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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飞蛾扑火(下)

    简单的一句话,几乎击溃杨衍这段时间给自己不断树立的脆弱信心。他觉得自己被看透,谎言无法瞒过这位老人。

    但他还没有屈服,他要赢,他要对抗这位奈布巴都最有权威的老人。

    “或许我不是,但我可以是。睿智的古尔萨司,你觉得我应该是吗?”杨衍问。

    他像是拿短匕冲向千军万马的勇士,勇气可嘉,但毫无胜算。

    “在我身后有两个房间,左边的房间象征力量,右边的房间象征智慧。”古尔萨司没有回答杨衍的问题,反问了另一个问题,“那是荣耀萨神最重要的两样东西,可敬的萨神之子,你能回答我吗,它们里面分别藏着什么?”

    杨衍一愣,这是猜谜吗?

    “你可以思考,这很重要。”古尔萨司说,“在你思考时,娜蒂亚,请告诉我这段时间你在关内的所见所得。”

    王红头也不敢抬,伏地称是。

    杨衍问:“我能在这大厅里自由走动吗?”

    “当然可以。”古尔萨司回答。

    为了保命,王红把这段时间里她所知道的关内消息巨细靡遗交代得清清楚楚。自从圣路断绝后,古尔萨司将近一年没有收到任何关内消息,或许这也是他要亲自见王红的目的。他想探问更多细节,多个中间人转达总是不够明确。

    王红也有自己的用意,她不想企望古尔萨司的宽大保住性命,虽然杨衍的脑袋不太顶用。她想给杨衍多点馀裕思考。

    杨衍在大厅信步走着,来到案桌旁,桌子椅子都擦拭得一尘不染,没有纸笔书卷,简直让人怀疑没有使用过。

    他走到对侧的宽桌与木椅旁,一样擦拭整洁。古尔萨司会利用这张桌子与他的手下谈论公事吗?

    他看向墙壁,抬起头,与前厅相同,高处有几扇椭圆形的巨大窗户。他可没有欣赏这建筑的闲情,他向来不是懂欣赏的人。他对这建筑的欣赏来自好奇,杨衍走动是想从屋里寻找蛛丝马迹,回答古尔萨司的问题。

    他听着王红禀告关内消息,说到武当现今仍是沉迷炼丹时,杨衍忽然懂了为什么他会在古尔萨司身上找到与玄虚相同的感觉。

    俯视,他与师父玄虚相同,用俯视的语气说话。但那并不像严狗贼那般猖獗与鄙夷,那是带着温柔的俯视,像是父亲看着孩子,在为你指引方向。

    然而玄虚更像自说自话,而古尔萨司是对着旁人说。玄虚像是站在高台上,古尔萨司身处人群。

    杨衍甚至能够想象,当这位老人像巫尔丁那样当众讲解经文时,数万乃至数十万信众听他说话,他的每一个字都能实实在在印入心底,让信众奉为圭臬。他们从中得到指引,人生没有丝毫迷茫。

    然而他绝对不是玄虚,玄虚连他的百分之一精明都没有。

    这是智慧吗,还是力量?杨衍想着,智慧与力量,那是什么?

    他想问王红,古尔萨司武功很好吗?

    学过武的人就算上了年纪,保持得好还是高手,他见过彭老丐以八旬老人的高龄展现惊人武学。

    古尔萨司是这种人吗?从外表看,他显得有些瘦弱。

    他看向门外,门外站着十名守卫。有点少,但应该都是高手。他听天叔说过唐门八卫,那八人都是顶尖高手,或许不能与齐三爷、天叔这等绝顶高手比拟,但八人合力,就算三爷想闯过去行刺冷面夫人也办不到。

    “这样算来,冷面夫人才是九大家掌门里武功最好的。”天叔这样说过。

    但天叔与三爷可没带着保镖的习惯……

    杨衍忽地醒悟过来,如果古尔萨司不是武功非常好,他能让自己这个来自关内,不知根底的陌生人与他见面吗?以他的身份是不是太冒险?虽然自己没有兵器,但如果是像明兄弟这样的高手,大有能力杀害他。

    杨衍有了答案。他回到王红身边,等着古尔萨司叫唤,这还真是他难得的温驯。

    古尔萨司问了王红许多问题,大多是关于九大家局势变化,还问了王红的看法。以王红见识自然说不出什么道理,但还是尽力回答。

    约摸半个时辰后,古尔萨司点点头,望向杨衍。

    “你已准备好答案?”

