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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寻人起事(二)

    无论杨衍还是李景风都必定会来江西,这点明不详是确定的。他先抵达杨衍的故乡崇仁,那有不少巡逻,人数比其他城镇多上许多,显然是丐帮眼线。不只崇仁,打从进了抚州,巡逻戒备就加强不少。

    杨衍的乡亲们过得不太好,都噤着声过活,平日里进出也少交谈,比起其他城镇,这里显得死寂。自从杨衍助彭小丐脱逃后,彭千麒派儿子彭南三来杨衍家乡打听消息,杀了四五名乡亲,始终没问出端倪。彭南三留在崇仁两个月,直到确定彭小丐离开江西后才走,留下守卫监视。

    想在这里打探杨衍的消息要格外小心,但不是太难。明不详在客栈住了两天,从往来人群的眼神能看出多数崇仁子民对丐帮弟子的不满,他只需在这里头找着个最能信任的人。

    这天晚上,他蒙面来到铁铺老板家中,唤醒睡得正沉的铁匠夫妻,自称是杨衍的朋友,询问杨家故居在哪。

    铁匠原本装佯,等他提起杨衍相貌性格,又提了些杨衍说过的家中往事,那铁匠就合不拢嘴了。这些话显然平时说不得,遇着能讲的,哗啦拉一口气说了许多,先说华山如何无耻,又说杨家平日如何与邻里街坊亲近,乡里人都替他难过,又说杨衍救了彭小丐,崇仁乡亲从此抬头挺胸,见着外人都说自己乡里出了个英雄人物,可又得龟着当孙子,那些个臭狼爪牙日日在外巡逻,彭南三那贼厮逼供不成,害死五条人命,可惨了。又骂起哪个乡亲不义气,哪个乡亲是小人,风言风语,各种胡话,还说起当年杨家灭门前一天,杨衍还来铺里买过小剪刀,之后又提了把剑走,要不是媳妇拉着他,真能从子时说到午时。

    明不详只是听着,这些无用又琐碎的线索或许之后帮得上忙。他问起近期有没有其他生人来过崇仁,铁匠摸着头说自己也不清楚。

    之后他去到杨衍故居,那里有更多巡逻,然而只是一片平地。杨衍家人的墓地杂草丛生,没人敢去照看。

    既然崇仁没消息,就往临川去吧,江西总舵在那。

    打从明不详进了江西,关于臭狼的恶形恶状就时有耳闻。境内的死刑犯都不再等着处决,反倒是送往临川供臭狼虐杀取乐,有时他性起会将犯人火烤,有时则亲手腰斩,听犯人哀嚎,还有其他酷刑不能胜数,因这缘故,江西境内治安竟有些好了……

    大多数时候,彭千麒还是待在江西总舵公办。来到临川后他迷上破阵图,一有闲暇便取鸡相斗为乐。

    临川戒备更加森严,但没想这臭狼眼皮底下竟是井井有条,除了路上不见妇女行走,比起几个治下安稳的州府都来得平静。

    那是新任的抚州分舵主于轩卿之功。

    于轩卿是个正人君子,不少人这样说。他出生广昌,不会武功,本是个读书人,无门无派,最早在广昌分舵当帐房,除了收税开支帐目妥帖,性格也仁慈温和,遇着穷苦的都网开一面,设法助困济贫。后来渐渐高升,只不过他未学过武,没有门派支持,也就没了派系。有人劝他找个门派投了,这便有了派系,也有奥援,他却不肯,说大丈夫安身立命,不可倚仗权势。

    虽然如此,他终究有些本事,历任刑堂时明察秋毫,虽不会武功,竟也敢带领人马闯进匪窝,可见胆气过人。历任掌管人事的义堂时不收贿赂不偏袒,因此得罪许多人,虽然升得慢,最后也升任了南丰分舵主。

