄阳,留下一艘本掌就凿沉一艘。”说完整了整道袍,“谢公子,请。”

    沈未辰等人守在门外,见行舟子走出,稍作行礼便离去,不知高低。谢孤白随后走出,顾青裳最是关心,上前问道:“谢先生,如何?”

    谢孤白望着行舟子背影,摇了摇头。

    沈未辰与顾青裳吃了一惊,顾青裳急道:“这可怎么办是好?”

    ※

    彭天从在议事厅里不停踱步。这几日他派人几次出战扰乱华山,都只是小打小闹,无济于事。眼看前后左右都被挖满了壕沟,壕沟会阻碍攻城,无论进兵或投石车、冲车都难以靠近,看来华山真打算将巴中困住,绕路而走。

    若真如此,他们得冲出去,取胜就能把进入广安的华山人马给困住,来个瓮中捉鳖。但若这是诱敌之计,莽撞出城反而可能中伏。

    战或不战都不至于让他如此心焦,战死不过头点地,这点觉悟他还有,但就是不知该战还是不战,才令人倍感焦躁。

    李湘波看着也急,道:“彭统领歇会吧,地板都给你走穿啦。”

    彭天从怒道:“你他娘的是我媳妇,连我走路都管?”

    李湘波道:“试探下去不是个办法,横竖得打场硬仗才知道虚实,打吧。”

    当下众人商议已定,李湘波带着王宁打前锋,彭天从与儿子彭南鹰领了七千弟子作后军,梁慎与柳余春带着剩下弟子与百姓守城。

    李湘波见西门附近壕沟较窄,自西门率军出战,一路冲杀,华山弟子忙去通报。李湘波搭便桥越过壕沟攻击华山营寨,双方一场厮杀,李湘波顾忌杜吟松,马上挂着把铁锤,却没遇着,他少了顾忌,率众冲杀,几个小队长都被他收拾。

    华山那边少了杜吟松也不会没了高手,李湘波遇着一个,也不知出自哪个门派,两人过了二十余招也没将人收拾掉。那人见周围人马渐少,这才撤逃,李湘波竟也拦不住他。

    这战场上不知有多少未成名的高手。

    双方鏖战一个多时辰,青城占优,华山节节败退,彭天从让儿子传令李湘波缓些,李湘波却道:“假若他们真绕过巴中南下,不一举拔除,等他们增援,那是授敌以机,不若前进,困死南下的部队。”

    彭南鹰据实以告,彭天从也不能扔下李湘波不管,只得跟进。

    李湘波突破前军,拔去鹿角攻入营寨,砍倒大旗,正准备放火烧营,营寨内忽地杀声四起,声势浩大,竟有之前数倍之多。李湘波大吃一惊,这数量,果然挖壕沟设鹿角都是诱敌,就是为了诱他出战。

    敌军有万人之众,极目掩来,还不知后头有多少,李湘波拼死交战,彭天从率后军支援,下令且战且退至壕沟边。有青城弟子索性跳入壕沟逃生,李湘波连杀数人,这才止住乱势。

    壕沟也限制了华山弟子攻势,城中梁慎见状,让弓箭队出阵,隔着壕沟以箭雨掩护,勉强逼住敌军。彭天从率军冲杀掩护,双方直杀至申时,各自收兵,战后清点,双方死伤各千余人,各自派人收拾战场。

    彭天从道:“他们主力尚在,就是诱我们出战罢了。”

    李湘波身上中了两箭,大小刀伤数处,咬牙道:“当真狡猾!”

    当天晚上,华山营寨复明,灯火比之前更盛,彭天从远远望见,暗自心惊。第二日,华山弟子又挖壕沟,重架拒马,彭天从不敢造次,只派人不住扰乱。

    此后数日,只见华山不住有弟子增援,营帐越建越多,彭天从点了点,怕不已有三万人围着巴中。

    看来只能坚守,等青城那边来消息再作打算……

    ※

    金竹门本是当地门派,米之微留守南充。作为青城大将之一,他护送掌门前往昆仑共议,昆仑宫的事不提,回来掌门就变成太掌门,自己也被刑堂带走,把桩旧案翻出。

    沈连云没有深入查下去,只问了他几个问题就含糊放过,倒是对昆仑宫的事问得巨细靡遗。

    他终究是平安回到南充,但知道自己有个把柄落在刑堂手上,以后得加把劲效忠。过去他的主子是沈庸辞,现在沈玉倾才是他的天,他得在新掌门面前立点功绩。

    然而华山大军出现在南充城外时,他震惊了,一个月不到,难道据险而守的巴中就已被华山攻破?

    或许是太过震惊失了胆气,或许是华山攻势确实猛烈,不到十天南充陷落,米之微焚烧仓库,率领残军退往广安。

    消息传至巴县,举城震惊,料不到这么短时日,巴中、南充相继失守。

    沈玉倾派重兵前往广元驻守应战,那里是青城最后防线……

    ※

    华山人马进驻南充,严昭畴设宴庆祝,大犒三军,笑道:“不打下巴中也不妨碍咱们进兵。”

    他在城外挖壕沟设拒马便是让守军以为自己要绕路而走,等李湘波出城应战,他击退巴中守军后,这才绕路率军急奔南充,打个措手不及,又嘱咐手下多设营帐为疑兵,别让巴中守军发现。

    另一方面,他取南充能得物资储粮,米之微虽然焚仓而逃,仍是救回不少,军粮便不紧迫,只要再取广安,青城便在眼前。

    严烜城犹有疑虑,劝道:“若是巴中守军发现大军绕路南下,突围而出,不就断了我们退路?”