    杨衍点头。

    古尔萨司点头示意杨衍说出来。

    “这是萨司您的住所,您是父神旨意的传达者,这是您的智慧与力量。我认为右边是您的书房,那是您智慧的来源,左边则藏着您的手下,为您征伐盲猡,也保卫您的安全。”

    “力量与智慧,刀剑与书籍,很好的答案。”古尔萨司点头。

    杨衍正要松口气,古尔萨司又说下去:“但是你说错了。”

    “你不是萨神之子,萨神之子不会犯这种错。”古尔萨司说。杨衍想要辩驳,又或者要古尔萨司打开房间向他证明,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见过的还不够多吗?有权力的人自能颠倒黑白,只要古尔萨司不肯承认他,就算里头真如他所言是书房与守卫又怎样?他要杀掉自己不过举手之劳。揭穿他,让他下不了台,让他恼羞成怒,把王红也牵连进去?

    杨衍或许莽撞,但他有个优点,就是知道自己莽撞。所以当他察觉莽撞会伤及无辜时,他会竭尽全力克制自己的莽撞。

    他只是恭敬地回答:“令人尊敬的古尔萨司,不能回答这个问题也不能否认我的身份。”

    “那么把这个问题交给另一个人,把你指引来的人。”古尔萨司望向王红。王红又是一惊,低垂着头不敢与古尔萨司对视。

    “我记得你,娜蒂亚,你父亲叫蒙杜克,母亲米拉,你有个弟弟叫巴尔德,你们本来是胡根亲王的奴隶。胡根亲王的卡勒在奴房死去,你父亲承担罪名,要被处以死刑,十岁的你找到孔萧大祭,愿意走英雄之路,成为火苗子为父亲赎罪。”

    卡勒是萨语“王子”的意思。王红没想到古尔萨司不仅记得自己,记得所有事,甚至还记得她父母与弟弟的名字。

    “孔萧大祭为你求情,我把你赎回,让你的家人在我的奴房里工作。你未满十三岁就走过英雄之路,成为火苗子。你很有勇气,也有毅力,还有为家人牺牲的美德。”

    “你私逃回来,这不算是罪,老眼的目光不会时时观照每支火苗子,火苗子需要能自己判断。圣路断绝后,我很需要知道关内的消息,知道这场绸缪数年的计划是否顺利。你回来了,为了避免没必要的死亡而回来,将关内的消息告知我,这功劳足以为你的家人赎得自由。”

    听到这里,王红紧绷的心才稍微松懈。古尔萨司说这不是罪,甚至有功,她禁不住喜悦,连忙叩头:“萨神在上,娜蒂亚感谢古尔萨司的宽大。”

    “然而你带来渎神者。”古尔萨司接着说,王红又愣住了。

    “现在这是你的问题。你的罪过抵销功劳。”古尔萨司问,“你如果坚持他是神子,那你与你的家人就继续当奴隶。如果你承认是为了补偿私逃之罪才让他假冒神子,我会杀了他,你与家人可以得到赦免。”

    “娜蒂亚,你真的认为他是神子吗?”

    杨衍怒道:“这是威胁!”

    “别顶撞萨司!”王红浑身冒着冷汗,制止杨衍。

    要回去当奴隶?跟家人继续待在奴居?王红难以想象。她从小就是奴隶,原本十二岁那年她就该在肩膀烙上奴印,好不容易有了机会,又要回去做奴隶?