    他的仕途也就到此为止,原本十二年前,卢陵分舵主出缺,彭小丐终究没拔擢他,都说主因是他背后没门派靠山,小地方就算了,大地方镇不住。

    彭千麒执掌江西后,不少彭小丐的旧时亲信或遭屠戮,或逃亡保命,也有不耻与臭狼为伍的告老辞职,例如彭天从索性弃了上饶分舵主的位置,投靠妻家去也,江西空出一堆大缺,尤其九江、南昌、抚州三地最为重要,这三地中,最被看重却最没人想占的缺还是抚州分舵。

    彭千麒本想指派儿子彭南三当分舵主,无奈这人本事平平,实无掌管一地之能。徐放歌拔擢于轩卿有五个原因:一是他能办事,名声佳;二来资历辈分够;三来无门无派无依靠,无人猜忌,兴不了风浪;四来他与彭小丐并无渊源,也无往来,甚至有人说当初卢陵分舵主出缺,彭小丐没将他拔擢,致使两人交恶;五来愿意当分舵主的人多,愿意当抚州分舵主的人却不多。

    更重要的原因或许只有徐放歌知道,于轩卿除了能替臭狼管理抚州外,他名声大好,将来拔除彭千麒,让于轩卿升任江西总舵,能得众望民心,这无门无派无靠山,帐房出身,历三十余年才当个地方分舵主的人还不被自己操控于指掌之中?

    彭千麒自然与于轩卿不对盘,大半年里与他有过几次争执,但于轩卿是徐放歌亲自指派,彭千麒一时也奈何不得他。于轩卿看在帮主面上给彭千麒一些面子,双方相安无事,彭千麒新纳了两房小妾,于轩卿也发作不得。

    临川治理得很好,除了百姓总是低着头不敢多话,客栈里把盏的人少,说话都低声细语,不敢张扬。明不详仍能听到,他们谈论的正是近日四面八方涌来的谶言异象,除了那鬼差从丈二又拔高到三丈,最新的一桩便是赣江河底挖出了阎王屠狼像。

    他必须打听到彭小丐孙子的消息,这挺难,整个抚州无人谈论彭小丐,要谈论也得在家里谈论,谁出门高声张扬?明不详先到富贵赌坊,在吆五喝六声中听消息。

    他听说徐放歌终于回到浙江绍兴,丐帮之后会如何作为,谁也摸不清。还有人说起唐门有个要人被刺杀,却没收到通缉令,料是路远,唐门与丐帮隔着战场,只听说那刺客很有名,好像姓风。

    或许是姓李,明不详想。

    他在富贵赌坊找着一名驻守总舵的守卫,轻易摸清底细套问消息,那守卫只说群芳楼传出消息说彭小丐的孙儿被徐三公子带走,之后没再听说,带去哪也没人知道,估计囚禁在总舵,也就是绍兴。

    彭小丐的孙子被带走,李景风会留下还是离开?

    他接着去探江西总舵。

    江西总舵附近守卫多得惊人,将近七成是彭家门人。照那守卫说,打从鬼差传闻传出,总舵里不少守卫辞职不干,最近谶言越传越烈,原本的守卫去了两三成,惹得彭千麒大怒,幸好他自身武功高强,也不惧怕,又从彭家调来彭南二跟彭南五两个儿子当巡守队长,连于轩卿也管制不得。之后有人要请辞,被彭千麒知道,当场斩成两截,就再无人请辞。为这事,于轩卿与彭千麒怒争许久,最后让公家赔家属银两了事。

    明不详站在远处无法看清状况,靠近只怕被发现。江西总舵里有五百人驻守,外头巡逻更是不知其数,彭家亲戚门人繁多,不少都调来这保护彭千麒。

    他想起李景风的夜眼,望向远方,如果是李景风,站得更远也能看清。可就算看清了,闯入刺杀仍是办不到,即便是自己也办不到。但李景风会做吗?若会,又会怎么做?或者,他会选择先找着彭小丐的孙子?

