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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江河日下(二)

    没人想到觉见竟有此魄力,或者说,虽有预兆,但没人想到向来厌恶俗僧的觉见竟会是一改少林千年传统的那个人,且事先未知会四院,说做就做,就像决议一件小事似的。即便当年俗僧易名之事都得几经波折,三番五次议论,最后还是因为觉如为救了净被革去正语堂住持之位方才罢休。

    文殊院三位正僧一时愕然,然而,最厌恶正僧的窝里刀不开口,反倒是资历较浅的了证与了通大力反对。经过这些年磨练,当年的馒头也硬起来,了证力陈旧规不可废,而接任觉见执掌少林刑罚的正业堂住持了通用上拖延之计,说若是让俗家弟子入堂,僧俗不可同律,需另行制订对俗家弟子的刑罚云云,要求之后再议。

    觉见方丈只问了觉空意见。

    觉空没理由反对,觉见所做的正是他想做却没有权力去做,且几乎所有俗僧都希望的事。

    身为俗僧领导必须为俗僧着想,这是他身为俗僧第一人的首要之事。

    决议很快就通过,代表俗僧的觉空不反对,窝里刀也不反对,其余正僧即便说破口舌也无济于事,非僧不可入堂这条千年古规,就这么轻描淡写毫无征兆与反抗地在一场四院共议上改了。

    然而事情不止于此。

    觉见接着道:“既已决议,令行禁止。发布命令,若有堂僧想还俗,即令归还度牒,自由蓄发,戒律方面也不用另立刑罚,比照俗家弟子与百姓处理便是。”

    这下连文殊院三僧都反对,拔舌菩萨抢先开口:“方丈,照这么改法,明日寺里得多千多个俗家弟子,膳堂的炊事僧连鸡都不会杀,您也得给他时间练练手不是?”

    这已是他极尽努力不讥嘲方丈之下说出的话。

    片叶不沾的觉明也道:“事急则变,千年古训一朝更易,必生慌乱。”

    觉云首座也不住劝阻。

    觉见道:“有难处可与觉空首座商议,他自会排解。”说着转头望向觉空,“首座以为如何?”

    觉空缓缓闭上眼,过了会,睁开眼道:“本座自会处办。”

    第一次,三十年来第一次,觉空觉得自己正被觉见牵着走。

    他感到自己正渐渐失去对少林寺的主导权。

    ※

    沈玉倾收到消息,华山大军包围巴中,只在外围挖壕沟,设置拒马,如此僵持数天,又发动民夫从汉中输粮,看来是打算久战。

    巴中地势险峻,华山围困后,两边消息难以通达,能知道的事情也就这些,沈玉倾担忧华山绕过巴中进逼广安,那离青城也就只在方寸间。于是让米之微聚集金竹门与附近门派驻守南充与通州作为接应。

    衡山传来的消息不多,似乎还在苦撑着。丐帮在长沙、建宁遭遇抵抗,至今僵持,李玄燹回到湖北确实稳住了军心。接下来衡山便会开始聚集周围门派反击,原先急攻的人马不足,还得增添更多人马进入湖南战场,无法兵临城下,诸葛然会渐渐失去急攻取得的优势。

    四叔那边似乎还算顺利,只是不时来信,认为如此扰敌收效甚微。

    诸葛然肯定不会坐以待毙,他会有什么打算?

    如果能击退华山,协防衡山便更有余裕,沈玉倾要的结果是点苍与丐帮退兵,承认昆仑共议选出的盟主。

    他还必须往更深处想,谢孤白说蛮族入侵料是在二十年后,那之前九大家必须和平,终止内战才能对抗蛮族。如果以青城利益计,点苍、丐帮与衡山打得越久对青城越有利,与华山大战中也必须损失越少越好,青城最好能成为左右衡山点苍之战胜负的门派。

    只要让华山退兵即可,而这取决于谢孤白此行能否说服武当让出汉水,只要取得汉水,扼断华山粮道,华山势必退兵。

    当然巴中、广安必须守住,要不被逼到城下的就是青城了。

    ※

    已经过了十天,华山并未发动进攻,彭天从皱眉,弄不清华山在搞什么,真打算这么耗着?

    最让他忧心的是见着一波波接续而来的华山军队,已经接近两万人,这哪是什么借道青城,根本是打一开始就奔着巴县去的,合着华山就想打下青城?

