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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江河日下(一)

    依旧是熟悉的安排,李景风身前身后各自跟着四人,比上次阵仗差点,到得一处坡地,留下两人把守,爬上坡地又留下两人。坡地顶端有间木屋,木屋门口站着四人,剩下的四人便到木屋后把守。

    一名壮汉在屋内掌上一盏孤灯,灯火微弱,地上坐着一人,裹着条小毛毯,见了李景风,站起身来:“李兄弟,请坐。”

    听声音是个中年人。李景风细看对方,毛毯遮住鼻子下巴,仅露出双眼与额上几缕黑白相间的头发。他道:“你不是我在甘肃见着的那小掌柜。”

    “一个字号百家店。”那人声调明快爽脆,没甘肃那位小掌柜的商贾气息,更多些江湖人的利落。只听他道:“店家不同,掌柜不同。敝姓谷,兄弟同样称呼我小掌柜即可。请!”他示意李景风就座,地上铺了毯子,放置着酒壶酒杯。

    谷掌柜道:“李大侠连江西总舵都敢刺杀,还有什么人是您不敢下手,需要劳烦老店家帮忙的?”

    抚州离安徽千里,虽然不过十天左右路程,但也没想夜榜消息如此迅速。李景风道:“我就为这事来。我刺杀臭狼时还有一人帮手,我想知道他姓名。”

    “夜榜不卖消息。”谷掌柜道,“不过对您,咱愿意给些礼遇。那人叫项宗卫,号称十大杀手之一,排名虽属末段,也干下不少大案子。”

    李景风问:“哪三个字?”

    “项羽的项,宗族的宗,护卫的卫。”

    李景风把这三字反复念了几遍,记熟后问:“臭狼死了吗?”

    “不知道。”谷掌柜道,“断了一臂,伤得很重,不知死活。李兄弟要买他人头?这活没人会接。彭千麒即便重伤也有层层护卫,三个儿子保护周密,彭家要人彭镇文亲自赶到抚州坐镇,您还不如等他伤重断气。”

    李景风道:“有件事要劳烦您去做,把消息放出去,说刺杀臭狼的刺客是项宗卫,让天下人知道。”

    谷掌柜道:“夜榜不是茶馆酒肆。”

    李景风道:“当初赊刀人在江西提点彭前辈不也是夜榜所派?”

    谷掌柜摇头:“那不同。一来那是彭老丐后人,江湖上承他情的人多,沾亲带故的夜榜里也有几个,这才为他破例。二来,得要钱。”

    李景风问:“要多少?”

    谷掌柜道:“天下皆知难,尤其项宗卫虽在夜榜有名号,外头知道他名字的人不多,没个根底,若要在皖赣两地人尽皆知,约莫五百两吧,消息渐渐传出去,一年半载后也会天下皆知。”

    “这么贵?”李景风吃惊。

    “咱们门路广,信誉好,开销自然高些。”谷掌柜道,“通常都值得。”

    李景风摊手:“我没钱。这事能先替我办吗?过后想办法还你。”

    谷掌柜笑道:“夜榜不兴赊帐,人命钱哪有欠的。不过若是李大侠想要,五百两也不是个大数。”

    “我不会加入夜榜。”李景风摇头,“弄到钱我会给你。”

    “也不是加入,兄弟要做什么自个做什么去,就是遇到些难事时,兄弟搭把手帮衬帮衬。我瞧兄弟也拮据,当然,跟兄弟这样的人说钱没意思,咱们给你消息,你挑合意的做,两不相欠。”

    “我不信这么便宜。”李景风摇头,“我想做的事情就只是因为我想这么做,不该拿来作交换。”

    “我想办法凑五百两,到时还请你帮忙。”说是这样说,这么大笔数目李景风还真不知从何凑起,王猛又不在,想找个包摘瓜的行当都不容易,再说就算摘瓜,哪来五百两的大瓜?只好起身道:“多谢你啦。”

    谷掌柜跟着起身拱手,道:“再有件事提醒您,江西那边传来消息,六百两悬赏你人头。兄弟人头已值千金,道上保重。”

    李景风点头:“多谢提醒。”随即离去。

    回到镇外,徐少昀夫妻与阿茅等着他,徐少昀问起,李景风把缘由说明,徐少昀笑道:“就五百两,值得兄弟烦恼?这事我们夫妻处置即可。”

    李景风讶异:“这怎么好,这么大笔数目……”

    “九大家最富的就是点苍丐帮,这点钱都不够内子喝上几年酒。”徐少昀道,“再说那项宗卫也干了件有益丐帮子民的事,这钱该我出。”

