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天之下 > 第39章 煞费心机(上)

第39章 煞费心机(上)

    昆仑九十年 六月 夏

    古尔萨司有个梦,他年轻时就开始做这个梦。

    他走在圣衍那城的廊道上,那里阴暗破旧,颓危的廊顶时不时落下稀疏的碎末,斑驳的墙面逐渐被风化,像是转眼就要崩塌。窗外无月,漆黑无穷无尽,但即便没有灯火,古尔萨司依然能看清廊道,甚至能看清风中弥漫的细沙。他双眼是光明,光就在他眼中。

    他穿过广场、花园、长廊,来到厅堂,来到一座深闭的巨大铜铸古门前。那门足有十余丈高,沉重厚实,站在门前,他显得渺小。他将双手按在巨大的古门上,毫不费力就将古门推开。

    门后有光。

    光来自一具干尸,干瘪的面庞在刺眼光明中依然清晰可辨,慈祥微笑,圣洁庄严。

    光从门后透出,照亮了厅堂,蔓延到廊道,蔓延到城外的荒土,蔓延到天际,最终点亮太阳。阳光穿过窗,一个个四方形光影规律而宁静地斜躺在地面。灰烬再度聚集,回到它们原本的归属,石砖被修复,朽木重获坚固,那条横亘在圣城前的裂缝弥合,沿道树木蓬勃生长,朝圣的旅人络绎不绝。

    圣城再度辉煌。

    每到这里,古尔萨司就会如今日般醒来。将近五十年,直至今日,他仍每隔几个月就会做这样的梦。因为太过熟悉,每当他出现在圣衍那城外,他就知道这是梦境。

    他将记载圣衍那城的典籍翻阅过无数次,他在梦中反复巡礼,一砖一瓦,每面墙上的壁画纹路,甚至每条石块间的缝隙他都了若指掌。

    总有一天他要回到圣城,看看那宏伟的圣衍那城是否一如梦中,瞻仰圣衍那婆多的遗容是否圣洁如旧。

    怎么今天会做起这个梦?就在昨日接见完娜蒂亚和那个自称萨神之子的青年后。这是巧合,抑或是日有所思?

    早拜之后,他换上祭袍,唤来波图大祭。波图是他的行事祭司,稳重可靠,信仰坚定,办事不算利落,但谨慎小心。

    上午该与包括希利德格为首的几位主祭见面,听取他们禀告祭司院的事情。

    “帮我拟篇草稿,我要请其他四位巴都的萨司在圣山下会面。”

    波图一愣,问道:“不先知会亚里恩吗?”

    古尔萨司道:“塔克下午会来。”

    波图明白意思,恭敬行礼后退下。每个月会有两次塔克亚里恩向萨司祈求祝福的会面。

    未时未至,塔克已在殿外等候,古尔萨司提前传唤他进来。

    塔克今天穿了件金红色袍子,金色长发披垂在黑色短毛披肩上,系金色腰带。他身后跟着一名棕发男子,穿着土黄色衣服、天蓝色长袍,系着银腰带,是他的首席政务官高乐奇。跟以往一样,古尔萨司那双老眼依然能看出高乐奇精心修饰过的胡须与头发,闻到他特地沐浴后喷洒的香料。至于塔克,他虽也沐浴净身,但在细节上显然不够用心。

    古尔萨司站起身来,这是对亚里恩身份的尊重。塔克走至大床前五尺处,左手抚心,弯腰恭敬道:“塔克见过古尔萨司。”

    高乐奇则单膝跪地行礼。

    古尔萨司微微阖首,伸出干枯的右手示意塔克走近。塔克走至他面前,单膝跪地,古尔萨司把手轻轻平放在他头顶。

    “萨神赐福与你,与奈布巴都及所有子民。”

    塔克站起身来,恭敬回道:“感谢古尔萨司赐福。”

    古尔萨司坐回床沿,两名卫祭军即刻搬来一张扶手椅让塔克坐下。

    “有什么事吗?”古尔萨司问。

    “萨神赐福,巴都一切安好。今年是丰收的一年。”塔克道,“北边有些村落闹旱,但不严重,十一税没有短少。”塔克接着说了些巴都的近况,并无什么大事。

    古尔萨司微微点头,道:“萨神保佑奈布巴都的子民。”

    “我尊敬的古尔萨司,我最近听说件事。”塔克忽地说。他停顿了一会,似乎在确认古尔萨司的反应。

    “什么事?”古尔萨司问。

    “有火苗子从关内回来。”塔克问,“发生什么事?”