    彭天从不聪慧,但即便如他也看出维持九大家和平九十年的规矩正在崩坏。不止他一人察觉,巴中所有将领都很清楚,长时间的和平到突然的战乱,甚至不知会持续多久的大战,让每个人心底都不踏实。

    最为焦虑的或许是城中百姓,死气沉沉,忧心忡忡,许多人偷偷挖地,把米粮藏在里头,即便柳馀春三申五令,说城里馀粮充足,埋米若受潮反而不能食用,大伙嘴里不说,还不偷藏着?还有人偷米,不多,也就是一个刚足放进袖子的小口袋。战时偷粮,李湘波直接按律问个死罪。

    彭天从觉得他冤。

    彭南鹰负责操练民兵,不止一次遇到百姓问他:“是不是打退华山,日子就跟以前一样啦?”

    打退华山,日子不知道会不会如以前一样,但不击退华山,日子肯定会不一样。

    尤其是华山围困后就再没收到过来自青城的消息,这让彭天从更是不安。

    这日,彭天从站在城墙上观望,只见壕沟一层又一层,华山几乎动用了所有人马挖壕沟,将巴中层层困住。彭天从问李湘波:“他们该不会明里挖壕沟,暗地里偷挖地道吧?”

    李湘波道:“我每日都亲自听过地听,没听见声响。”

    地听是挖洞置入薄缸,蒙上薄牛皮,可听见地底动静,善听者能分辨出挖地道的声音。

    彭天从想了想,忽地一惊:“假若他们把咱们困在这,绕过巴中直取广安,咱们反而救援不及呢?”

    李湘波摇头:“这也太冒险。这么说吧,米仓道狭窄险峻,如果绕过巴中深入,咱们截断他们粮道跟后援,入蜀地的华山人马不是饿死就是被蒙头打死,就算前军回头想救,两下一夹,也不用打,就守着,饿也饿死这群狗养的。不取巴中就南下,这挺蠢。”

    彭天从问:“假若他们真这样干呢?”

    李湘波不是没想到这件事,绕城而走也不是罕见事,于是道:“绕过巴中就是平昌,那里没大军驻守,从平昌可直取,或沿江而下攻广安,便可再攻渝中,也可绕路先取南充或通州,再取广元,这走法较为稳固,同样延河而下进逼于青城,但南充那还有米之微的金竹门守着。”

    “广元跟南充好守还是巴中好守?”彭天从问。

    “过了平昌就出米仓道,通州那里当然不如巴中险峻。”这么一说,李湘波也犹豫起来。接着道:“他们也得留兵守着咱们。壕沟挖起来累,填条路就容易多啦,咱们也不急,再看看。”

    “你的意思是就由着他们这样过去,咱们什么也不干?”彭天从问。

    李湘波道:“我担心这是诱敌,想骗咱们出战。”

    彭天从招来众人商议,王硕被杜吟松打伤还没恢复,派了儿子王宁代替,当下出不出战都有想法。李湘波道:“即便不出战也不能任由他们挖壕沟,得搅乱。”于是点两千人出城扰乱,华山弟子见了,转头就跑,两千人只破坏了些工具,收效甚微。李湘波撤军,华山又来挖壕沟,李湘波索性倚仗壕沟扎营等对方来,人少则战,人多则退入城中。

    然后华山又在壕沟外挖一圈壕沟,他挖,李湘波就填起壕沟,估摸着等着第二层壕沟挖完,第一层也填平了,彭天从觉得这法子不错,起码不会被困住。

    这日才刚天亮,一群华山弟子冲杀而来,李湘波治军严谨,应敌不慌。双方交战,彭南鹰在城墙上见敌军众多,怕李湘波有失,忙率兵出城接应李湘波回城。此战双方各有死伤,华山也不追赶,又沿着城外挖壕沟,架设拒马,派了更多人把守。

    彭天从远远瞭望,白天仍见密密麻麻的营寨,又见到华山弟子伐山,晚上灯火一片,彭天从起疑,问李湘波道:“灯火是不是少了?”

    李湘波也起疑,又过几天,营寨不见少,夜晚营火却更少,彭天从又招来众人商议。

    “他们想绕过巴中去打广安。”彭天从道,“咱们不能就这么放他们过去。”

    李湘波道:“壕沟拒马都没完备,就这么绕过巴中分兵南下也太莽撞,指不定是骗咱们出战。”

    这话又让彭天从犹豫:“那你说怎么办?”