    严昭畴道:“我有计较。”

    他先对一脸不满的严旭亭道:“三弟,咱们争掌门是一回事,你想跟我争,这里是我统军,你有志难伸,还不如回汉中帮大伯督粮,论功还能排个次等。”

    严旭亭道:“让你独占功劳?”

    严昭畴道:“粮草最是要紧,让你督粮怎会是独占功劳?你留在这,即便攻破青城,论功你仍是居末。莫顾着跟我作对,把自己能干的事也忘了。”

    严旭亭冷哼一声,虽然不满,但严昭畴所言确实有理。

    严昭畴接着道:“还有件要事,你得把大哥平安送回巴中去。”

    严烜城一愣:“我?”

    严昭畴道:“南充之后是广安,再之后就要打渝中,兵凶战危,我顾不上你。”

    严烜城道:“我能照顾自己。”

    严昭畴笑道:“到了战场上,我都照顾不了我自己。大哥,你自幼不爱逞强斗狠,献策作幕僚,你又瞻前顾后难以尽心,与其如此别扭,不如善用你的本事。”

    严烜城笑道:“原来哥哥还有本事?”

    严昭畴道:“你不爱打仗,那就守着巴中,想方设法让巴中守军龟缩不出。首先便是把两边探子都给断了,一只信鸽都别放过,巴中消息不通就不敢妄动。”

    “再来就是多设疑兵,让他们以为自己牵制住华山大军,就不会莽撞进攻,巴中就无用,攻下与否也不重要,你也不用伤人命,合了你心意。”

    “巴中围城军还有五千,我留了不少悍将,你尽力拦阻。若他们冲杀出来,你别死战,得突围来找我,我好班师阻拦,免得两边受敌,困死蜀中还不知撤退。”

    严烜城知道弟弟担心自己,不让死战,借口通知消息让自己逃,叹道:“我这当哥哥的老受你们照顾,都觉得汗颜。”

    严昭畴笑道:“也不能这样说,爹面前都靠大哥背黑锅呢。”

    兄弟三人同声大笑。

    次日,严旭亭与严烜城领军回撤巴中,严昭畴为大哥牵马,送了一程,嘱咐严烜城小心。严烜城道:“二弟,瞧你连战连胜有些得意忘形,小心些,莫大意疏漏。”

    严昭畴听大哥这样说,顿觉自己这几日果然失了稳重,当即敛色正容:“让大哥担心了,我记着啦。”

    回程路上,严旭亭对严烜城道:“我跟二哥打小斗到大,什么兄弟情谊都不当回事,唯有跟大哥最好。”

    严烜城道:“二哥对你也好,只是你脾气硬,喜欢跟他争抢,他也执拗,你们都想当掌门,可终究是兄弟。”

    严旭亭叹气:“若不是有大哥周旋,咱家难保不会跟唐门一样,兄弟拼个你死我活。我算是看懂了,银铮妹子说得没错,咱家就你灵色最好,二哥又比我好些。”

    严烜城笑道:“你也信了银铮妹子?”

    严旭亭猛地勒马,道:“在江西,我让彭小丐逃走,害得爹在昆仑宫被刺重伤,往甘肃求亲,齐子概也不允婚事,回程还被马匪劫了,丢了大批财宝。二哥夺了南充,只要打下青城,掌门之位就跟我没干系,我认了。照大哥说的,终究是兄弟,情谊还在,以后二哥当掌门,我还能跟大伯一样当个一方镇守,这都是大哥这些年在咱们兄弟之间缓颊说项之故。”

    严烜城见严旭亭放弃与二哥争位,甚是欢喜,道:“你若能跟二弟和好,那是最好。”又叹道,“可惜青峰不在了,要不四兄弟和乐相处,岂不甚好……”

    严旭亭道:“四弟的仇总是要向唐门讨取的。”

    严烜城道:“也未必真是唐门干的。”

    严旭亭摇头:“大哥就这点不好,都把人往好里想。唐门那地方,兄弟都能自个杀得血流成河,能放过外人?大哥,二哥聪明,手段比我高,巴中到南充这几场仗我输得心服口服,但打小你就是兄弟中读书最好最聪明的那个,你要用点心,二哥不是你对手。”

    严烜城忙摇手:“莫挑唆我跟你二哥抢掌门。”

    “不是。”严旭亭道,“你要当了掌门,华山可得惨了。”

    严烜城脸一红:“也是……”

    严旭亭道:“你就是太软弱怕事。就说你跟沈家姑娘那事,方师叔都抓着人了,要嘛你就强要了那姑娘,要嘛一开始就端起威严逼着方师叔放人,你不敢要,又怕爹骂,等人家姑娘受重伤你才来帮忙,两头都是空,但凡你狠点恶点,也不至于落得你弟弟还得去帮你抢女人。”

    严烜城嘀咕:“我又没要你们抢。”

    严旭亭道:“爹之所以厌憎你,许是惋惜你白糟蹋聪明。银铮妹子都说你太软弱。若是太平盛世,这性子还能辅佐二哥,这乱世里你当真帮不上爹跟二哥。你得硬气些,像个爷们。”

    严烜城道:“你若真不想跟二弟竞逐掌门,该早日跟他说清,兄弟间相处也和睦。”

    严旭亭道:“我跟你说东,你就扯西。你也不想想,指不定我是骗你,等你说给二哥听,让他放松戒心,再来谋取掌门之位。”

    严烜城惊道:“你真这样想?”

    严旭亭摇头苦笑:“行吧……我是真服气,却不想向二哥低头,涎着脸认输,瞧他得意模样。反正我不跟他争,久而久之他便心知肚明了。”

    严烜城知道三弟倔强,不由得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