    “是祭司院传出的消息?”古尔萨司反问。

    “道听途说,才向古尔萨司求证。”塔克恭敬地回应,“若是假消息,我会严惩散播谣言的人。”

    古尔萨司看着眼前年轻的国王。他才三十三岁,恭恭敬敬,他害怕踏上他爷爷古烈的后尘,所以格外小心,但他隐匿得不够深。

    “回来一个,叫娜蒂亚,带回关内的消息。”古尔萨司回答,“九大家的盲猡死了三个,重伤了六个。”

    “这是值得夸耀的胜利。”塔克说道,“让盲猡们知道萨神的威力。”

    “我打算召集其他四个巴都萨司,向他们宣告这场胜利。”古尔萨司道,“这足以让他们动摇。”

    塔克似是一愣,过了会道:“古尔萨司,我觉得……”他犹豫片刻,接着道,“他们不会妥协。”

    “草原上不需要这么多亚里恩。”古尔萨司慈祥地说,“你才应该是下一个哈金。奉行正确的教义是荣耀萨神的唯一办法。”

    塔克恭敬道:“是。但阿突列巴都的达珂萨司不会轻易屈服。”

    “阿突列巴都甚至没有亚里恩。”古尔萨司反问,“你希望有这样的萨司存在于草原上?”

    塔克静默,恭敬回答:“我只是不想最糟的局面出现。”

    “所以才筹划了这场刺杀。”古尔萨司道,“我们已经足够忍让。《腾格斯经》上写着,我们要让智慧如同火般席卷草原,席卷树林,席卷高山,让天空与海水也熊熊燃烧,在湮灭来临前荣耀萨神。”

    萨教教义中萨神代表光,太阳是萨神的“始恩”,是最早的恩典,使万物繁衍,而火是萨神赐予人类的智慧起源,是人独有的恩宠。这世上只有火能发出光芒,只有人类会用火,火的传递就是智慧的传递,也就是萨神教义的传递。

    因此,大部分萨神信仰里只有最高阶的萨司法袍能绣上太阳,次阶的只能绣火焰。圆与角代表太阳,杂乱的弧线代表光,这是取阳光在水面上映照的光影模样。

    “是。”塔克不再多说,恭敬回道,“塔克听从萨司的智慧建言。”

    古尔萨司望着塔克,那双绿色眼珠像是要望进他心里。

    “草原必须团结,才能将教义散播,才能荣耀萨神,这是萨尔哈金的理想。塔克,你必须坚强到足以成为下一个哈金。”

    “塔克会努力学习,不负萨司期许。”塔克回答。

    塔克离开后,古尔萨司又想起昨日那人。

    他听说杨衍爬上腾格斯像,他不想追究。那名萨神之子可以是真,也可以是假,将他立起对于一统五大部落有好处,就算对信奉初始教义派的苏玛巴都都有一定影响。

    然而这年轻人心性还没得到磨练。古尔萨司从火眼中见到倔强,难以驯服,而杨衍的举止证明这判断正确。他需要花点时间驯服杨衍,驯服不了,杨衍就成不了真正的萨神之子。

    所以他允许杨衍留在奈布巴都成为平民,他打算派人监视杨衍,给予打磨、历练,最重要的是,杨衍必须学会臣服。他清楚萨神之子的功用,也清楚知道反噬的风险。杨衍必须在一个巧妙的位置,古尔萨司盘算着,这位置会在哪里?是在自己与亚里恩之间,又或者是自己与亚里恩之下?