    这话一说,众人又是犹豫。李湘波道:“多派探子,看有什么消息没有。”

    彭天从道:“就这么办吧。”

    ※

    巴中战事不明,谢孤白一行人已到宜昌,当下也不耽搁,直接去襄阳帮拜见俞继恩。顾青裳第一次见这位颚北大豪,那身极尽华丽到几近俗气的衣裳花得她睁不开眼,与之相较,沈家兄妹的衣服都算朴素。

    她忍不住低头问沈未辰:“俞帮主是怕人不知道他家有钱吗?”

    沈未辰低笑:“姐姐想说损话该找朱大夫,他能变着法子说一百句。”

    俞继恩见谢孤白脸色苍白,脚步虚浮,才知他遇刺重伤。谢孤白直陈来意,想请俞继恩代为引荐行舟掌门。

    俞继恩面有难色,说起自己难处。原来行舟子继位后大肆整改武当,先要断了炼丹陋习,禁止在玄武真观炼丹,这话一出当然群情激奋,三司殿与底下各部一大半以辞任威胁,行舟子只道:“要辞便走,不予挽留。”

    他话撂得狠,众人犹豫,毕竟无权无势便也无钱,谁都知道炼丹费银两,于是只走了几人,余下虽然不满,也莫可奈何。

    玄武真观内不能炼丹,离开玄武真观总管不着吧?别有福地里那些前辈宿耆去了八成,反正武当山附近多得是空道观,行舟子再严厉也无法下令全武当禁止炼丹,毕竟丹炉派也是道教一门分支,于教义上,或者于传统上,这法令都太过。

    俞继恩则不如往日受重用,行舟子要他督办建造船只,下令让襄阳帮整顿鄂地土匪路霸。这些土匪路霸大多数都与襄阳帮有些交情,过往商客只需靠着船货上有襄阳帮烙印,过小路捷径便不需缴路费,双方都有不少便宜,让襄阳帮整顿这些路霸宛似左手打右手,苦不堪言。

    虽然行舟掌门像是要把他榨干似的差遣,但俞继恩的建言行舟子却不太接受,显然并未将他当成心腹。

    谢孤白道:“虽然如此,还是需要帮主引荐。”

    俞继恩也无推辞之理,先请了家宴,又请谢孤白到书房另谈。顾青裳觉得疑惑,问沈未辰:“你是沈掌门的妹妹,什么事要私下说,你也不能听?”

    沈未辰道:“谢先生才是使者,我是护卫,公事上若谢先生觉得我不该知道,我便回避。”

    顾青裳笑道:“妹子真是信任谢先生。”

    沈未辰笑道:“哥信他我就信他。姐姐还不是被谢先生诓来了?”

    顾青裳笑道:“骗姑娘的都不是好东西。”

    站在一旁的朱门殇听两人说话,摸摸鼻子,默默走开。

    俞继恩先请谢孤白到书房,之后又进怒房,这是襄阳帮最隐密处,在里头敲锣打鼓都没人听得见。

    此处也无座椅,两人席地而坐,俞继恩道:“谢先生让我做的事我都尽力做了。现在行舟子当上掌门,只怕会比过往多许多难处。”

    谢孤白知道他说的是襄阳帮并入青城,让沈玉倾娶俞净莲或沈未辰嫁入俞家之事。

    “我这对儿女都挺喜欢沈掌门兄妹,谁不喜欢?”俞继恩道,“眼下行舟掌门逼迫甚急,这事越缓越是有变。”

    谢孤白沉吟良久,道:“现在还不是时机。”

    俞继恩道:“怎么就不是时机?这么说吧,襄阳帮有的是钱,打仗缺钱,襄阳帮帮衬得上。再说,将来襄阳帮要并入青城,早晚得跟行舟翻脸,既然早晚得翻脸,干嘛便宜武当?现在花的都不是武当的银两,是未来青城的军饷。”

    “青城正与华山交战,若是行舟掌门一怒之下攻打襄阳帮,青城救不了你。”

    “谁说现在并入了?谢先生莫要揣着明白装糊涂。”俞继恩道,“襄阳帮现在也难,如果青城能先联姻,有青城当靠山,底气足,行舟掌门就不好多为难,越为难,襄阳帮并入青城就越有借口。真个论,武当许多人不服这新掌门,时机没比现在更好的。”