    诸葛悠也道:“你救过我爹,虽然没救成,也欠你人情,跟二叔说一声,这钱他会给,就不是个事。”她想起父亲身亡,心中难过。诸葛焉对待亲友最是厚道,只是重男轻女,加上甄氏独宠大哥,所以素来是诸葛然与她更亲近。她也想过回家奔丧,但徐威豪身份特殊,怕被二叔扣下,留在安徽又不放心,加上衡山青城皆是敌区,又有战事,因此只写信致意,说缓些再回家拜祭,自行在家立灵堂祭拜。

    李景风再无推辞理由,取了行李,拉过马来。徐少昀与他告别,道:“路上小心。”李景风道:“日后有缘再拜访贤伉俪。”

    ※

    打从苏长宁决议支持嵩山起,萧情故便闷闷不乐,然而岳父心意已决,无可奈何,公忙之余他回家就哄孩子宽解。初时苏琬琴见他殷勤也觉高兴,等见他抱着孩子不时长吁短叹,对着孩子抱怨,便将孩子抢过,责备道:“你这样唉声叹气,晏儿得学愁。”连苏银铮也说:“灵气乃先天后天积累所得,侄儿刚出生,灵气未具雏形,姐夫一股怨气冲着,得坏他灵秀。”

    萧情故是入赘,按照当地习俗,不只他孩子得从母姓,称呼也要从母,是以孩子得叫苏银铮姑姑,叫苏亦霖伯父,叫苏长宁爷爷。

    称谓这事倒是无所谓,萧情故也不在乎,自己原本是个和尚,现在老婆孩子岳父岳母一个不缺,亲戚多了这么些,都是赚的,这点烦恼就权当利息。

    就不知这利息得滚上多少带回来。

    罢,不管如何,《佛说善生经》中说“念妻亲亲”,妻子的家人就是自己的家人,同在一艘船上就得把利息都给揽了。

    烦恼没一日止歇,这日公办回来,琬琴正在房里抱着晏儿喂奶,苏银铮一旁不住逗弄,他伸手要抱,苏琬琴道:“抱孩子可以,可别唉声叹气。”

    萧情故苦笑:“行,这一日开心得紧,不叹气。”

    苏银铮却道:“姐夫笑得跟含着黄连似的,姐别信他。”

    萧情故道:“姑奶奶是太闲,三不五时跑我家挑拨。喜欢孩子自个生一个去,别扰你姐一家和气。”

    苏银铮气鼓鼓道:“我是想,你跟沈公子说去啊。”

    萧情故跟苏琬琴都被逗笑了,萧情故道:“行啦,我不叹气,孩子给我。”

    萧情故正要抱过孩子,一名侍女进来道:“大少爷来啦。”

    萧情故讶异:“义兄回来啦?”

    苏琬琴道:“你先出去,我稍作整理再抱孩子去见义兄。”

    萧情故来到前厅,苏亦霖已在等待,萧情故请了座次,问道:“义兄什么时候回来的,见过爹了没?”

    苏亦霖默然半晌,道:“早上就回来了,已经跟义父禀报过这趟去华山的事。”

    萧情故一愣,心想怎么没叫上我?心中不快,问道:“听赵大洲说孤坟地很是凶险,折损了些银两才抵达华山,我想路途遥远,派大军护送折损更多,恐不方便。”

    “爹跟我商议好了,之后华山所需都派大军护送,走孤坟地方便避开少林。”

    “看来爹跟你都有了主意。”萧情故道,“你就是来知会我一声。”

    恰巧苏琬琴抱着孩子走出,萧情故道:“让我抱抱晏儿。”接过孩子,对苏亦霖道,“我把这孩儿取名叫晏居,还真是应了。”

    萧情故本性疏懒,只想安宁度日,不成想卷入是非,还越陷越深,念及过往不由感叹,于是给孩子取名为苏晏居,指望这孩子能天天在家宁静度日,平安喜乐,以遂其父平生之愿。

    苏银铮听他酸言酸语,忙道:“姐快把侄儿抱走,免得怨气冲撞。”

    苏亦霖道:“不若你向爹毛遂自荐押送下批粮车往华山?”

    萧情故摇头:“还是你去吧,我还得顾着小的。”

    苏亦霖道:“觉空已经回少林许久,至今没消息,我跟爹都有疑虑,不若妹夫去你师父那探听下,看有什么动静。”

    萧情故道:“爹若还相信我,我明日就写信跟师父探个消息。”

    苏亦霖道:“爹自是信得过你,他需人帮忙,你得帮着他。”

    萧情故道:“我知道,我是嵩山人,自要为嵩山打算。”

    苏琬琴见他俩说得有些僵,从萧情故手中抱过孩子,缓颊道:“大哥吃过饭没?不如留在松云居吃个饭,就别说公事了。”

    “还有件喜事要跟大妹子小妹子和妹夫说。”苏亦霖道。

    “竟有喜事?”苏银铮舒了口气,方才那场面着实尴尬,“什么喜事?”