    而塔克……

    是的,塔克藏得不够隐密,古尔萨司知道,塔克害怕他。他相信塔克每天早上起床都想着今天自己会不会死。

    他真的老了。

    老得连在梦中的双手都腐朽,老得快要走不过那条长廊。

    但他终究要走入长廊,走到圣衍那婆多圣容前。

    古尔萨司缓缓闭上双眼。

    ※

    塔克不只害怕古尔萨司,甚至怨恨古尔萨司。虽然是古尔萨司将他从八个兄弟中挑选出来,扶植成为亚里恩,但他知道企图挑战古尔萨司威权的爷爷古烈是怎样死去的。他被夺去信仰萨神的权力,成为流民,只能自杀,而父亲这辈子始终活在古尔萨司的鼻息下,忧惧而死。

    最早的奈布巴都信奉衍那婆多教义,自从一百多年前逐光者谬恩亚里恩投降后,就改为奉信腾格斯教义,而今奈布巴都对于萨尔哈金的狂热信仰已仅次于同为腾格斯教义的阿突列巴都——那群疯子在更西边的地方,地缘上就是早期腾格斯教派的根据地,是更狂热的信奉者。

    但他厌恶萨尔哈金,拒绝承认萨神之子。

    一百六七十年前,萨司们的权力还没有盖过王权,直到萨尔哈金改革,成立祭司院与卫祭军所,祭司们彻底掌握巴都内所有权力,改变的不只是信仰跟教义,还有权力分配。

    不甘权力被夺的爷爷趁着古尔刚担任萨司时发起反抗,却以失败告终。

    古尔萨司希望能一统五大部落,虽然总说要让他成为真正的哈金。不,那不是他的目标,哈金又如何,只是萨司的仆人。

    他一直害怕着古尔萨司,即便古尔萨司怎样对他亲切关怀,他还是惧怕他。他明白他的王位只在对方呼吸之间。

    ※

    “现在情况太危急了!”苏银铮双手用力拍在桌上,声音大得不可置信,手也疼得不可置信。但她忍住没叫出声来,继续发表她的高论。

    “九大家掌门死了三个,华山、丐帮、点苍不服新盟主,天下要乱,要大乱了!嵩山如果轻忽,随时可能灭顶!”

    萧情故瞪大了眼,没想到这小姑奶奶竟然关心起门派大事。

    “我们不能坐以待毙!嵩山要有所行动!!”苏银铮高声大喊,“我有一个办法可保嵩山太平!”

    “什么办法?”苏亦霖终于忍不住发问,或许是想给妹妹一个台阶下。

    “把我嫁去青城,嫁给沈公子!”苏银铮擦拭眼泪,一副泫然欲涕的模样,“拉拢青城这个强援,保护嵩山!”

    “爹、大哥、姐夫,你们不要不舍得!就当没我这女儿!”苏银铮干号几声,抹去眼角不存在的眼泪,顺势遮掩嘴角笑意,“让女儿为嵩山,为爹娘尽心力!”

    “我说……”苏长宁铁青着一张脸大吼道,“现在议政,是谁放她进来胡闹?!”

    几乎要吼破窗户了。

    萧情故按着头,从椅子上拎起不停挣扎的苏银铮,只听这小仙姑还不住大喊:“爹!娘!不要舍不得女儿啊!要一视同仁地舍得啊!”

    萧情故把苏银铮扔出议事厅,笑道:“天眼姑奶奶,你怎么去了趟青城就转性子,不看什么青红皂白,急着要嫁沈公子?”

    “我是为嵩山着想,怎么你们就不当一回事!”苏银铮气得鼓起腮帮子,“我可是牺牲自己,都不管什么颜色就嫁了!”

    “那你景风兄弟怎么办?”

    “嘘,小声点!秦师伯在里头呢,给他听着了可不好。”她竟然还警告萧情故,“我跟景风有缘无份,人家看上的是沈家二姑娘。”

    “你又知道了?”萧情故道。

    “我就知道!”苏银铮仰着头,满脸自信,“这叫察言观色,懂不懂!”

    “行了。”萧情故抚着头,“我竟然在这听你一本正经胡说,嫌我头不够痛吗?去,陪你姐姐!都当姑姑了,还这么孩子气。”

    等吩咐侍卫把嘟着嘴不甘不愿的苏银铮架走,萧情故才重回议事厅。

    这回可真是出大事了,萧情故心底也是忐忑。这次议政只有四个人,除了岳父跟大哥,还有这名身着道袍道冠,头发已现灰白,五十余岁的道士。他是当今泰山派掌门秦伯阳,是被李景风刺杀的秦昆阳亲兄长。秦昆阳死后,他将门派暂交弟子打理,来到嵩山接任副掌门。

    “点苍、丐帮不服共议,华山驻兵青城边界。”苏长宁道:“济南离汉中千里远,出人困难,我打算从库房里抠些结馀,帮华山出份军饷。”