    最后一个能打探消息的地方是妓院。

    明不详来到群芳楼门口,这是他没去过的地方。明不详没办法,这还是他罕见的没办法。他茹素,戒酒,又不陪姑娘睡,进妓院简直引人侧目,他不想引人注意,尤其是临川这地方。倒是里头的姑娘见着他,个个见着了稀罕物似的,站在门口招手:“公子,喝酒吗?”

    明不详问:“你们这缺人吗?”

    那姑娘掩嘴笑道:“我们这可不招相公。”

    明不详道:“我想当护院。”

    那姑娘笑道:“我问问七娘。”

    明不详并不晓得杨衍与七娘的关系,他与杨衍甘肃再会,问起江西往事,杨衍本待要说,彭小丐私下提醒莫把七娘与孙家爷孙的事提起,杨衍虽信得过明兄弟,但彭小丐道:“即便信得过,没必要也无须提。世间事变化须臾,难保万一有个牵连,少个人知道总是好的。”彭小丐特意提醒,杨衍只得隐去,只说得到殷宏与许多人帮助,逃了出来。

    没一会,明不详被叫进去,到了中庭廊道,一名壮汉问他要侠名状,见出身少林,“喔”了一声,道:“好出身。”

    明不详环顾四周,群芳楼有四条回廊,分隔左中右三个中庭,廊道上都是房间,挂着不同花名的门牌,有些名牌是翻过去的。中庭左右各有一道楼梯通往二楼,那壮汉往二楼去,猜测老鸨七娘便是在那。

    过了会,壮汉下楼来,对明不详道:“跟我来。”明不详跟着他走过中庭,到了后院,又有数十间居所,几名壮汉三三两两群聚,或赌博,或喝酒,都是群芳楼护卫。

    这也是明不详不懂的事,一般妓院都有这么多护院保镖?但有一件事他知道不对劲,这些壮汉中不少人打着赤膊,身上伤痕斑驳,以伤痕数量看,能是寻常的保镖护院?

    一名护院上前问道:“你叫明不详?”

    明不详点点头:“在下少林弟子。”

    “行了,了不起,少林寺的侠名状呢!”那护院脸现不屑,喊道,“来了个少林弟子,谁要试试功夫?”

    “这么缺人吗?”有人道。又有人打量明不详,道:“长这么俊,不当相公当什么护院,女人钱不好挣吗?”说罢有人讪笑起来。又有人喊道:“萧头儿呢?”“打跑了也不用找头儿啦!”

    几个好事又没接客的姑娘听说来了个俊俏少年想当护院,围过来看,有人低声道:“比李福居好看多啦。”又有姑娘道:“你这么说,水儿姑娘听着可要不开心了。”“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嘛。”

    一名壮汉道:“姑娘们不许到后院,让七娘知道又得挨骂,都滚远去!”说着将几名姑娘驱赶出去。

    一名壮汉持把木刀走向明不详,问道:“你的兵器呢?”

    明不详摇摇头:“用不着兵器。”

    那壮汉讶异:“不用兵器?伤着莫怪。”

    明不详点点头,问:“你要攻过来了吗?”

    壮汉喊道:“接招!”一刀劈下。

    明不详侧身避开,他要取胜非常轻易,但太轻易会招人疑心。那壮汉猛地回身,刀势改直劈为横扫,明不详矮身避开。那壮汉连挥三刀,虚虚实实,明不详都是闪避。

    单看变招利落,这是寻常护院的功夫?

    明不详使了少林下堂武学中的握石拳,两人斗了十余招,明不详击中那壮汉胸口,把他击退数步,众人都很讶异。那壮汉不满道:“再来!”

    一人走入后院,众人见了拱手行礼:“头儿好!”明不详转头望去,见一人身长八尺有余,四十多岁,细目,扁鼻,精壮身材,脸上许多伤疤,腰上挂着把剑,剑鞘平实无奇,蓝衣长裤,身上一件无袖皮衣。明不详看出皮衣里缝着铁丝,遇着砍劈,能阻挡些伤害。

    那头儿看着明不详,道:“你不是本地人。”

    明不详道:“本是少林弟子,想寻根落户。”

    “群芳楼不缺人。”那头儿道,“请吧。”

    明不详只好离开。

    他回客栈路上,一名缺耳龅牙的孩童跟在他身后,他停下,那孩童拉着他衣角:“我饿,请我吃饭行不?”