    “我向瑛屏求婚,严掌门允了。”苏亦霖道,“我已向爹禀告,爹也赞成。”

    听了这话,苏琬琴与苏银铮同声惊呼,很是讶异,唯独萧情故皱眉道:“你要娶严掌门的小女儿?”

    ※

    早在觉空刚回少林不久,嵩山就派人来信告知嵩山不服衡山当盟主,请觉见方丈主持公道,重启共议,至不济也不可轻启战端,随波逐流。

    文辞虽谦恭,内文却是满满的“不服”两字。

    嵩山来信前,青城也已来信,一是说沈庸辞逊位沈玉倾,再便是说明青城支持衡山当掌门。

    四院共议一开,众僧皆以为事关重大,觉见方丈与觉空首座不开口,其他人也不敢妄加开口。

    首先要议的便是援助衡山与否。

    觉空将昆仑共议所历写成文卷上呈觉见方丈,觉见让人抄写十二份发给四院八堂,厘清过程。

    于公,这几年点苍动作频频,大有昆仑共议后成为九大家鳌首的盘算,且点苍与华山关系紧密,若得了盟主之位,孤坟地争议或许真能尘埃落定——不过肯定不是少林喜闻乐见的尘埃落定。觉空在昆仑共议上支持衡山就代表少林支持衡山,更不用提嵩山逾矩举动,甚至穿过孤坟地将钱粮送给华山,向来防范嵩山的觉空怎会坐视不管?

    这是公事,于私,众僧皆知李玄燹与觉空交情匪浅,衡山两面受敌,难以支撑,即便有青城相助,青城北方有华山牵制,要救衡山看来还需少林出马。

    那还是冷水滩大战之前的事,华山大军还停在青城边界,少林若出兵,虽需借道武当,仍来得及救援衡山,甚至能参与冷水滩大战。

    首先开口的是觉见方丈:“衡山继位盟主,嵩山僭越,点苍、丐帮兴兵围攻衡山,青城支持盟主,此为昆仑共议后九十年未有之巨变,诸位首座住持有何看法?”

    负责九大家往来事务,曾往青城替明不详说情的正念堂住持觉闻道:“先说嵩山这事,往轻里处置,嵩山非是九大家,即便口说不服,置之不理即可,最多派个僧人提点苏掌门;若往重里处置,便是喝叱嵩山。这又关系到少林怎么处理盟主之争,若支持衡山,喝叱嵩山无妨,若支持点苍,那就修书一封给李掌门,请她逊位,对嵩山就睁只眼闭只眼吧。”

    这是个稳当做法,觉见方丈道:“昆仑共议虽无明文,暗规是该轮到衡山,点苍不服,致使兵祸骤起,少林该协助衡山,必要时也要发兵,嵩山僭越,更要严斥。”说完望向觉空,“觉空首座有何看法?”

    觉空道:“贫僧以为,先不急着援助衡山,也不用斥责嵩山。”

    觉见“喔?”了一声,问:“为什么?”

    “昆仑共议上,齐掌门、诸葛掌门、玄虚道长身亡,还剩六派,华山丐帮拒绝再议,退出昆仑宫,衡山方得盟主之位。”觉空道,“虽说是权宜之计,但点苍、武当、崆峒三派未参与是事实,李掌门即便算不上得位不正,也不能说让众人心服口服。”

    “方丈大可修书与两家,请两派止战,重新再议。”觉空接着道,“衡山并未求援,显然尚有余裕,青城与衡山相近,且看青城支持衡山是否是空口白话。”

    “至于嵩山,不过跳梁小丑,不必理会,也没人较真。”

    这话一出,众人皆感讶异,听其语意似乎不将衡山盟主之位视为正统,何况牵扯到三四个门派的大战,能是一封书信解决?觉空岂能如此天真?况且他向来视嵩山为隐忧,竟然不打算斥责嵩山?

    窝里刀觉观道:“这话说得不对,首座若是认为衡山不该继任盟主,当时为何不学华山、丐帮退出共议,反等到李掌门宣布继任才离开?再说,盟主照轮是暗规,点苍横生枝节,致使天下大乱,规矩不立无以成方圆,假若让点苍得势,对少林也是隐忧。”

    “昆仑共议的规矩是选盟主,而非轮流。”觉空道,“本座留在昆仑宫是遂行方丈给予的权力选出盟主,本座在昆仑宫支持衡山是遂行方丈法旨,并不是本座个人裁断。”

    他停了一会,望向那把窝里刀:“难道昆仑宫上选谁当盟主真是由本座决定?”

    当然不是,觉空只是代行方丈旨意,方丈要选谁当盟主,觉空都不能忤逆。

    觉见却道:“贫僧并未下旨支持衡山,这难道不是首座自己的心意?”