    “爹,这不合适。”萧情故即刻拦阻,“嵩山份属少林,我们怎么做,要帮谁,少林才能拿主意,觉见方丈还没指示。”

    “等觉见方丈下令?那就晚了。”秦伯阳道,“少林若要帮衡山,嵩山不帮是抗命,帮了也是奉命行事,衡山承少林人情于嵩山有什么好处?现在方丈还没拿主意,帮谁都是嵩山自己的人情。”秦伯阳道,“就算之后少林的想法与嵩山相左,还能推说是被少林逼的,怨恨反而在少林身上。”

    这话在情在理,甚至也是为嵩山打算,萧情故看着这位泰山派掌门,秦伯阳无论才干见识都比他弟弟高得多。

    萧情故道:“这对嵩山没好处,徒然损耗罢了。嵩山不是九大家,不出头不会挨捶子。”

    “不出头人家也会给你捶子。”秦伯阳道,“撤了杀害舍弟凶手的通缉,逼得泰山派连仇名状都不能发,这捶子不够响吗?”

    萧情故一时语塞,他也不是没想到辩驳的理由,但这些理由都显得软弱。青城一行原本是壮声势,结果却受害最大。在少林命令下,嵩山泰山收回李景风的通缉令与仇名状,五十年来少林第一次干预嵩山政事,嵩高盟因此气焰更盛。

    “若是选错怎么办?”萧情故望向苏亦霖,“大哥,你怎么说?”

    苏亦霖沉思半晌,道:“无论如何,都得帮华山这把。”

    萧情故愕然道:“怎么你也这样说?”

    苏亦霖道:“出钱容易,也不能一股脑砸下去。两件事得提防着,一是少林的态度,别让少林扯了华山后腿,二是其他几家的态度,尤其是青城。青城若是帮点苍,唐门就得帮点苍,李掌门这盟主位置就得还回来。细节可以跟严掌门再商讨,有需要我走一趟华山,跟严掌门好生聊聊。”

    苏长宁沉思道:“我修书一封给觉见方丈,对他说李掌门得位不正,不能信服。”过了会又道,“索性直说了吧,就说嵩山不服。”

    萧情故惊道:“掌门!”

    苏长宁铁青着脸道:“就这样定了。亦霖,这事交给你办。”

    萧情故还要再说,苏长宁道:“没事了,你回去陪琬琴。多抱抱儿子,那可是嵩山的血脉,纯正的嵩山人。”

    萧情故只觉岳父话中有话,更是愕然,散会后仍是郁郁寡欢。嵩山这举措无异逾举,作为少林附庸,应该唯少林马首是瞻,怎么反倒先出声,加深嵩山与少林的矛盾?

    “妹夫。”苏亦霖从后追上萧情故。萧情故问道:“怎么?”

    “爹不太高兴。”苏亦霖道。

    萧情故当然看出岳父不满,肯定是觉得自己偏袒少林,于是道:“我出身少林,可也为嵩山打算。”

    “你没替嵩山打算。”苏亦霖摇头。

    萧情故心底不快,道:“我没……”

    “不用辩驳,说服我也没用。”苏亦霖道,“你一心为着两家好,就没想过少林怎么想?我们在青城吃了一槌子,现在就得还一槌子,告诉少林嵩山不好欺,要不,他们真能欺上头脸。”

    “都是一家人,让不得这一步?”萧情故道。

    “单单嵩山退让有什么用?妹夫,你想仔细些。觉空就是希望嵩山消耗,假如少林真参战,派嵩山当马前卒,嵩山能拒绝?”

    “觉空花了几十年扶植嵩高盟,让嵩山内耗,他会放过我们?不是我们要跟少林作对,是不作对就任人鱼肉。你想以德报怨,觉空会吗?”

    “你信得过少林,嵩山信不过觉空。”

    “要自保,嵩山就得先表态,不然就会被觉空牵着走,更加孤立无援。我们要帮华山。”

    “必要时,还得抗命,不惜跟少林翻脸。”苏亦霖道,“为了让嵩山活下去。”

    “如果点苍输了呢?”萧情故道,“嵩山立时就有灭顶之灾。”

    “比两不相帮好。”苏亦霖道,“只要觉空还在少林一天,妹夫,你扪心自问,我说得不对吗?”

    萧情故再度语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