    这头驴,一路上不知给自己多少苦头吃,害自己多惨,有什么理由为他牺牲自己跟家人?何况才认识他几个月,吵架的次数比吃饭的次数还多。

    “他……不是……是我……”王红咬着牙,不知怎地,一句话都说不清楚。她斜睨着杨衍,杨衍依然挺直胸膛,她一时猜不透杨衍的想法。

    “他不是假的。”王红叩首道,“我认为他就是萨神之子,我愿意为他全家为奴。”

    古尔萨司道:“我会派人为你烙上奴印。至于假冒的神子,”他望向杨衍,“我会接纳你成为奈布巴都的一员,你将以平民的身份生活。”

    “这不公平,睿智的古尔萨司。无论你右边的房间藏着怎样的智慧,你必定没汲取到当中的精髓。”

    “杨衍!”王红都记不得这是今天第几次喝止他了。然而这次杨衍没有乖乖闭嘴。他本以为王红会出卖他,就算这样也不奇怪,为了家人,他能理解王红,这本来就是场冒险跟豪赌,就像彭老丐赌破阵图一样,输家一无所有。

    但王红救了他,杨衍也要帮王红一把。

    “我是关内人,王红找到我,她一见到我就跪地叩拜,口呼萨神荣耀,萨神恕罪。她坚信我就是萨神之子,为我指引使命,带我走过英雄之路,越过无数艰险。在我因为无知犯下错误成为流民俘虏时,她自愿成为阿突列流民的圣女,用三择一合要求流民护送我回奈布巴都。萨神护庇我们,使我们逃出,才抵达祭司院。她让我相信,我就是萨神之子,生有使命。”

    “她或许认错萨神之子。”杨衍道,“但她不该因为信仰而受罚。她是愚蠢,那可以教导,不是邪恶,那必须诛杀!”

    这话掷地有声,连王红都听傻了,这蠢驴竟然也有雄辩滔滔的时候。当然,跪地求饶那段纯属虚构,是杨衍化用了齐小房初见他时的景况,却也增加了几分可信度。

    “如果我渎神,那是我应受罚。”杨衍道,“而不是我无罪,她受罚。”

    “她是为了家人才救你,不是为了你。”古尔萨司用沙哑的嗓音一语道破真相,“她为拯救家人自愿当火苗子时才十岁。为了家人,她能欺骗。”

    “这话诛心。”杨衍忽地灵光一闪,道,“古尔萨司,就在刚刚,她为了证明我是萨神之子,宁愿让家人与自己为奴,证明她的决心来自信仰。而您能证明她做这些事全无为荣耀萨神,为了将萨神之子带到您面前的决心吗?”

    古尔萨司闭上那双绿色的眼,缓缓道:“我依循我的判断使用我的权力,但你的辩白让这件事显得有余地。她有多少心思是为了萨神?一半,还是一半的一半?我相信更少。”

    “我赦免你,唯独你一人,娜蒂亚。”古尔萨司道,“你能在奈布巴都以平民的身份活下去。如果你赚到足够的金钱,可以来向我赎回你的父母。”

    “我累了。”古尔萨司挥手,“退下,娜蒂亚,还有假冒神子的杨衍。”

    他听过波图大祭上报的名字。

    王红哪敢再争,她跪了一个多时辰,攀着杨衍的手臂,巍颤颤像个老人似的爬起,杨衍扶着她往门外走去。波图大祭在门外等着,派人领两人出门。

    回程路上,杨衍与王红各怀心事,默然无语,直到上了马车,杨衍才问:“你接着要怎么办?去见你爹娘弟弟?”

    “我不知道。”王红摇头道,“他们是古尔萨司的财产,没有古尔萨司的允许,我不能见他们。”

    “所以昨天你是明知故犯?”杨衍道,“原来不只我一人会犯规矩。”

    王红哼了一声,道:“还不如做奴隶,还能跟家人在一起。”

    “怪我多嘴了?”杨衍不满道。

    “没,谢谢你。”王红难得服软,又多说一句,“如果不是为了救你,他们也不会继续当奴隶。”她说完这句,怒气又起,忍不住接着道,“我早该看出你是个瘟神,谁沾上你谁倒霉!我怎么就异想天开,抓你回来演什么神子!”