    襄阳帮确实不是足以匹配青城的门派,但襄阳却是兵家必争之地,扼着汉水长江水利咽喉,争天下不能没有襄阳,偏偏却落在最为疲弱的武当手上。若是让华山取走,沿长江过三峡,不需几日便能直逼巴县腹地。

    “再说,青城与襄阳帮联姻,两家就是亲家,汉水上青城想要陈兵也是我帮衬亲家,对掌门也好交代。对武当来说,这也是武当与青城两家的联姻,行舟掌门真要说什么,我名正言顺,大把的好理由,难道武当真就这么恨青城,非得罪不可?”俞继恩说着,见谢孤白不置可否,狐疑问道,“你该不会还没跟沈掌门提这事吧?”

    谢孤白缓缓道:“我是还没与掌门商议。”

    俞继恩脸色一变,怒道:“谢先生是戏耍俞某吗?”

    谢孤白道:“二弟才刚当上掌门,许多事务要处理,你说能在这当口筹办亲事吗?”

    俞继恩道:“这借口可不高明,大可先定亲,再迎娶。只需这理由,明日上武当山,我在行舟掌门面前就能稳稳让青城船队留在汉水上,没半点毛病。”

    “你没想过行舟掌门的想法?”谢孤白问,“行舟掌门铁了心要整顿武当,他已对你起疑,你若对他说青城要与襄阳帮联姻,他怎么想?襄阳帮离武当山多近?一倒戈,武当山就岌岌可危。行舟掌门连青城在汉水上的一支船队都忍受不得,能忍你与青城联姻?他若要动手,绝不会等青城华山之战见分晓,定要在青城华山胶着之际出手。或许俞帮主所言非虚,只需两家联姻,青城船队就能留在汉水上,可大战未结束之前,行舟掌门就有办法让襄阳帮不姓俞。”

    “那也要他有余裕顾及。”俞继恩道,“要把武当收拾好,没个二三十年我都不信。”

    “我不知道行舟掌门怎么盘算。”谢孤白道,“我只想知道俞帮主想不想赌。俞帮主若是执意,沈姑娘就在外头,让俞公子跟沈姑娘打几个照面,联络联络感情。我是沈公子的结拜大哥,也算是沈姑娘的大哥,就替她允这婚事,为着大局,沈姑娘定然是肯的,我修书一封,回头禀告掌门便是。”

    谢孤白缓缓说道:“明日上武当,您就这么跟行舟掌门说,还是您不放心,要沈姑娘在襄阳帮拜堂成亲也行。您琢磨清楚,是要等青城有能力保护襄阳帮再告知行舟掌门这桩亲事,还是要在华山青城大战胜负未定之际办这大事?”

    俞继恩沉吟半晌,谢孤白说的甚有道理,自己近日饱受武当欺凌,因此想得青城庇护,可青城大战尚未落定,行舟子若是起疑,对自己下手,青城也保护不了。

    现今的武当确实残破不堪,然而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襄阳帮虽是武当境内势力最大的一派,毕竟大鱼吃小鱼,这条遍体鳞伤的大鱼自己真未必咬得过。除非即刻就与武当翻脸,先下手为强,可莫说谢孤白不会赞成,自己也嫌莽撞,若给了华山可趁之机,那真是蠢到姥姥家了。

    过了许久,俞继恩终于道:“听你的。你若骗我,我定当让青城付出代价。”

    谢孤白道:“绝不相负。”

    俞继恩“嗯”了一声,道:“在下没其他事了。谢先生,我派人送你回房。”

    谢孤白道:“还有一事。”想了想问,“何以玄虚掌门会传位给行舟掌门?”

    “我也不知道。”俞继恩摇头,“我在玄虚掌门身边有眼线,确实查过,原先写的继任掌门真不是行舟子,不知怎地突然就变成他继位。”

    “喔?”谢孤白问,“宣布掌门之前是否有异状?或者他与什么尴尬人碰过面?”

    “我知道你怀疑什么,不可能。”俞继恩道,“那确实是玄虚掌门的笔迹,不过……”他想了想,道,“明不详在行舟子接任掌门前曾经拜访过,住了好一段时间。”

    “明不详?”谢孤白皱起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