    众人都听出来觉见是耍赖,依例便是投给衡山,何需方丈下旨?

    觉空道:“那是本座的不是,误解方丈法旨,请方丈降罪。”说罢伏地请罪。

    觉见却道:“你依循往例,何罪之有?”

    谁都知道觉见不可能在这时倒戈支持点苍,既然支持衡山,觉空何错之有?觉见兜这么一圈,无非是想压着觉空一头。

    窝里刀又道:“既然少林支持衡山当盟主,丐帮华山弃权,衡山名义上仍为盟主,少林必须去救。”

    觉空道:“衡山并未求援。”

    窝里刀道:“那请方丈裁决。”

    觉见道:“觉空首座,还请你清点人马,领两万僧兵救援衡山。”

    觉空挺直胸膛,缓缓道:“还请方丈收回成命。”

    觉见瞪视觉空:“首座什么意思?”

    觉空道:“请方丈收回成命。”

    觉见道:“你不听本座命令?”

    觉空道:“若是方丈法旨令到即行,要四院共议何用?请方丈三思。”

    众人面面相觑,没想局面竟闹得如此僵。

    觉见问:“众人如何看法?”

    觉见升任方丈,原正业堂住持由堂僧了通接任,已经当了七年住持。地藏院首座子德病逝于少林,觉空首座亲自扶棺送回故乡,铁公鸡觉慈升任地藏院首座,原以为觉见会拔擢一名正僧进入地藏院,借此箝制铁公鸡,觉见却让外号及时雨的俗僧了霖接任,让四院共议维持正俗各半。当然若是僵持,觉见仍有决定权。

    俗僧那边无人敢违抗觉空命令,都说不可出兵,当中或许只有修佛勤奋悲天悯人的觉闻最是真心。正僧那边却有不同意见,文殊院三僧唯有觉云首座赞同出兵,片叶不沾依然片叶不沾,不说反对,只说出兵要妥善考虑,不可急躁,再说衡山不急于求援,少林何必急于讨好?

    拔舌菩萨觉广此番也不说损话了,他说:“兵者不详之器,不可轻用,还请方丈三思。”说罢双手伏地一拜。他虽爱口舌争利,毕竟是正僧,不是赌气莽撞之人,深知兵凶战危,生灵涂炭。

    如此,即便加上觉见自己一票,反对的人仍是多于赞同。

    觉明道:“至少等衡山来消息再说。”

    觉见道:“先请觉空首座整顿兵马,若衡山求援便出兵协助。”听语气显然仍要一意孤行。两大门派夹攻,衡山支持不久,必然来信求援,信指不定明日就到,按今日的决议仍是要出兵。

    觉空再无理由反对,双手合十,弯腰道:“谨尊方丈法旨。”

    四院共议后,锦毛狮觉寂特地去找觉空。他与觉闻俱为觉空左右手,但他也不懂觉空的安排,原以为觉空才会是主战一方,怎么反倒是方丈主战,觉空主和?

    觉寂恭敬行礼,接着才问:“首座,苏长宁这等无礼,嵩山什么身份,竟敢不服?合着是上回逼他们收回通缉赏了他们巴掌,这会子想逞强?不给他们点教训,只怕他们气焰更长。至于华山,就着孤坟地跟咱们死缠烂打这么多年,趁这机会把他靠山打了,等衡山坐稳盟主,感念恩情把孤坟地的事给定了,让华山死心。”

    “现今的少林已不是五十年前的少林。”觉空道。

    “难道怕了丐帮点苍?”觉寂真不信这会是觉空担忧的。

    “不怕。”觉空道,“但也不急。”

    “首座……”觉寂犹豫半晌才道,“这大半年……方丈对寺内改革甚多,声望日隆。”

    自去年起,觉见方丈先是允许少林开妓院,又允许俗僧家人入寺探亲,更于寺规上给予俗僧不少方便,种种便利俗僧皆受用,原先正俗对立的局面竟似稍有和缓。正僧中有不满者,多被窝里刀觉观给压下,这把刀不管何时何地捅的都是自己人。

    “此时此刻,首座您……”觉寂迟疑许久,双手合十,弯腰行礼,“您不能软弱,得让弟子们看见您的魄力。”

    觉寂抬起头来,见觉空正盯着自己,不由得一身冷汗,自己方才的话是否太过唐突莽撞?

    觉空只道:“退下吧。”

    这事按下,陆续又传来武当行舟子继位,逼迫青城退出汉水,以及冷水滩失守,华山兵进青城的消息,少林一如无觉。直至八月,觉见方丈再次召开四院共议,众人皆以为觉见方丈按捺不住,想出兵援助衡山。

    “我想废掉非僧不能入堂的规矩。”觉见说道。

    此言一出,举座皆惊。

    觉空皱起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