    “是,我是瘟神!”杨衍也忍不住道,“我走那什么鬼路,被人砍,被追杀,还去救你,真他娘自找罪受!你活该就是当奴隶的命,我管这么多干嘛!现在好,白走大老远的路,就为搬到关外住?图这风景好吗?”

    两人互瞪,过了会,杨衍道:“你有什么打算?有钱赎你爹娘吗?”

    “哪来的钱!你以为奴隶便宜吗?”王红道,“你跟我说说,一个姑娘,十二三岁去当火苗子,现在一个人在这里,在这个地方,我怎么赚钱?要多少钱才能赎回我爹娘跟弟弟?你帮我想个办法啊!”

    这下换杨衍不说话了,他想起群芳楼的招弟,她能有什么办法呢?

    王红以为他服软,反倒不好意思,这一线生机终究是杨衍替她争来的,语气转为温和,问道:“你怎么打算?回关内?圣路没了,走英雄之路回去报仇?你还认得路吗?一个人回得去吗?”

    杨衍仍没有回话,他望向窗外,再次看见衍那婆多与腾格斯的雕像。他猛地推开车门,从马车上跳下。王红大惊失色,喊道:“你干嘛?!”

    杨衍来到腾格斯雕像前,真有两丈高,比两个自己还高。他伸手触碰圣像,石头坚硬冰冷,但肌理与衣袍的褶皱清楚分明。他突然想要爬上去瞧瞧,站在上头的风景会是怎样?

    他想干就干,左手攀住石像腰间,右手上探抓住腾格斯持刀的臂弯,就要爬上石雕。驾车的人早停下车来拦他,杨衍只觉得小腿被人扯住大骂,他也不管不顾,伸脚就踢,同时挺腰抓住石像的脖子继续往上爬去,他感觉自己腰腹又被好几双手齐力抱住拽着,原来是祭司院里经过的路人也抢上抓着他,他感觉身体沉重无比,仍奋不顾身用尽全身力气爬着,谁来阻挡都是无用。好不容易左手搭上石像头顶,正要甩开众人,可惜一股大力拉得他站立不稳,脚下一滑,摔了下来,众人好不容易才将他从石像上拽下,当下就是一顿好打。杨衍抱着头脸护住,忽地感到一阵快慰兴奋。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众人都以为他疯了,王红抢进人群里将他揪出,大声骂道:“你他娘疯了吗!你就这么想死?”

    杨衍也不管一身是伤,只是不住地捧腹大笑。众人原本要拿他治罪,幸好车夫怕株连自己,为他求情,又有些善良的学徒跟小祭看他癫狂,说他大概疯颠,加上王红苦苦哀求,杨衍这才被放过。

    杨衍被驱赶上车,王红死死抓着他手臂,骂道:“你这么想死,刚刚怎么不死?糟蹋我家人当奴隶!”她真被气哭了,自己牺牲家人换来他的性命,他竟如此不知珍惜。这蠢驴到了现在还不知道什么是禁忌吗?

    “我不回关内,我要留在这。”杨衍脸上满是红肿瘀血,嘴角也破了,两只红眼被打肿,格外可怖,都是他方才亵渎石像挨的揍。

    他总算明白了,其实关内人、关外人,古尔萨司也好,严非锡也好,师父玄虚、李玄燹、徐放歌,所有人都一样。

    他们都相信这世上有一种力量,可以让自己无所不能,为所欲为。在关内,他们称之为权力,于是他们争逐权力,让自己当神。在关外,这力量叫神,于是他们争逐神,让自己掌握权力。

    “我要留在萨教,奈布巴都也好,哪里都好,我不会回关内。”

    “我会成为神子,成为希望跟信仰。”

    “因为我就是萨神之子!”

    杨衍语气坚决,神情坚毅,丝毫不容怀疑。

    “你们,必须对我跪拜!”

    王红一愣,这一刻,她几乎相信眼前这人就是萨神之子。