    丐帮境内不许沿门托,乞丐都挂个卖艺的牌子,这孩子要饭却不能说要饭,只能说请吃饭。明不详将他带到附近一间客栈,由得他点菜,自己只要了碗素面和青菜豆腐汤。

    那孩子点了麻鸡汤面,吃了一大碗,一抹嘴上油渍,问:“能多要一碗吗?”

    明不详点头,那孩子大喜,要了半只麻鸡,就着大碗饭用油纸封着,对明不详感激道:“你真是个好人,又好看,人又好!以后我找你,你会给我饭吃吗?”

    明不详道:“我是路过的,住在吉利客栈,这两天都在。”

    那孩子又说了几声谢,拎着油纸封离去。

    明不详回到客栈,做过晚课,并不打算歇息。他还要走一趟群芳楼,那里定然有秘密。

    他打开窗户望向对街,有个熟悉的人影,是在群芳楼见过的脸孔,虽然混在人群中,但他见过的都不会忘记。

    他掩上窗户,等到宵禁,熄了灯火,又等了一个时辰,直到亥时才推开窗户,小心翼翼从另一个空房的窗户中钻出。

    他知道群芳楼派人跟着自己,确认没被屋顶上的眼线发现,这才赶去群芳楼。

    群芳楼门前的大灯笼还亮着,大门已经掩上,二楼有几个房间亮着灯火,是妓院的客居。这样的妓院竟养了百来个护院,数量也忒多。他轻悄悄翻身入屋,靠着灯火避开守卫来到二楼。

    守卫就在二楼走着,二楼几无可隐蔽之处,明不详跃起,攀住廊顶梁柱,就这么攀着前进。

    最大的那间房就是七娘的房间吗?他几乎能确定,因为他见着一个人。是那萧头儿,就坐在门口,靠着门旁墙壁,一脚屈起,一脚平伸,那把平实的剑斜斜靠在胸前。

    很难瞒过那头儿,甚至很难不惊动那头儿。明不详看出他不是个普通护院,甚而不是个普通武夫,他虽坐在门口,那双细目却没放过任何风吹草动。

    那头儿始终保持戒心,像保护一件珍宝似的保护着屋里的人。明不详知道这人不是能三招两式打倒的,他不想引起骚动,起码得见着七娘后再引起骚动,目的才能达到。

    他翻上屋顶,今夜闷热,七娘房间窗户仍是紧闭。他趴低身子来到七娘屋外,确认附近无人,左手攀住屋檐,身子下落,伸手推了推朱窗,窗户紧实。

    动作要快,明不详猛然放手,无声踏在檐上,右手不思议疾探,精确插入窗缝,只一削便如削断纸张般切断窗闩,左手一推,身子滚入屋内,动作一气呵成,行云流水,无丝毫耽搁。

    他正要起身,一团剑光在面前炸开,房里竟有高手!

    明不详甩出不思议,锁链缠上剑光,双方同时一拉,两股力道在锁链上迸发,明不详力胜一筹,眼看就要夺去对方长剑,那人猛地抬脚钩住锁链一扳,长剑已挣脱锁链,力道卸去三分,应敌机变之速也属惊人。

    电光石火的瞬间,房门推开,一道寒光抖动,曲折翻覆,宛如毒蛇,是那头儿持剑杀入,剑光已罩住明不详上半身,随时要噬咬他要害。明不详向后急退,抽回不思议,自下向上一点,将剑弹开。

    单这一剑之威,在哪个门派不能身居高位,能当个护院?

    明不详这才定睛看向另一人,脱口而出:“景风?!”

    李景风咬牙切齿,低声喝道:“明不详,你又想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